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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戏里戏外

铜镜前的人早已画好淡淡的彩墨。

顾盼间的万种风情借由举手投足的雅致而体现得淋漓尽致。晓满屏息,生怕自己急促的呼吸对那美会是一种亵渎。

“大师兄,其实你不必穿戏服嘛。”她讷讷地指指外面湛蓝无云的天,“天越来越热,这戏服又沉又厚,套在身上喘得过气吗?”连她都觉得胸口郁闷,整日昏昏欲睡,他难道没有感觉?

师潇吟回眸一瞥,方才的温和再度消失,剩下的仍是一副淡然的神色。盖好彩墨的盒子,他轻轻弹去了襟上的微尘,“晓满,我记得半个多月之前,便告诉过你一句话——想学好戏,就必须把你的好恶藏起来。”

“但是,大师兄不是也有笑怒的时候吗?”晓满不服气地问。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有这个道理?

“看来,你仍是不明白。”师潇吟摇摇食指,喟叹道,“要干这一行,前提是你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得会哭会笑,因为你的客人要看的不是木偶。你要面对的人很多,即使是你最厌恶的人,若他来看戏,你也得冲着他笑、迎合他——不管你愿意与否。我要你收的是内心的真正喜乐,然同时也要求你学会表现另一套喜乐。随时随地,你的脸都挂着一副表层面具,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懂吗?”

晓满头痛地按按太阳穴,嘟噜着小嘴,“我看到的你岂非都是虚应的了?那有什么意义?我还要不要相信你说的话啊?当初师兄是喜欢戏才入行的吧,如今,你既被唱戏弄得痛苦,何苦还待在此处?”目前,想必他挣的银两是三辈子也花不完的数,那还不如早些离开龙蛇混杂的是非之地。

师潇吟本来语重心长的一番话,是想要给晓满提出些警醒,谁料到反被她抢了直白?更可笑的是,她的一句“我还要不要信你”令他愕然,很久很久,师潇吟都说不出半个字,面色刷白,一时间竟忘记了敛藏心事!

晓满眨眨眼,以为又说错了话,慌忙一捂嘴,低下头喃喃地道:“对……真对不住,是我口无遮拦。那个……什么天大地大,师兄最大。我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蠢丫头,没见过世面,啥道理都不懂,刚才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

天大地大,他最大?

这是什么论调?

师潇吟仰首哭笑不得。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哪有像她那样大胆的?

“晓满,你没说错什么话。”师潇吟沉吟半晌,“可是,有时天不从人愿,如此的话,你该怎么办?是不是不喜欢就不做了?就是因为喜欢,我才舍不得离开此处,而要在‘小四喜’待下去——换言之——在这一行生存下去,便得遵守这一行的规矩,否则,即使粉身碎骨,你也讨不到分毫便宜。我说给你听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对对错错将来自见分晓。”

“我信,我都信。”晓满忙不迭地点头,差点剖心表白自己的一片至诚。

师潇吟看出她的敷衍,也不再围绕相同的话题说下去,而是整了整头上戴的翎子,在小筑外的空地里亮场。

“看好,我教你的第一场戏是《三尺白绫》。”他的步子由缓慢的碎步,慢慢随着无声的板调转快,绕着场子画圆。双臂挥舞着宽大的水袖铺天盖地地卷来,层层叠叠好似那腾滚的巨浪,又好像激愤难当的怨气全数涌现。尤其是他的头随着水袖的翻卷而耍起翎子,一圈一圈……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千百年来的爱恨情仇卷入那层漩涡。

醉眼迷离,余音绕梁。

幽噎婉转的歌喉,起伏跌宕的情节,加上他若断若续的哀吟。晓满简直傻了,一双秀拳握得死紧,汗水浸透了衣裳,涔涔不止。

难怪世人为师潇吟的戏所惑,他……演绎的人物真是精彩到了极致!晓满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仿佛眼前的人已和戏中的人合二为一,从他的“哭和笑”,她触摸到了白娘子的悲和欢,甚至无法分清她所处的到底是戏里还是戏外。

直到师潇吟停下脚步,止住唱腔,晓满仍旧无法自拔。

师潇吟以袖拭去额上的汗水,瞅着她失神的模样,悄然问:“记住了多少?”

晓满的耳边还回响着他刚才的嗓音,脑中还回现着他方才的一颦一笑,故此在眼中突然显现的面容前,她一时受惊,无措地倒退几步,半天才从迷乱的遐思中获得一剂清醒的良药。

“我……”晓满深吸一口气,汗颜地小声嘀咕:“什么都没记住……光看你在那里甩呀甩,舞着头上的翎子,其它的……都记不清了。”

师潇吟闻言刚想说什么,哪料到晓满突然一伸手,不情愿地嘟着一张小嘴。

“干什么?”他不明所以地一眨黑眸。

“我跑神了,照戏班子的规矩,你不是该打我的手了?”晓满努力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盯着自己刚好没几天的手,开始想象明天再次变熊掌的滋味了。老天保佑以退为进可以占点儿便宜,能让师潇吟看在她勇于承认错误的份上而打得轻一些她就很满足啦。

师潇吟微微一眯眸,眼底深处闪着精锐的光泽。

“哦,你真的知道错了?”

“……”默然。

师潇吟淡淡地一勾唇,从腰肩抽出戒尺,高高扬起,朝着晓满的方向拍去。

晓满下意识地闭闭眼,肩头耸动,但奇怪的是许久也等不到戒尺落下,于是乎好奇地睁开眼睛——

师潇吟一脸似笑非笑,正定定地瞅着她,当她睁眼的瞬间,也是戒尺落在她掌心的时候,不过,这一板子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有的仅仅是冰凉的触觉。

“你……”

啊,他仅仅是高抬轻落地放下板子。

师潇吟不以为然地挑高眉,“我岂会真的不分青红皂白?你是入神而不是跑神,打了你就是矫枉过正,我不会屈就了任何人。”伸手一拉她的柔荑,“过来,别再胡思乱想,耽误时间。”

他的手温温热热的,一点儿都无法想象他惩罚人时的清冷与漠然。

晓满呆呆地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狼狈地抽回手,缩在背后。

师潇吟怔然,扭头问道:“你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好人家的女儿哪里能允许男人碰到自己一根汗毛?更何况是手拉着手……她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可好歹出身清白,洁身自爱,纵然是在罗浮山相处多年的师兄,亦不曾过分亲近,而让师潇吟——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破例?

师潇吟似乎并不太明白他此刻的女儿心思,看到她粉颊绯红,关切地道:“晓满,是不是不舒服?”

“啊。”

“你的脸看起来很红。”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人,“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会视情况而定,看是不是让你休息。练习固然重要,但身子骨更是本钱,不必勉强。”

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晓满咬牙吼道:“我没有不舒服!我没有!”

师潇吟讶然,“晓满?”无言的询问僵在漂亮的唇瓣边,显然不明白她何来的怒意。

晓满压抑不住一腔恼火,“你不是要教我学戏的吗?我都没说勉强,你怎知道我是勉强的?你不相信我能坚持下去,是不是?我知道了,你打从开始就试探我,总觉得我不够资格学戏,是不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答应教我?你是大师兄,‘小四喜’最红的名伶;我只是一个刚刚入门,什么事都不明白的野丫头,本就高攀不起——甚至,甚至连我们每天的见面都显得奢侈!毕竟,大门外为了见你不惜抛金撒银的人多如牛毛,而我区区一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在你的左右跟进跟出?”郁闷、迷惘包围她太久了,再如此下去会把她憋死!纵然明白师潇吟的话并无恶意,即使明白此番话很可能令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全部泡汤,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干脆一吐为快。

或许是前前后后的委屈都在此刻汇聚,晓满根本控制不了情绪,激动得声音颤抖着,双肩不住地哆嗦着。

豁出去了!

如果不行,她就直接去杀东昏侯,总好过在这儿受气,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着想着,一颗泪珠不经意间在面颊上滑落。

师潇吟望着她流泪的刹那,有一丝恍惚,先前也见过她满腹牢骚,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但都不似这回震撼。

她……真的哭了?

记得他第一次敲她板子之后,她的手明明肿得连水桶也提不了,只能靠着他的法子把手贴在水井的壁上来减轻痛楚,那时她不曾落泪;他远远地观察,当然她毫不知情,可她的确是将他的话一一付诸实现,而且一丝不苟,即使双腿酸软,多次在地上磕碰流血也不曾流泪;即使嗓子沙哑得喊不出话,也还是坚持每天清晨对着水缸吊嗓子,未有片刻松懈;他不是没见过其他人对晓满的敌意,能得到他的特殊礼遇,定然会引起风波。一个出来乍到的姑娘默默地吞下多少苦涩?恐怕不比他当年少到哪里去吧!

只是……目前的她至少懂得如何宣泄啊……不像他……

再痛苦的事她都可以忍,为何眼下却哭了?他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师潇吟一拧眉,迟疑间,终是抬手为她拭去眼角晶莹剔透的泪,“别哭,听到没有?”

晓满一听,扁扁嘴,故意作对似的又落下两颗泪。

师潇吟的眼底流窜过一道邃光,“你曾答应我,说是听从我的安排……言犹在耳,掰指头算算也不过十来天,你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不成?”

晓满用力地抹了一下泪,仰起头道:“我从来没有忘我自己说过的话,忘记的人是大师兄你!先是糗我,让我做那些事在人前出丑,然后又在教我时,推三阻四,左右都在找理由拖延,你——觉得耍我很有意思?”

师潇吟眯着凤眼,“你认为我之前教你做的事儿只是为让你出丑?”犀利的两道光尖锐若刀,剜人心房。

晓满禁不住后退几步,揪着襟口,“难道不是吗?”

师潇吟的面色一下子变冷,两颊微微抽动,随即头也不回地一转身,拂袖而去。

自小满日降临,天就变得越发闷热,可师潇吟的一来一去间,那宽大的戏服袍袖卷起一股冽风,带给晓满的却是冷若寒霜的感觉,宛如坠入了三九天寒冰般的天地里,形神僵化。

晓满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原地,眼睁睁望着他离去,五味杂陈。

分明早已认定是师潇吟的错,错在他的一步步敷衍,一步步蹉跎,但为何他这一走,难受的人反而是她呢?

如今,她——俨然成了罪大恶极的人嘛!

低下头,晓满看到师潇吟方才在地上画的那个圆圆的圈子,脚不由自主迈了一步,而后再撤离数步。突然,她停下脚步顿一顿,偏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接着又毅然地大步走入圈中。

枯眼遥望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寥寥几字翻来覆去,都能道尽幽幽红尘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层层纠葛与无奈。不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罢了,而凡尘间真正的万般烦恼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孤灯明灭枕头欹。

一夺人心魄的美人倚在榻前,本该是赏心悦目的一幕场景,此刻却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心惊。

“何必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笨女人折磨自己?”中年男人粗嘎低沉的嗓音破坏了一室的和谐与宁静。听得出来,他十分不悦。

“那仅是你的认为。”师潇吟轻吟般的语调回荡在屋内。

“单是我的认为?恐怕人家也不领情哦。”男人嘲弄地讪笑道。

师潇吟微微咳了咳,浅呷一口茶润润喉咙,才漫不经心地道:“她迟早会明白我的一番用意,不必旁人担心。”

黑影似电光火石般三两下跃至近前,铁臂牢牢钳住师潇吟白皙的下颌,蛮横地一扯他的臂膀,低吼着警告:“师潇吟——你最好把脑袋瓜放聪明点儿,别把我惹火,否则一旦出了事,相信那后果绝不是你愿看到的。我想,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了吧?”

师潇吟原本苍白的俊美面庞更无血色,他有气无力地一抬眼睫,淡淡地回应道:“你每年说的话相差无几,无非是要我早点儿妥协,怎就今日改了口,学会关注他人了?”

男人嘿嘿干笑几声,粗糙的指尖深深陷入师潇吟的肌理,掺杂着几许阴谋的意味说:“她是与众不同的人,你不是也说了吗?能让你另眼相看的女人,我自然是不会错过,亦不可能……放过!”

师潇吟冷冷地逼视着他的眸子,直视眼底深处,毫不客气地道:“你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所以,今生今世注定失败!”

男人捏着师潇吟下颌的大手青筋浮现,体内的血液在瞬间沸腾,怒火立即爆发至顶点!他的口吻弥散着危险的气息,随时都有扑向猎物的可能。

“什么?你胆敢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会活活掐死你。”

师潇吟镇定自若,眼都不眨一下,淡然地说道:“你就是掐死我,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男人闻罢,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几乎可听师潇吟的脖颈上发出细微的挫动声响。

师潇吟面若枯槁,惟一不变的是脸上始终挂着的那抹浅笑,仿佛此刻受苦的人不是自身——

抛去一皮囊,脱离三界苦。

男人握着师潇吟脖子的手慢慢松开,然而面庞上阴冷的笑却蔓延开来,诅咒般的呢喃在他耳边奏响:“我了解,你绝不是一个甘愿被人威胁的人。不过,你给我清清楚楚地记住一点——孙猴子本领再大,照样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现在,是我有心忍让,等真把脸撕破时,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不会手软!”

师潇吟急促地喘息,几乎贪婪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待到没有力量支撑虚弱的身体,就只能伏卧在榻上,一根手指也难挪动位置,“你在西域长大,可曾听过中原有句古话:宁喝开眉粥,不吃愁眉饭?莫寒生,你纠缠我家几十年,为的究竟是什么?一口气?一段怨?还是一个没有理由的理由?折磨我多年的同时你自己就不觉得累吗?”

莫寒生眼中的火簇在一刹那间变得更加炽烈,宛若熊熊烈焰,暴涨的怒意足以焚烧世间万物,“也许,我做的事在你或世人眼中毫无价值,甚至卑鄙无耻,那又如何?总归,我的的确确达到了目的——负我的人痛不欲生,这就够了,哈哈哈哈……”

狂浪的笑声中掺杂着诸多的复杂情愫,师潇吟不是听不出来,凝视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嚣张脸孔,他能报以的仅是怜悯的一笑,再多的便是施舍的眼神。

可恨之人只有可怜之处,乃是亘古不变的真谛。

莫寒生解读出师潇吟的意思,他阴鸷地把玩着粗壮的五指,一点榻上人的殷红眉心,阴郁地说:“早晚,你会后悔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潇吟,别让我对你彻底失望,不然,后悔的人一定是你而不是我。”言尽于此,黑袍袖一翻,卷入夜幕的掩护中。

人已去,师潇吟无力地掀了掀嘴唇,欲再出声,却发现喉咙疼痛难忍,无法吐出半个字。

脑中回想起方才莫寒生临走前的话,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挣扎着起身,磕磕碰碰下了床榻,甚至连外衣都来几不及穿,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小筑。

到外面的空地上,他骤然停下脚步。

因为——

一道娇小的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晓满!她一个人还待在他画的圈内,嘴里滴滴咕不知说些什么。至于手和脚则在不停地笔划。让他更惊讶的是,晓满重复的全是他之前示范《三尺白绫》的动作和唱腔。

好聪明的人儿,他仅演示了一遍,小丫头就掌握了其中的三昧。

除个别的措辞有些出入,其余的基本要领她都一一描摹出来,绘声绘色,妩媚动人至极。

欣慰的笑自唇角勾出,师潇吟远远地、静静地站在小筑门口,倚栏观看,任夜风在不知不觉中侵袭他的四肢百骸,足下亦不曾移动一寸。

一个是痴痴然练了一晚上,一个是怔怔然看了一晚上。

漆黑的夜晚,还有第三个人以他那冷绝卓然的眼神窥视着小筑,浑身上下笼罩着浓重的煞气,直惊得鸟兽四散。

不为人知的重重阴谋与冷森诡谲悄悄展开……

天渐渐泛白,微曦初现。

晓满抹去额前的细汗,拍拍肿痛的胳膊,又敲敲双腿,转身刚要去提水,正迎上小筑门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

“大……大师兄?”晓满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揉两眼,他不是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了吗?

师潇吟看不出有何表情,虚弱的声音困顿不已,“练得很好,不错,只是有一些细节要注意到啊。”说着,拿过她手中的帽翎子,戴在头顶,而后快步走到场子内重新为她演示一次,边演练边说出关键的一些问题。

晓满经此点拨,豁然开朗,郁闷了一晚上的疑惑立即解决。她狐疑地观察着师潇吟的一举一动,好奇他怎么会知道她心中的那些问题。

“都看明白了吗?”师潇吟停下动作,侧过头问她,“还有没有问题?”

“没……没有。”晓满被动地摇摇头。无法置信他真的在一夜之间忘掉了所有不愉快的事!

“那就练下去,我会天天检查……隔两天教一次新的内容。”他说完,定定神又看她一眼,才慢慢地转身。

两天教一次新内容?

晓满瞠目结舌,纵然她不是这方面的翘楚,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这样快会有她要的效果吗?想到此处,不觉猛然一惊,难道师潇吟是借此来讽刺她昨天晚上的不敬?

不错,她是想用最短的功夫学会最好的技艺,并非不计效果地照单全收;她是想快点儿学会那些曲子,脱颖而出,并非任人恣意欺凌。

她的忍辱负重需要有价值,没有意义的事,她不会白白浪费时间。

“大师兄——我昨天脾气不好,你要担待。但我希望你体谅——”晓满满手是汗,心烦意乱地道,“体谅我的心情,我承认自己任性,说话不为他人想,先前也曾为此惹你生气,不过,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从不和我计较,是吗?”

师潇吟一扯嘴角,“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丫头。”

“你若真的恼火了,就说出来,我愿意受板子。”晓满直勾勾地凝视着他,鼓足勇气说道,“但是,练戏时请你好生教,我同样也会好生地学,成吗?”

师潇吟顺手理理滑下的乌黑发丝,口吻平淡无波,“我平生问心无愧,而你呢?”如果,她肯静下心来仔细想,便很容易发现自己的进步有多神速!至于神速的原因,可想而知。傻姑娘,怎么就不会转一转圈,换种方式想呢?

晓满一下怔愣住了,细细思量着他话中的意味。

师潇吟不等她反省,便自顾自往回走,脚刚迈出一步,便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他急忙伸臂去扶墙壁,奈何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远在天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那能支撑的一面。

扑通一声,晓满被惊醒——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映,旋即,不及思索就跑上前去一把扶住倒地不起的师潇吟,脱口问:“你……你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好好的,走路竟然会摔倒?打死她都不信!

不知为何,望着师潇吟满脸憔悴、脸白唇紫的模样,她的心突猛然一揪,微涩的感觉在心湖泛起阵阵涟漪。她禁不住开始怀念那个在戏场上艳惊四座的师潇吟了……因为,这样虚弱无力的倦态完全不适合那么美的人……

照道理说,师潇吟受伤,她是最该暗中偷笑的人,然而,事实上她却无法高兴地放声大笑,总觉有此想法已是罪孽深重。

她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根本都不像是当初立志进戏班子为父报仇的刚烈女子!性子,不知不觉变得柔软起来,狠不下心对几次三番戏耍她的男人弃之不顾。

咬咬牙,对,一定是他的美貌使得她无法视若无睹,情不自禁产生一种难言的怜惜之情。

人皆有爱美之心。

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仅仅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当然会有心软不忍之时,所以,她按捺不住跑去扶他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中,不是吗?

晓满如此告诉自己,不然,她真的无法解释一切都是怎样发生的。

师潇吟低低地喘息,慢慢借着她的微薄之力撑起身子,双眼下意识地朝她看去,正好与晓满那复杂的眸子对上,不由得微微一怔。

暧昧。

有些暧昧在悄悄凝结。

两人似乎都有一瞬间沉寂在彼此交睇的视线中,又不约而同回避开。熟悉的气息缠绕在鼻息间,心跳莫名。

师潇吟眉眼微眯,又轻轻咳嗽两声,打破僵局,“晓满,你继续练习,我没什么大碍。”

晓满闷闷地回嘴:“一个长期练戏的人走路都走不稳?”悄悄运上内力,连拖带拽地,硬是把他“扶”到房中。

师潇吟挥挥宽大的袖子,再次下逐客令:“莫要大惊小怪,我晓得你的一片至诚之心,去做你的事情,不必待在我这里耗时光。”

晓满故意挽高他碍眼的袍袖,要笑不笑地扬了扬两弯细眉,“我没有大惊小怪啊,尊师重道是你言传身教告诉我的,大师兄,所谓‘有事师妹服其劳’。疾痛向来是可大可小,来不得丝毫马虎,你不是说身子骨是本钱吗?那就别跟当师妹的敷衍!”

她竟把他当初的话全部扔回给他!

师潇吟的唇瓣边逸出一丝浅浅的苦笑。牙尖嘴利的夏家丫头,当初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其中的特殊意味呢?若还把她当做一个单纯的乡下小姑娘,那他岂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傻瓜?

虽然,他还不清楚这小姑娘来“小四喜”的真实目的,但他发自肺腑地希望继自己之后,有优秀的可造之才来光大戏班子的威名。

他最最企盼的……

夏晓满,她是他在久久寻觅中,蓦然发现的最佳人选!他不惜所有心血,情愿将已为数不多的精力投注于她,助她成为一代名角儿。不过,那是在确定她是否诚心接受之后才可行。

然而,现在的他不禁陷入迷惘,无法确定了。

一个普通的小丫头,怎会有那么大的力道去扶持他?他是个大男人,纵然身体再怎么瘦弱,也不至于被个年轻的姑娘给轻易支撑起来。

除非……

是的,她和那个他不愿想到的人一样,深谙武功。

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她之前的种种异样,譬如她手上特殊的厚茧,譬如她与众不同的言谈举止,譬如她少见出众的毅力……

只是,她为什么要隐瞒真相?思前想后,诸多的疑惑似乎都在刹那间合理,然而惟一不解的是如此煞费心机地混到“小四喜”,她为的是什么?单纯的财?名利?究竟夏晓满的背后藏匿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及此,师潇吟不着痕迹地敛去眼底深处的幽邃光芒,没有再拒绝她的殷勤服侍,默默地接受来自夏家姑娘的“异常关怀”,静观其变。

晓满专心思索着如何把师潇吟哄服帖,以便于日后更好地学戏,是以未曾留意到他目光中的异彩,仍自顾自地道:“师兄,早晚天凉,你对自己的要求又比他人都严,无论何时,哪怕是闲暇时练场子也都全副武装。身子反复在冷热中交替,难怪吃不消嘛。”

师潇吟慵懒地倚在榻上,瞅着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儿,不言不语,后来干脆闭上双目养神。

晓满嘀咕了半天,发现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便以为师潇吟睡着了,不禁吐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

门掩上的一刹那,师潇吟睁开双眼,缓缓地扫过墙壁上那一张张各式各样的脸谱,俊美的脸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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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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