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道:“紫秀,你歇着去吧。嫁妆什么的自有娘替我操心。我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好歹打发了就行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再说了,赵家家大业大,过了门还没我陈盈天盖的被子、使的柜子、穿的衣裳?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图的不就是这个吗江夫人听盈天这般数落自己,也不发火,只没意思地站在一旁冷笑。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就是盈天嘴里搁着把刀,她也得受着。这个家还有几世的辉煌,还有几世的家业,她不能叫这个家毁了,更不能叫这个家毁在自己的手里!
紫秀心酸,眼圈一红,赶紧用帕子捂了眼,道:“好吧好吧,我去厨房看看菜可预备齐了?”说着就走。刚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道:“唉,我去做什么?有三爷在那儿看着呢。”又对盈天道:“粉莫太厚了,喜庆的事儿,太白了不吉利。”
“我的丫头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盈天正在抹脸,见紫秀如此失魂落魄,于是抓起一把胭脂,狠狠地朝脸上抹去,额头上霎时多了三道血红血红的印子。
窗外,陈家上上下下都是人。丫鬟婆子在打扫庭院,擦灰洗尘,小厮们在修花剪草,抬东挪西,各个角落里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三爷早几天就停了茶园子里的活计,专门在家里帮江夫人准备盈天的婚事。才指挥着丫头们贴了喜字,挂了灯笼,三爷转身要去仓库取东西,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
“少爷一你,你去哪里?”
“哦,前面走走。”盈地皱了皱眉,小声说。说话间,他用手理了理白的长衫要走,好像眼前的事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来,你来,我叫人给你预备了一身新衣裳,明天送亲穿的。你随我去拿了,看穿上合适不。”
“三爷,你就看着办吧。”盈地说着,又要走。
“那怎么好你明天可是陈家的一张脸面,你姐姐蒙头什么也看你见,全指望你了。”“好,明天说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听你的。”盈地说着,一甩辫子,飘然而去。可是刚走了几步,就后悔起来。陈家上下乱糟糟的,哪儿都不是个地儿。他从前院踱到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前院,满眼的人,满眼的灰尘和嘈杂,满眼的不堪和丑陋。于是,一抬脚,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当溪在村街中央哗哗地流着,上面飘着些绿叶。盈地捡了个石子丢进去,咚的一声,绿叶荡开,露出白亮白亮的水光,水光里有丝丝的云,和一个无依无靠的灰的日头,像一只渴了的眼,无神而焦灼。溪边上,一前一后,两眼井,一个乾井,一个坤井。他从乾井走到坤井,又从坤井走到乾井。井水亮亮的,照着他的脸,白的,像个无魂的鬼。
盈地一屁股在井边坐下,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在对面坐着。一个是白衣的女子,纤弱,盈长,挽着手在唱歌:
落雨仔?落迷迷拿把伞仔接姐姐姐姐不过桥噢俩人慢慢摇姐姐不过埂呀俩人就慢慢喊姐姐不过河哪俩人就慢慢换落雨仔?落迷迷拿把伞仔接姐姐姐姐不过桥噢俩人慢慢摇姐姐不过埂呀俩人就慢慢喊姐姐不过溪哪俩人就慢慢挨姐姐不上阶啊俩人慢慢拾苦荠另一个是黑衣的伢仔,瓜皮小帽,油亮的辫子,看着女子的脸,一字一顿地唱:
落雨仔?落迷迷拿把伞仔接姐姐姐姐不过桥噢俩人慢慢摇唱着,唱着,唱错了。女子手指一抬,点在伢仔的额上:“盈地,你笨呢,怎么学不会。”
“不是学不会,你的头发擦在我脸上,痒。”
不觉用手摸脸,凉凉的,都是泪。醒了,醒了,人影不见了,只有井壁上墨绿的青苔泛着油油的光。
一只竹狡从远处划来,邬伯伯站在船头。
“盈地,是我。”邬伯伯冷不防开了口。
“伯伯,你怎么来了?”
“你们家办喜事,我就不能来凑凑热闹吗?”
“伯伯不要笑话,我们家哪里是办喜事,跟哭丧差不多。跟你说吧,我姐姐眼睛哭得跟桃子一般。”盈地说。
“盈地,你姐姐不愿意,还不叫她一走了之?前年,我听说赤石有个小女子就跑了。”邬伯伯说。
“那伯伯,你就带她走吧。”过了半晌,盈地迟疑着说。话一出唇,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只要能把她叫出来,我就有本事把她送走!”
“不要说了!我这就把她带来。”盈地说完,转身就走。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
绣房里,盈天还在上妆,一张脸,擦了又描,描了再擦。“把窗子关上。”她停下手,对紫秀道。她听不得楼下叮叮当当的热闹,那不是在办喜事,倒像是哭丧。此后人生的光景如何?她一点打算都没有。就当陈盈天已经死了吧。人死了,才能有下个轮回的重生。在那样的重生里,她绝不出生在陈家!
正生生死死地想着,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姐,让我进来。”盈地的声音。
紫秀去开门,盈地呼啦闯了进来。
“姐一”盈地咬着盈天的耳朵说。
“邬伯伯在当溪等我?”盈天吓了一跳,几乎将胭脂盒子跌到地上。
“是的。”盈地小心地在她脸上探询着。然后,他闭了眼睛,不忍再看,因为他知道,不管盈天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心碎。
“盈地。”盈天抬起头,泪水盈眶。
“你走吧,姐……你走吧。没人知道,可是我知道。”盈地说着,将盈天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两双手都抖得厉害。
“可是,可是,我走了,茂瑾怎么办?娘不会放过他的。”盈天将手抽回来,捂脸大哭。
“可是,你自己甘心吗?你就甘心这样被娘卖了?”
“这是命啊,天定了的。”
“姐,命是个什么东西?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就不能做主吗?”
“可是,我的命连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命,我的命和茂瑾连在一起。”
“姐,姐。”
“哦。你叫我想想,你叫我想想。”盈天双手搅着帕子,来回踱着步子。
窗外,锣鼓声忽然响了起来。盈天捂住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像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
许久,鼓声沉寂。盈天安静下来,站住
“不能,我不能走。我一走,茂瑾就完了。”盈天说着,跌坐在地上。
“姐,姐,要是我带你走,你愿意吗?”盈地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脸。
“盈地,盈地,你走吧,你不要问了。”盈天拉开房门,一把把盈地推了出去。
当溪就在眼前。没有墟场,没有人,只有溪水匆忙地流着。
“盈地,你不是说她来了吗?她在哪儿?”邬伯伯仰头望着失魂落魄的陈盈地。几只燕子从盈地头上掠过,唧唧喳喳地停在廊檐下。
小桥上,盈地脚下一软,身子顺着桥栏杆滑了下去……燕子不叫了,只有空荡荡的当溪水像一块尖利的冰片,哗啦啦地刺向天边。
二十七岁的庞茂瑾在雍正四年(726年)春天的一个早上一觉醒来,听见一种金属和金属相互碰撞的悦耳之声。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模糊中看到一个人影正朝他走来。庞茂瑾揉了揉眼睛,发现朝他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看守了他半年的老人家。
老人家面无表情地为他打开了牢房的大门,然后对他招了招手说:“你,可以走了。”
茂瑾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从他被带到这所黑暗的牢房里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出去。可是,没想到,在他刚刚适应了这里的潮湿和黑暗,并且在极度的寒冷中等来一个春天之后,人家却告诉他,这里不需要他了。
身陷囹圄的庞茂瑾竟然成了无罪之人。
庞茂瑾缓缓地站起来。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几乎不知道怎样迎接即将到来的自由生活。这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养的小鸡,每当天亮的时候,当罩在小鸡笼上的黑布一下子被拉开之后,那些小鸡不是雀跃,却是发呆。
是的,他就是那只被一下子亮在阳光下的小鸡。面对让人心碎的自由,他感到不知所措。
茂瑾转过身,朝牢房里面走去。
“你做什么去?”老头不耐烦地嚷道。
“我去把我的东西拿来。”茂瑾指了指黑暗的角落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那里面有几本书和一罐茶叶,是草堂先生托人送来的。在被关在这里的几个月里,茂瑾几乎把这几本书都翻烂了。除了书之外,还有一个大包袱,里面放着春夏秋冬各季的衣服。自从茂瑾人狱以来,他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几件从外面送来的衣服。起初,他以为是父亲送来的,可是后来他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又以为是盈天送的,可是,她为什么只送衣服而不来看他呢?
这天早上,二十七岁的庞茂瑾经过了半年的牢狱之灾之后,终于走出了那扇沉重阴森的牢门。清晨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于是,他低下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就在那时,有人走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茂瑾兄弟,你可出来了。”那人说着,声音哽咽。
茂瑾睁开眼,在一阵令人眩晕的阳光里看到了一张熟悉而温暖的脸庞。
“石堂兄。”茂瑾说着,在张石堂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当他的目光掠过张石堂的肩膀时,看到前面还站着一群人。他们当中有小驴儿,还有几个当年在方家嚷着要跟他一起走的小伙计。对了,还有英瑾!
茂瑾缓缓走到英瑾身边,摸了摸他的头。
半年了,这孩子又长高了。可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去年的,下面露出一截细瘦的小腿。茂瑾的手顺着英瑾的头滑下来,然后,他蹲下身子,抱住了弟弟。
兄弟们都有些伤感,背过脸去。
小驴儿从身上掏出几个铜钱,对兄弟们一挥手道:“不哭了,咱喝酒去。”
“好,喝酒去。”
当即,小驴儿领着众人来到一家简单的酒馆,酒过三巡,兄弟们话也多了起来。
一个道:“茂瑾,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茂瑾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咧了咧嘴道:“还能怎样?回家种几亩水田,打发打发光阴,就,就这样吧。”
“呵呵,兄弟,瞧你那点出息,被方家整一回就把你的胆吓破了?还不如我们兄弟呢。现在方家把我们辞了,那又怎么样?离了他方家,就找不到活了?看我们个个活得好好的。”
“是啊,他方茗梅算什么?”小驴儿说着,拍了拍茂瑾的肩膀,“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就跟着茂瑾大哥干了。茂瑾大哥有学问,茶行里的事情又清楚,咱跟着他一起开个茶行,如何?”
小驴儿话音刚落,众人齐声叫好。
“茂瑾,说实在的,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现在,咱可以名正言顺地自立门户了。”张石堂在茂瑾身边坐着,此时竟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将脚踩在身边的椅子上。
茂瑾抬起头,看了看左边的张石堂,又看了看右边的小驴儿,然后喝了一杯酒道:“石堂兄弟,你先坐下来,有话慢慢说。”
“那你说,茶行你开是不开?”
“我倒是想开,可是,我庞茂瑾是个刚出监的人,拿什么开茶行?难不成要我把这条命卖了,去弄几两本钱去?况且我这样一个蹲过大牢的人命又能值几钱银子?”
“兄弟,我想好了,把我家里的房子卖了,能卖几两卖几两,拿来给你做本钱。”
张石堂弯下腰,坚决地看着茂瑾。
“我也想好了,我前几年攒了几两娶媳妇的银子,现在也拿出来,凑个本钱!”小驴儿道。
“还有我。”
“还有我。”
众人纷纷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茂瑾。
茂瑾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可什么也没说。
“茂瑾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几个可是在求你了。咱不为别的,就为争这口气,不能让姓方的把咱拿捏死。”张石堂说着,跺了跺脚。
茂瑾低下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又拿起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
“茂瑾兄弟,你倒是说啊。”小驴儿不耐烦地看着他。
茂瑾不紧不慢地把酒喝下,然后,他喱着嘴,小声说:“不开,我开不起。”说完,他一低头,趴在桌上一醉不起。
众人失望地看着他,坐了下去。
过了许久,只听茂瑾小声嘀咕道:“你们把房子都卖了,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方先生有恩于我,我怎么能和他对着干呢?”
茂瑾和英瑾回到下梅,将破宅胡乱打扫一番,勉强住了下来。
眼看夕阳下山,茂瑾对英瑾道:“爹的坟在哪儿?我想看看去。”
“在山后考君庵旁边,是张大哥和驴儿哥去埋的。对了,你猜我前几天去的时候看见谁了?”
“谁?”
“我二哥!”
“他怎么了?”
“我看见他一个人伏在爹的坟上哭。早上雾大,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那哭声比狼嚎还要瘆人。我怕他在坟上趴着受了凉,就到他身后叫了声二哥,你猜怎样?他一个激灵起来跑了!”
“哦,知道了。”茂瑾咽下眼泪出了门。
他听到英瑾在身后道:“哥,听说盈天姐姐嫁到泉州府去了。”
“哦?”茂瑾站住了。他转过身,看了看弟弟,忽然大笑一声道:“这样也好。”
是的,他庞茂瑾有什么?不过是个刚刚出狱的囚犯罢了。陈盈天是什么?是大家闺秀,是千金小姐’他娶得起吗?就是娶得起,难道就让她住在村后的三间破屋里吗?
想到这儿,茂瑾一转身向后山走去。
兄弟两个赶到后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君庵墙外有一圈坟地,英瑾指着一个矮小的土堆,对茂瑾道:“父亲在这儿。”
茂瑾缓缓地蹲下去,眼前却是父亲的脸。他依稀记得父亲开馆之日,日日读书给自己听,记得父亲跟曾先生辩论时意气风发的脸庞,依稀记得那日分水关逐渐遥远,而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依稀记得初到天心的那一夜,这个强壮的中年人,一夜间变得衰老,依稀记得他一天比一天佝偻的背,那曾是一介书生宁折不弯的背啊,却在时光的胁迫下,一天一天俯向地面。
茂瑾忽然觉得父亲这一生好不凄凉。如果说儿子的生命是父亲生命的又一个轮回的话,那么作为父亲的儿子,他的一世也要像父亲这样行走吗?如果真的那样,还不如直接将自己葬入永远黑暗的尘土之中,也免得再忍受尘世的风吹雨打。
天逐渐黑了下来。英瑾见哥哥还没有走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拉了他一下。
茂瑾道:“英瑾,你先回家吧,我想在这里陪陪爹。”
英瑾道:“这大黑天的,你在这儿做什么。爹要是地下有知,也要心疼你。”说着就要把茂瑾拉起来。茂瑾一甩手道:“你走吧,我就陪他一晚上。”说着,大哭。
英瑾无奈,只好先走了。
天已漆黑,四下里传来虫鸣之声。茂瑾跪在父亲坟前久久不肯起来,几乎忘记了时间。过了一会儿,茂瑾实在支持不住,便推开老君庵的大门,在大殿里找了两个蒲团,和衣而睡。
“父亲,孩儿不孝,就在这里陪你一夜吧。”茂瑾想。
茂瑾刚刚睡下,忽觉寒意彻骨,正要起身找件东西披在身上,就听见有个声音从殿门外传来:“茂瑾,你在里面吗?”
是张石堂。
“兄弟,出什么事了吗?”
“你不要多问了,快跟我来。”张石堂进得殿来,拉起茂瑾就走。
茂瑾还要再问,可是张石堂动作极快,不容茂瑾有半点耽搁。不多时,茂瑾巳被他拉到后院一堵矮墙之下。张石堂用力一顶,茂瑾上了墙头,见墙外有一匹黑马在月光下踱着步子。
到了墙头,茂瑾被冷风一吹,霎时清醒过来。他一边勉强支撑着,一边低声问:“张兄,这是为何?”
张石堂道:“方家怕我们跟你合伙开茶行,派人来抓你来了。围墙外有一匹马,你骑着它先走吧。”
张石堂手上一推,茂瑾从墙头跌下,直摔得五脏六腑都像散架了一样,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下直冲头顶。他用手一摸,吓了一跳,原来左脚被地上一根竹签扎人骨肉,正汩汩冒着鲜血。
茂瑾顾不得疼痛,强撑着爬了起来。这时,墙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似有人在喊:“不要让他跑了!”
马还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悠然吐气。茂瑾爬到马身边,用手摸了摸它的肚皮,那马竟像明白了一般,缓缓将身子伏下来。茂瑾顺势一探身,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