“要什么要呀，连个字据都没有。老王头在的时候，咱家还过得去，自打你和舜瑾出生之后，咱这家可是……”
“那，爹，咱这回能要回来吗？老王家那大少爷可凶着呢。”
正说着，两人来到一处深宅大院门口，大院门上挂着火红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摆。茂瑾前去敲门，门开了，看门人露出一张皱纹纵横的脸。
“常老爹，是……是我，庞文卿。我爹……我爹和王老爷子是世交。黑更半夜的，他娘要生了，我来，来看看你家少爷，看家父寄存的那些钱是不是……这么多年了，叫府上费心了……还，还麻烦您通报一声。”看门人将手中的灯笼举了起来，朝文卿和茂瑾脸上照去，随后嘟囔了一声，放下灯笼，转身将门重新关上。
茂瑾举起拳头要砸门，门却咯吱一声开了，常老爹探头道：“等着，等着，规矩点儿！”说着，重新关上门。
宅院里传来嗒嗒的走路声。茂瑾紧贴着父亲站在’外，夜风吹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父亲很像分水关口的两只狗。
很久都没有声音。时间在王家高宅的门楣上静止了。不远处的大河在分水关口回旋着，茂瑾听到哗哗的水声，如同什么人呜呜咽咽。他忽然记得小时候站在关口遥望两江的情景。就在那道山梁下面，一股大水分作两股，两股水流如同两条白色的蛟龙，在群山中逶迤而下。
孔子说：“逝者如斯夫。”可是，谁又能像那湍急的河水一样自在汪洋呢？总有些左右为难的窘境在等着我们吧。比如父亲，那样伟岸、那样自信的父亲，也不得不低头站在别人的门下。想到这里，茂瑾又朝父亲身边贴了一贴。文卿见茂瑾靠过来，伸手将他搂在怀里。
宅院里传来呵斥的声音。“嘭一”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成千百个尖利的呼晡。茂瑾听见常老爹诺诺的声音，像是哀求，又像是讨好。过了半晌，门开了，常老爹的脸露了出来，苦笑着，然而愤怒地说：“老爷不在家，您，您先回吧。”
文卿和茂瑾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除了离开，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刚走出没多远，他们分明听到宅子里传来王家公子的声音。
“都是好些年的事了，谁能说得清。无凭无据的，我凭什么要给你！”
茂瑾回身望了望王家高高的大门，目光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忽然，他猛地转身冲向王家大门。可是，他的拳头还没有落在门上，就被父亲死死地拦住了。
“茂瑾，茂瑾，你听我说，爹是偷跑回来的，你想把镇上的人都惊动吗？吵醒一个老王家不打紧，要是镇上的人都醒了，咱们明天怎么脱身？”文卿说着，用手死死按住茂瑾的肩膀。茂瑾低声呜咽道：“不，我不管！我就是要他们还钱，该是咱的，一分都不能少！”说着，还要挣扎着过去砸门。
“茂瑾！你疯了！钱要紧还是命要紧？”文卿说着，对着茂瑾的脸一下子扇将过去。茂瑾只觉得两耳嗡的一声，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一阵轰鸣过后，茂瑾渐渐清醒过来。
星星还在天上，无数的星星，温暖而渺茫。公道自在人心，不管你做什么，总有一些眼睛在看着你。比如，这星星，就是老天的眼。
“爹，我听你的，咱们走吧。”
谁也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茂瑾暗地里对自己许了一个愿，那就是：这一辈子再也不像现在这样去求人。
一辈子都不！
在中国人的字典里，凡是名字里带“夷”字的地方大都地处偏远，武夷山也不例外。古时，武夷山住的本是闽越人，靠山靠水，生活怡然自得。后来中原大乱，有百姓或者官僚为了避乱往南迁移，久而久之，难民们在靠近武夷山的地方逐渐踩出了两条路，一条是从分水关顺崇阳溪深人武夷山腹地，一条是顺仙霞古道从江浙到浦城再到武夷山。大概因为武夷山终0云锁雾绕，水土山景皆美，很多难民到了这里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于是偌大一个山区竟成了移民之山。
到了宋朝，武夷山归建州管。那时的建州属于东南边疆，在京城得罪了皇上的大小官员往往被贬到这里来。也许，对于这些不被皇家看好的才子们来说，到武夷山这样的偏远山区来做官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那儿离功名利禄虽然远了，却离自然山水近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武夷山是个完善自我修炼心性的地方，它的存在，让他们找到了另一个真实的自我。
这些人里，就有一个陆游。陆游是绍兴人，这位绍兴才子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就因为参加科举考埤时与一个叫秦埙的人同科而背上了厄运。这秦埙是谁？原来他的爷爷就是当权者秦桧。本来秦桧安排了主考官让自己的孙子得第一的，可是却无端来了个才华横溢的陆游，这还了得？宋高宗为了安抚秦桧，在殿试时选拔张孝祥为该科状元，降秦埙为榜眼，而陆游却因此名落孙山，久久被抑。这样，陆游乘兴而来，却在一场政治力量的角逐之中成了牺牲品。
后来秦桧病死，高宗退位，孝宗登基，国策从委屈求和转而图谋恢复，主战的陆游才有出头得用的机会。但是，他耿直的性格却在官场中显得不合时宜，也因此，在陆游的一生中，他曾多次被当权者贬官他乡，去做一些闲云野鹤般的闲职。
淳熙五年（178年）二月间，放翁自成都出发，抵达临安。孝宗皇帝闻其诗才，召见了他，然而却不予重任，派他担任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
年已五十三岁的放翁，晚秋就轻车就道，奔赴建安任所。
在建安这样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陆游的生命不得已停止了澎湃的激情。如果说人生是一条河流，那么，处于偏远建安的陆游则是一条貌似平静的河流，这平静里低回着一点点叹息，一点点无奈，也低回着一点点随遇而安的淡然。朝堂的声音离他那么远，本来，他是想站在皇帝的大殿之上为国家出谋划策的，但是，人家不给他那样的机会。而他身边响起的是闽北寂寞的风声，是武夷山里翠竹摩擦的寥落，是种种无法排解的郁闷；那么能够挽救他的生命不至于彻底搁浅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茶。
应该说，在建安住所的陆游是逍遥自得的。“北窗高卧鼾如雷，谁遣茶香挽梦回。绿地毫瓯雪花乳，不妨也道人闽来广一生壮怀激烈的陆游在诗里也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这里没有边关紧急的战报，没有磨71霍霍的军情，也没有官场之中的钩心斗角，有的只是满3苍翠的闽北风光，闲适自在的乡间生活，所以，放翁暂时放下了那些煎熬多0的心事，在诗里写道：“香浮鼻观煎茶熟，喜动眉间炼句成。”
那时的北苑茶是皇家供品…为了保证皇家供茶的纯正，茶官们往往要主持一些斗茶比赛。这种比赛亦叫“茗战”。每年到了某个日子，建州各地的茶园主们都怀揣了自己的好茶，到茶官面前显摆一番。这种比赛陆游一定要参加的，他是皇上派来的茶官啊，也就是皇上派来给贡茶把关的。于是到了那个时候，陆游就携上仆役，约些文友宾客一同前往。现在想想，这种皆大欢喜的斗茶对于陆游来说真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他无法在战场上看宋军收复失地，也只好在不同的茶色和茶香中寻找一些生活的乐趣。
淳熙六年，北苑龙焙为征集龙凤团茶的精制原料，就由陆游主持了一次斗茶比赛。那次比赛的地点选在武夷山接笋峰下的竞台。离接笋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一米见方的石台，是宋时建州斗茶之地。在石台旁不远，还设有煮水的锅灶。后人为纪念这粧雅事，专门在石台上面的巨石上刻“竞台”字样。想来，每当人们走过这里，都能想起数百年前那些逍遥自得、以茶事为乐的人。
当然，陆游也在其中。
当时的斗茶方法现在看来十分奇特。人们比的似乎不是茶的味道，而是茶的成色。这成色又分为汤花和汤色两道。参赛的茶僧、茶农、茶主各自将精制的“茶瑞”研成细末，放入茶盏，摆在兑茶台上，沏以初沸的开水，让御茶使品评。
如果说，每个朝代对美女的评价标准不一样的话，那么每个朝代对茶的评价标准也是不一样的3宋时的人大概更喜欢研究茶的成色，所以在口感之外，他们特意总结出一套关于成色的标准。
一是汤色，即茶水的颜色。一般标准是以屯白为上，青白、灰白、黄白、红白则等而下之。色纯白，表明茶质鲜嫩，蒸时火候恰到好处；色发青，表明蒸时火候不足；色泛灰，是蒸时火候太老；色泛黄，则采摘不及时；色泛红，是炒焙时火候过了头。
二要看汤花，即汤面泛起的泡沫。这有点类似于评价美女要看看美女的体态。真正的美女不仅要有静态美，还要有无人可比的动态美。据说，决定汤花的优劣要看两条标准：第一是汤花的色泽。因汤花的色泽与汤色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汤花的色泽标准与汤色的标准也是一样的。第二是汤花泛起后，茶盏边水痕出现的早晚，早者为负，晚者为胜。如果茶末研碾细腻，点汤、击拂恰到好处，汤花匀细，有若“冷粥面”，就可以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效果最佳，名曰“咬盏”。反之，汤花泛起，不能咬盏，会很快散开。汤花一散，汤与盏相接的地方就露出水痕茶色水线因此，水痕出现的早晚，就成为决定汤花优劣的依据。
那一天，灵峰白云庵住持慈觉和尚的供佛茶战败群茶，赢得“斗品充官司茶”。陆游当场写诗道：“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飞一片茶不忧，何况蔽空如舞鸥。银瓶铜碾春风里，不枉年来行万里。从渠荔子腴玉肤，自古难兼熊掌鱼。”
为了更好地研究茶的汤色和水痕，建州的人在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的帮助下发明了一种茶盏，此盏通体皆黑，只从碗底向上生出许多银丝来，细若兔毫，所以又叫“兔毫盏”。据说，兔毫盏成品不多，工匠们往往烧很多件，才能有一件满意的，这样，建州出产的兔毫盏历来都被皇家垄断，更成了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瓷货。
现在，我们不说陆游，只说说这种黑的茶盏。虽然它在历史的角落里永远是个沉默的角色，沉默得像黑夜一样的角色，可是，它是尊贵的，必将是一个故事理所当然的开始。
一只价值连城的盏，必定连接着很多故事。
在前世，它是一抹不见阳光的黑泥，委身于地下的漫漫黑夜，有一天，被粗糙的大手捧起，这才开始了新的轮回。第一个将它带人传奇的一定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工匠。在这一点上，它的故事和许多平庸的故事一样。但是，它之所以能够写成自己的传奇，得靠七分的运气，以及三分的灵巧。如果不是它恰巧包含了特殊的金属元素，如果不是那个工匠知道这样的金属元素经过燃烧之后可以变得那么耀眼如同夜空中的闪光，如果不是它在烈火中燃烧的时候恰巧遇到了一次意外的熄灭，如果不是它在这熄灭的过程中成为众多破碎茶盏中唯一完好无损的那一个，那么，它将永远永远躺在地下，以极其卑微的方式，仰望着头顶的青天。
在它出炉的那一刻，它命中注定要走向富丽堂皇的宫殿。
接下来，是漫长的旅途，这旅途经过全中国山水最清秀的地方，也经过了全中国最贫瘠和荒凉的土地，经过一个又一个驿站，经过一批又一批严整的护卫队，在皇上快要忘记它的时候，它和许多从同一块土地里挖出的兄弟一起，走进了巍峨的殿堂。
这是多么奇妙的旅行。来自泥土的黑暗，竟成就了这么绚烂的回归。
然后是加官晋爵的快乐。在盛大的宴会上，帝王一边品茶，一边犒赏着将茶盏带到皇宫里的人。首先是督办的大员，其次是地方的政要，然后是护卫队的队长，然后，是皇上的马匹或者骡子，它们是这漫长链条上无法越过的环节，共同组成了一串闪耀着黑色光芒的项链。然而，皇上在这些不厌其烦的策封之中忘记了一个人，因为他粗糙的双手无法披上皇家华丽的官服，因为，他已经在无数的辛劳之后，仰卧在乡下某个寒冷的病榻之上，将和他成就的那些传奇一起，消失在岁月之中。这些人像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曾看过的那些花一样，他们美丽，但，他们无名。
大宋王朝被蒙古族的铁蹄踏成碎片之后，有几只宋徽宗和李师师把玩过的鹧鸪盏意外地保存了下来，并且完好无损。它们被一个想要讨好元世祖的武将秘密护送到元大都。被塞外风雪磨砺习惯了的忽必烈似乎对这种闪耀夜色光芒的小东西并不感兴趣，只叫人收了便是。于是，这几只小盏再一次尘封在皇家的仓库里。它们和那些粗瓷的大碗以及煮奶茶的大铜壶一样落满了灰尘，偶尔还要等着老鼠的眷顾。
这样过了一百多年。一刹那似的一百多年。很多的故事在仓库外发生了，而对于这盏来说，就是一夜般的短暂。朱元璋的大军杀到了大都。在烧掉外族皇帝的宫殿之前，士兵们在仓库的角落里发现了这几只像灰麻雀一样渺小的小东西，有人说：“这原是我中原之物，不能烧啊。”于是，它们从长眠了一百年的地方一下子苏醒过来，再一次起程，进了朱氏家族的大门。当然，这个朱家，也是皇家。
朱家人对这几个小盏还是比较爱惜的。经过一代一代的传递，它们竟在大明朝二百多年的历史里一直走了下来，最后，它们走到了崇祯皇帝的几案之上。
崇祯皇帝是个倒霉的皇帝，因为祖上家业经过一群荒于政事的爷爷叔叔们的折腾，经过几个不长胡子只长贪婪和心计的宦官的折腾，已经破败不堪。另外，崇祯皇帝生在这个时代，还遇到了两个他无法与之抗衡的强劲对手，一个是来自关外的努尔哈赤，一个是来自大明朝肌体内部的李自成。他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崇祯皇帝取而代之。努尔哈赤死了之后，他的儿子皇太极派人离间了崇祯皇帝和他最忠贞的大臣袁崇焕的关系，崇祯皇帝居然要将这个为大明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臣凌迟处死。就在这时，一个叫庞瑞廷的人站了出来，要为袁崇焕说话。他说：“袁将军不是奸臣，你要是把他杀了，国内就没有能够抵抗满人的人了。”
崇祯皇帝正在气头上，他一抬手，将几案上的一只小茶盏摔了个粉碎。
庞瑞廷说：“皇上，您就是把这几只盏全摔了，我也要这么说。”
崇祯皇帝乂啪啪一连摔了两个。当他举到第四个的时候，忽然一转身，对庞瑞廷说：“我要是冤枉了袁崇焕，那这盏就归你了。”
“好，那一言为定。”
“可是，如果你错了呢？”崇祯皇帝眉毛一挑，抬高了声音说。
“那臣甘愿凌迟而死。”
一直到李自成逼近北京，崇祯爷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身边那批平日不被自己看好的大臣们的忠贞之心。
一天夜里，崇祯皇帝思虑国事，彻夜未眠，他叫人将庞瑞廷请到宫里来。那只茶盏顺理成章地成了庞家的东西。
庞瑞廷收了皇家的赏赐，却没能力挽狂澜，几个月以后，李自成攻破北京。在崇祯爷吊死在景山的那个晚上，庞瑞廷恰好在宫里。夜风习习，庞瑞廷不停地理着头顶的官帽和腰间的玉带3这两样是他最骄傲的东西，有很多年轻的后生为了这两样东西不得不忍受十年寒窗的痛苦。
他的手开始有些发抖。
过了一会儿，杀声小了，紫禁城陷人死寂之中。就在那片让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庞瑞廷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他的哭声如同一只正在捕食的猫的嘶吼，回旋着，甚至掩盖了殿角上风铃的叮咚之声。那个哭泣的男人叫朱由检，他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是这座宫殿所管辖的广阔土地上的主人，人们叫他崇祯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