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认为,女人老去从来不是可怕的事情,可怕的是,你以为别人看不出你已经老了。
迎面而来的妇人虽着一身嫩鹅黄、腰肢也扭得活泼,但明显已经不年轻了,远瞧去倒还勉强称得上风韵犹存,走近以后却发现,胭脂水粉的轻巧微粒随着走动带起的气流不断飘散开来,不仅将她笼罩在一层蒙蒙薄雾里,也将上前迎客的福管家呛得一阵咳嗽。
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虚荣。
妇人身后四名精壮家丁用门板抬着一个年近五旬、膘肥体硕的男子,男子盖了薄被,昏迷不醒。
“妾身夫姓周,我家相公近日生了怪病,求画命大夫医治。”女子轻挑个媚眼,虚然一跪,本以为画命会怜香惜玉扶住自己,不想他竟冷脸受着,留自己不尴不尬的悬在半空,上来下去都不是,最后只得咬咬银牙,实实跪了。
画命不接话,绕过女子直接向病人去了,掀开薄被略作查看后一指福管家:“跟着他抬去诊室,脱了衣服放在床上。”
“是。”众人应过。
本就宽头大耳的男子此刻更是浮肿不堪,皮肤撑得发亮,轻轻一按既留下漩坑,久不平复。
“何时发病的?”画命问。
“就这三、四天。”妇人答。
画命仔细检查了一遍,问妇人:“病人可是近三、四日都不曾小解过?”
“是。”妇人点头。
画命翻过男子后背,从袖中掏出针囊,取了金针,自腰背之间、脊椎两侧扎了下去。
“这一时半刻的我也治不了,你们回家等着,先准备后事也行,要是我寻到法子的时候人还没死,你们再来。”画命淡然撂下句话。
闻听此言,妇人立马捂了脸孔嚎啕出声:“我的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要我这弱女子以后可怎么活啊……”
“我又没说没治了……”画命皱起眉头。
我摇摇头,阻止他说下去:“丈夫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化浓妆的女人,应是不甚悲伤,之所以这么招摇过市的来瞧病,就是要告知街坊四邻那些单身或者不单身的男子:我丈夫没救了,快来勾搭我。”
画命最不耐听人哭诉,更别说是劝慰,针囊都不及收拾就拔腿出了诊室,只遣福管家来送客。
几番卖弄风情未果,妇人只得带着丈夫仆众,悻悻的走了。
“那男子得了什么病,这就打发人走了?”王准就治疗时间的短暂提出了疑问。
“他肯吃饭了?”画命却似没听到将军问话一般,另开了话端。
“啊?”王准这才意识到,画命问的是画音,“哦!吃了。”
画命意味深长的盯着王准看了一会儿,才幽然道:“那就好,不送了。”
说罢转身回了内宅,只留背影决然。
“这就没我什么事了?”王准留在原地,老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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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命推门进了浴房,也不管他哥的无限春光有没有乍泄给我。
世俗认为,偷看人洗澡是不道德的。
但我认为,作为一个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孤魂野鬼,既不能杀人防火,又不能偷盗抢劫,偷看人洗澡是我所能做的为数不多的违法活动,并且不至于危害社会的稳定,民族的团结,看了也不会被抓,因此看看无妨。
画音浸在浴桶里,头也不抬,跟没察觉有人闯进来一样。
“新来了病人。”画命道,也不管画音想不想听。
“嗯。”画音点头。
“我救不了。”画命道。
“嗯。”
“双肾都没了,身上却不见刀口。”画命道。
“天生的吧?”画音问的很没有技术含量。
“天生没肾的天生就死了,哪还活得到今日?”画命道。
闻听此言,画音一楞,搓澡的动作慢了下来,顷刻又恢复如常,问道:“那是……?”
久久不听画命回答,画音转眼向画命瞧去,见他脸色苍白,满脸细汗,极为沮丧的低头沉默了许久。
画音以为画命对见死难救之事耿耿于怀,便劝慰道:“生死乃天命,救不了就罢了。”
画命冷声一笑,“我何时在乎过人命?——是饿的。”
“没找到新尸?”画音用浸过水的巾子擦洗着耳后脖颈
“新尸倒是找到一具,就在耄耋山腰,却没有肝……”
“怎的,去晚了便宜了野狗?”
“不是,尸体完然,是我亲手开了膛后才发现没有肝的……”
不等画命说完,画音纵身跳出浴桶,来不及擦干水湿,胡乱裹了衣服,也不管该遮住的遮住了没有,便冲出浴房。
画命吓了一跳,顾不得腹饿难耐,起身追上去,直追到琴室门口时才驻足——画音不准画命进琴室——只透过窗户看见画音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多年收集的各色乐谱扔了满地。
翻来覆去寻过几遍,画音这才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喃喃道:“丢了,果然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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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本是五弦:宫、商、角、徵、羽。
传说周文王姬昌被囚禁于羑里时,思念其子伯邑考,便加了一根文弦;后来周武王姬发伐纣,又加了一根武弦,终成了时下的七弦琴。
而画音所用,仍是合上古型制的五弦琴。
“公子,王将军和落月姑娘到了。”福管家来报。
“请几位稍等,我马上就出去。”画音低声道。
书架旁的七、八把琴中,倒是有一把和自己的形制颇为相似。画音稍作犹豫,拿过那把琴,挑断了文武两弦,这才极不情愿的抱起琴向前厅去。
除去王准,前厅另有三人:一男子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却挺拔匀称,夸张的装扮及眉眼间的灵动可见曾是个伶人;另一女子遮了面纱,只露出双眼,虽看不出年纪,却给人轻灵不可方物之感,怀抱一方琴匣,匣中应是她惯用的琴了;女子身后站的,正是那日来送帖子的俊俏小厮。
“坊主,你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王准向男子道——男子果然面色苍白,连嘴唇都不见血色。
“托落月姑娘的福,各位贵人也常来坊中走动,生意大好,自然操劳了许多。”坊主谄笑道。
“别光顾着生意,也得好好调养身体,哎,来了,”见乐师来了,王将军起身道:“贤弟,快来见见落月姑娘和长乐坊主。”
“落月姑娘久等。”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客套话,画音仍是神情落落。
将军又向落月道:“姑娘,这位就音公子。”
“见过音公子。”女子起身,款款一福。
滑柔如丝绸的音色,引乐师抬头,一瞥间竟看失了神——似历尽沧桑却清可见底,似楚楚堪怜却波澜不惊,似风情万种却不见俗媚——不过是一双眼,却承载了太多矛盾。
“落月姑娘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画音道。
……
这倒霉孩子,遇见美女就面善。
“妾身初到京城,应是不曾见过,”落月道,眉眼里笑意盈盈,“然今日一见,谨愿曾识公子。”
“久仰公子大名,”长乐坊主插言道,“今日托了王将军和落月姑娘的面子不请自来,求公子莫怪。”
画音笑道:“坊主过奖,不过是虚名罢了。”
“音公子过谦,公子之作妾身也研习过不少,律动阴阳,曲纳万象,落月甚是钦佩。”落月道。
“别站着了,酒菜备好没有,边吃边谈吧。”王准道。
“三位随我来。”乐师道。
几人随乐师上了风楼,四人围坐,落月小心的把琴放在脚边。
画音探身为三人斟酒。
“敬三位。”画音举起酒杯,向三人人送杯示意,三人也举杯,应了一礼,“敬公子。”
四人一饮而尽,落月却不摘面纱,只撩起一角,饮了酒。
王准面带失望之色——本以为喝酒时能得到落月的真容。
抬眼望,半空一抹下弦月,寂寂残然。
乐师正要再斟酒,落月道:“不劳烦公子了,让康儿斟酒吧。”
落月身后的小厮上前接过酒壶,跪坐一旁伺候四人。
“公子不是有个双生的弟弟?”长乐坊主问道。
“是的,胞弟命儿。”
“音公子一人已是风华绝代,若这风华成双,可真是人间奇景了。”落月道。
“姑娘见笑,你若想见,我叫他来就是,可这孩子口无遮拦惯了,要是惹了姑娘,可莫恼。”说罢提升叫道,“命儿。”
回廊尽头,画命抱了猫儿缓步走来。
“哟?又来蹭酒吃啊?”这句是冲王将军的,“什么事儿啊?”画命的口气颇为不耐。
“我们是不是见过?”画命打量着女子。
我在一旁撇着嘴说:“学什么不好,偏学你哥这一招!”
他不理我。
“妾身初到京城,应是不曾见过。”落月道。
“落月姑娘想看看,什么叫风华成双。”王准道。
“哦?”画命就着画音身旁坐下,看向落月道,“看清楚了吗?这风华成双可好看?”
落月的目光在二人间巡了几次。
“像又不像,各成风华呢。”
“那就好,”画命松了口气般,身子一垮,低头抚弄猫儿,“省得睡错了。”
落月神色一滞。
“命公子爱开玩笑,姑娘莫跟他计较。”王准急忙圆场。
“无妨。”落月淡然一笑,略作停顿,又悠然道,“此事不计较,却有一事不能不计较。”
“不知是何事?”王准问道。
“画音公子应下奴家的曲约已有月余,如今尚未成谱,女子本就青春苦短,再等下去,怕要芳华尽逝了。”落月声音柔柔婉婉,其间娇媚之韵似是触手可及,却又转瞬即逝,若是平常男人听到,早酥了骨头。
“姑娘见谅,”画音道,“月前宅下遭窃,某痛失爱琴,也无心于姑娘的曲约,如今却另有一曲,若听得入耳,便赠与姑娘了。”
“音公子请。”女子道。
画音将方才挑选的那把琴置于膝头,重校了弦音。
乐声起,吟猱勾拂间倒是没出什么差错,只是落月这等深谙琴道之人,自是能体会弹奏者与琴的隔阂,可这隔阂却让本就哀怨的琴声又添了哽咽。
“闻公子爱其琴如命,今闻此曲,果然不假,”曲终,女子道,“虽新琴不称公子的手,可也听得出曲意潸然。”
画音一声轻叹,推开琴。
“曲是好曲,可坊中这地欢歌乐舞之所,此曲是否过于凄凉了。”坊主道。
乐师点头道:“此曲确是凄凉,不宜为姑娘用,稍假几日,画某再为姑娘重作。”
“不必了,此曲甚合我意。”女子道,“此曲何名?”
“尚未取名,闻姑娘才情非凡,请姑娘取个名字吧。”画音言。
“叫《弦殇》如何?”
“《弦殇》?甚好。某再敬姑娘一杯。”说话间举起酒杯向女子。
女子也举杯向乐师道:“也敬音公子,望音公子寻回爱琴之日,能与妾合奏此曲。”
“大幸。”画音深深一笑,抬眼看向女子,四目相对的瞬间,似有火光迸溅。
王准左右打量两人,暗笑道:只当他不近女色,原来只是不屑庸脂俗粉。
远处传来杂乱匆忙的脚步声。
“主人家没有同意,你们不能进去。”是福管家的声音。
“走开,我等奉命来缉拿嫌犯,休要阻拦。”
嘈杂间,七、八个捕快模样的人闯上风楼,将席上几人围住。
“两位公子,得罪了,我等奉命前来缉拿长乐坊主及琴姬落月。”带头的捕快道,说话前,两名捕快执了锁链欲上前。
“这,这是如何?”坊主惊慌道。
“本将军在此,岂容你们造次?”王准声音不大,却字字慑人。
他平日在画宅里嬉皮笑脸惯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摆出这将军气势。
来人认出将军,慌忙行礼:“将军赎罪,我等也是奉命而来。”
“是何罪名?”
“高记金行的老板高明远一个时辰前被人发现死在长乐坊雅间,之前接待的正是落月姑娘。”
王将军转身向落月道:“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落月举杯啜了口酒,继而悠然道:“高老板卯时来的,听琴喝酒,不到半个时辰就醉过去了,唤也不醒。因奴家约了音公子今夜要来拜访,不好耽搁,便扶了高老板在塌上休息,自己先出门了。至于他何时死的,奴家却是不知。”
“死状如何?可验过尸?”画命问捕快。
“尚未验尸,但死者颜面青紫,双眼充血外凸,手脚见淤青,胸颈间有抓痕,应是窒息而亡。”
“可见勒痕或指印?”画命又问。
“这个……倒是没有留意。”捕快答。
画命一把扣住落月的玉腕,落月一惊,却也没有将手臂缩回,只任画命抓着,直到他肯放开。
画命放开落月,叹了口气,掸掸衣襟,甩袖起身,向画音笑道:“大哥不用担心,我随落月姑娘一同去衙门,定保她周全。”
画音自然而然的脱口道:“有劳二弟。”
说罢又觉不妥——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周全不周全关我什么事儿?
捕快上前,欲锁押落月,王准怒眼圆睁,瞪向几个捕快:“想干什么?”
几人骇然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