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花每天都换一身衣服，鲜亮地指挥着丈夫和伙计干活，自己则周旋于收奶员中间。别以为她总是笑脸一副，变脸的时候能吓你一跳，“不行，你给我重新化验！”或者“我找厂长评理去！”或者“就是你们董事长也不敢说这个话！”
有一回，看到红梅花穿一条石墨青杂着星星点点的胭脂红的改良旗袍，六六称赞说：“挺有风度的。”
“不过是个有钱的村妇！”西施撇撇嘴。
“我本来没有钱，穷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养鸡鸡死养羊羊倒灶，就是养奶牛逮着了——我受的那个苦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红梅花的发家故事，一半是自己说的一半是传说。她的确机灵，没事了也决不重复唠叨，即使在经济利益的关键时刻，顶多在胡董事长面前哭诉过一次。
那一次的确很惨。三吨牛奶质量不合格，她找过厂长经理总经理都让她拉回去。
胡董事长开始极不耐烦，冲着她嚷嚷：“干啥呢？干啥呢？办公室又不是妇联！”
情势所趋，红梅花泪如雨下，说到艰难处，哽咽无助。这样彻底的求情，也仅仅得到了50%的折扣。这件事也给她了一个教训——同情是廉价的，做一个成功的奶贩子，除了有丰富的收购经验，还要有足够的钱铺路，除了左右，还能上下。
不是天生的有钱人，却还想有钱，必须得勇敢。（吃苦？具有这一品质的人太多了，多的到处都是穷人！勇往直前，第一个到达，前，往往就是钱。）
想有多少钱，就得有多少心眼——不管做什么，都得动脑筋，会思考，汲取经验教训。
钱在哪儿——不在你的腰包里，就在别人的手里。挣钱，说白了就是让钱挪个位置，从“人”那里，所以，学会与人打交道，有眼色者，有胆识者事竟成。
红梅花开，在严寒里，艳丽！
12、台前幕后
金煌的这车牛奶，偏碱超酸亚硝酸盐超标。每一样化验，六六都做了两遍。
金四一脸惊异，眼睛圆睁，勉强笑问：“你吓唬我吧？”
六六将化验结果，举近他的眼前，“仔细看，多么绿，多么红，多么粉，颜色多么靓！”（通过不同的实验，牛奶偏碱就偏红，超酸加碱过量就绿，防腐剂亚硝酸盐超标就显示粉红色。）
“哎哟！”辣妹抢过试管，“金四，怎么搞的，这么色彩缤纷！砸金花输了？还是泡妞泡傻了？啥都往奶子里加！”
“哪敢加啥呢？你再好好给化一化！”金四讪笑着央求，待他看见了毛主任，就跑了过去，“毛主任毛大叔，你来看一看！”
“看啥呢？”毛主任的眼睛一翻，旋转出五六个白眼，“你少捣点鬼，大家都轻松了！去，重新取点样来化验！”
辣妹早溜了出去，六六假装忙着做别的试验，毛主任从车间里喊来西施：“美女！把金四的奶子再化一遍！”
“哼！就知道使我，说，什么好处？”西施一边化验，一边瞅着毛主任笑，“请我吃麻辣烫？”
“你尻子后头吊着一个连呢，还能轮上我？少笑——快化！”
结果如初。“金四，拉上回！”毛主任说完就抽身而去。
金四站在车间里，愁眉苦脸，跟六六搭讪：“能不能通融一下，扣上点，收了算了？”
“我哪有那本事，你求谁去！”
“唉！还是找自己人吧！”
金四打开手机：“三哥，别人死活不收我们奶子了，你看咋办？你先来？噢！我等着。”
金三来了。他跟在辛经理的屁股后面，来到车间。辛经理要金四再取样，六六化验。面对化验结果，他脸色阴沉，皱着眉头问：“咋搞得？”
“我们也是像平时那样收的，谁知道咋会这样！”金三连忙解释。
“50%折扣！”辛经理拂袖而去。
金三和金四面面相觑，兄弟俩相互点了烟抽。
“操！金四，到底交还是不交？还等着谁来呢？”辣妹等西施扭动腰肢走了，摆了一个邦德女郎持枪射击的造型，“缴枪不杀——快点！”
“慢慢交么——5吨奶子，50%，我这一个月都白干了”金四嘴里叼着烟，磨磨蹭蹭地连接管道。金三躲到车间外面打手机去了。
六六站在高高的收奶秤上，看到车间外办公楼前停下一辆豪华轿车，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人从车里出来。
“周润发！”六六瞪大眼睛，像极了太像了简直就是！
“傻看啥呢，呆鸟一样？”
“你看那个人！”六六指给辣妹，“像不像周润发？”
“哈哈——那是金老大——”辣妹笑得手舞足蹈，“——不过——好像——大概——似乎——有点——哈哈——周润发？”
辣妹的狂笑引来无数眼光，六六的脸红了，使劲捅辣妹，希望她能收敛一些。
在计量的时候，毛主任绷着革命的脸指示，按25%折扣。
“到底是金老大！”辣妹撇撇嘴，看到六六没注意自己，便大声说：“很像周润发！”
每天，金四交售的牛奶账户上都写的金煌——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13、航空母舰
和西施同组收奶，常常别有一番乐趣。
女人不管曾经境遇如何，芳龄几何，一旦遭遇爱情，便心智归零般的稚嫩了。
来迟的4号交奶户，突突突开着四轮车，像被蒙了眼的蠢驴，摇进了车间。一停，离秤和奶槽太远了；二停，差点撞翻奶槽；三停，凑合着还行。
呼机频响的西施，白眼乱飞：“快点！人不行就早点来，车不行就换一辆！”她跳上四轮车，接过六六递上的化验液，挨桶检验，“坏一桶，对半折！绿一桶，对半折！三桶不太好，扣20公斤！”
“咋这样？”开车的黄毛，急红了脸，鼻子一抽，耸着肩膀，攥起了拳头，又努力放开。小山娃伙计也凑过来，嘟囔着听不懂的话，白眼球和黑眼珠准备随时分家。
“行了，行了。总共扣50公斤，想交就交，要不就拉上回！”西施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黄毛和伙计把一肚子气撒在了倒奶的过程中——嗵嗵碰响的奶桶，牛奶不时飞溅到六六和西施身上。
4号的车一开走，西施就无限媚笑，说她要先走，剩下的工作拜托啦。
西施的忽冷忽热逐渐平缓了，欢歌笑语不说，动不动就温情脉脉地发呆。
4号奶户的规模扩大了，四轮车厢改造成了平板，满满当当地用绳索捆扎了近三十桶牛奶，样子很像航空母舰。
由于拉得多，四轮车不堪重负，在黄毛的全力操纵下，突突突，突击了三次，才冲进车间。黄毛怕撞到奶槽，急踩刹车，四轮车噎死了。黄毛不得不下车重新启动。
“你慢点开。”心情好的西施，语气温和得像五月天。化验的时候，她和黄毛聊起了天，“你们又买奶牛了？除了来交奶还干别的？你们老板还喂牛？准备引进生产线，自己生产液体奶？”
六六看到化验结果有坏成鸡蛋汤和绿成海蓝的，但是西施可以忽略不计，她又何必多嘴多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按照常规折扣一下算了。
西施再披婚纱，不久就怀孕了。一个把美丽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女人，臃肿地挺着气球一样的肚子，后腰凹凹的，逢人便露出甜蜜的笑容。
航空母舰的装载量逐日减少，开车技术渐渐高超的黄毛脾气渐长。西施行动不便，六六就将大部分工作包揽，只让她在一旁坐看。连坏带绿的六桶，六六酌情考虑着少扣一点，比正常多折个10公斤。
“咋这样？”黄毛眼一瞪，脸红脖子粗，“我找你们毛主任辛经理说理去！”
“好了，好了。”西施笑意绵绵，“以后把奶子管理好一点，不就行了？我们也不扣，你也犯不着急！”
西施请假回家生产。航空母舰交售的牛奶数量越来越少，似乎是有意专将质量差的牛奶卖给乳品厂，发展到最后，4号从收奶车间消失了。听说他们生产的液体奶已经占有了相当的市场份额，自己的原料奶还远远不够用呢。
西施的儿子做满月，六六和大家去庆贺。西施抱着孩子左亲右亲咋亲都亲不够，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女人的最大成就是小孩子？
在电视广告上，六六看到了航空母舰的下落——“康乐乳业”很新很朝气，他们的广告词是：您的健康我们的快乐，一切都可以从零开始！
14、变化无常
红红火火的乳品业，照红了某些人的眼睛。
“美味轩”的老板郭富成，按捺不住了，决定投身于奶贩子行列，在浪涛里大捞一把。
市场行情好，工作也好做，收奶车间笑语不断。
两个男人各抱着一个大纸箱，错前错后地走进休息室。辣妹拉着六六跟了进去：“看看，干什么的？”
他们放下东西就走了。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辣妹打开纸箱，惊叫一声“哇噻！”兴奋得手舞足蹈，又迫不及待地拆开另一个，“杏子！桃子！草莓！”辣妹手脚麻利地又抓又拿，塞进自己和六六的口袋，然后将箱子合上，制造成未被动过的模样。
辣妹和六六找了个安全地带，把偷来的水果洗干净，消灭完，才若无其事地回到车间。
“你们去哪儿了，给！”毛主任笑得嘴都合不拢，“郭富成送给我们车间的，两箱子呢！”
辣妹和六六毫不客气地又去吃水果。
可惜郭富成只风光了很短的一段时期。隔行如隔山，有些事情，光有人有钱是不行的，还必须有经验。乳品市场突然间恶化，他收购的牛奶质量又不稳定，接二连三损失掉好几车出了问题的牛奶。白花花的牛奶水一样地放进下水道，郭富成和手下若有所悟地看完整个过程。
没多久“美味轩”的送奶车就销声匿迹了。
市场起落无常，六六目睹了从前书本上介绍的“把好端端的牛奶倒进大海”的残酷状况。
那一次风暴里，乳品厂无可奈何地限定了苛刻的收奶标准，无法承受的农民集体去告状，把一桶桶辛苦挤出的牛奶倒在市政府门口。麻雀村原本三十几家奶牛户，宰的宰贱卖的贱卖，剩下的四家只当老黄牛喂养着。
收奶车间从未有过的混乱，几乎每天都会和农民发生矛盾，吵架甚至打架——道理，是四平八稳的时期心平气和地讲的。市场掐着乳品厂的脖子，乳品厂操着柄锈迹斑斑的老刀，案板上是挣扎的养奶牛的农民。
还有一些人像在做长线股票。涨，不眼红心跳，跌，不捶胸顿足，安分守己地养着那几头牛。他们的心态保守，只是把养奶牛当作副业，图个零花钱。
最精明的投资者叫石便宜。他在乳品业最衰败，奶牛疯狂跌价甚至出现一头牛两千块钱的时期，耍了个胆子大，贷款购买了一百头奶牛。几个月之后，行情见长，又几个月，狂长！
奶贩子当中，头脑灵活又有经验和资金的，从中汲取了教训——与其贩奶不如做奶，与其被乳品厂操纵不如竞争市场——他们筹措资金，引进设备，从小型液体奶做起，摇身一变，也成立了乳品厂。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赚钱的行业里填满腰包，也不是市场惨淡的时候人人都栽了跟头。市场经济跟人世一样变化无常，痴心的脚步跟不上变心的翅膀，几家欢喜几家愁，投身其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平常心态——至于大浪淘沙里发家致富，则需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有机无机的撮合。
15、富人的仇人
乳品市场呈现出一派春天的好势头。
办公楼和生产车间的距离，忽然间缩短了。衣冠楚楚者，一群一伙地深入群众，袖着的手终于抬了出来，指挥点拨得颇有见地。不苟言笑的董事长频频闪现在电视屏幕上描绘蓝图。为经营管理伪装出城府深奥的辛经理，步履轻盈，笑花遍脸。
收奶车间“生意兴隆”，大车小车穿梭来往，小桶大罐的牛奶哗哗流进储奶罐。收奶政策放宽，牛奶的毛病可以忽略不记，农民笑得跟涨满奶的奶牛乳房。
奶贩子黑老幺混到了顶级状态，不惜余力地暴笑出两颗大金牙，走路挺胸抬头眼朝天，时不时抽出腰间的手机，大喊大叫又大笑。
“如果那是只勃朗宁，这个吃活了的一定会忍不住放两枪！”辣妹指着“忘了我是谁”的黑老幺，对六六笑着说，“你看，拿着柴刀当剑耍——拿着手机，他妈的也还不照是个老农民，小心尻子上的毛烧光了！”
如日中天的黑老幺，指挥着伙计用厂里的奶罐车，拉水一样一趟一趟地往乳品厂送牛奶。每日四车，每车五吨左右。
为了黑老幺，收奶车间在傍晚7点还得加班。附近一些农户也顺便来交售牛奶。
S又拐弯抹角地讲解家庭困难：“我们丫头也不知吃了晚饭没有？那个死老公是不是又喝酒去了？我的煤气灶也不知关了没有？这个该死的黑老幺怎么还不来？”她是那种典型的“以家为本”的女人，为了家庭，不惜把自己拧成麻花。
天天如期而至的那几个农民规规矩矩地排好奶桶，等待收购。真名马义，绰号“蚂蚁”的农民，套近乎地笑问：“怎么还不收呀？”
“黑老幺那个死还没来呢！”S抱着膀子，皱眉牢骚。
“哟，黑驴皮成了乳品厂的爷爷了？嘿嘿！”
一声汽车喇叭的长调嘶鸣，耀武扬威地划破夕霞漫天的黄昏的宁静。
黑老幺的奶罐车如猛虎下山，气势汹汹地冲进车间，早到的农民连忙闪开。负重的车身因为惯性在急刹车时猛一晃荡，丁里嗵隆，三桶牛奶被撞翻了，奶桶无可奈何地滚动，白花花的牛奶淌了一地。
“你他妈的，眼睛日瞎了！黑驴皮，你这个驴日的——”蚂蚁破口大骂。
“不就是三桶破奶子，爹们赔——滚！”黑老幺跳下车，一把搡开迎面扑来的蚂蚁，“日你妈呢，把路挡住，老子还没跟你算账呢！”地上水滑蚂蚁坐倒了，他没有立刻爬起来，恶狠狠盯着黑老幺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对地吐了一口唾沫，才缓缓起身。
六六看到蚂蚁和交完奶子的农民聚在车间外的拐角。之后，黑老幺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跟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一阵叫骂和厮打的混乱声音。
昏暗的路灯下，六六看到蚂蚁带头，那几个农民按住倒在地上的黑老幺拳打脚踢。蚂蚁揪着黑老幺的头发，在水泥地上夯地一样，使劲撞：“叫你欺负人！叫你横！”
血！
S连喊带跑，找来了保安，才平息混战。
季节转变，乳品市场再度疲软。情势的严峻，使上上下下的脸又严肃认真了起来。黑老幺洗手不干了，奶罐车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又属于厂子。车间下乡在原来黑老幺的地盘上收奶，同样的地点，可每天的收购量也就十吨。
红过，紫透，会黑。
16、习惯和偶然
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喂进乳品厂——为了在固定的日子里领到一份固定的工资，这就是固定工作。父母欣慰地笑了，六六觉得这样完全托付可能会有无忧无虑的未来。
四面高墙四扇大门，固定的机械设备，一切都是按照工艺要求设置好的。工人是固定的流水线上的另类机器，按章程规定工作，听领导指挥，不许“说话”不许“动”。
按顺序安排农民，将交售的牛奶泵进储奶罐，这就是收奶车间的任务。每天每天，在一成不变的车间里，跟基本不变的农民的脸打交道，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即使农民骂出习惯性的脏话，即使同事习惯了骂出脏话，即使农民之间因为交奶动武，即使农民和同事操戈——六六完全可以习惯地相信，经过过滤的牛奶是纯白的。
是不是人最终都会遵循某种习惯？
像米主任明亮的眼睛，无法克制猎犬一样地逡巡。像S总喜欢在小道消息里蜿蜒游泳。像西施为了美丽不怕流血为了爱情不怕失态。像海老太盯人练得跟盯秤一般冰冷无情。像六六把积极工作演绎成演戏看戏。
习惯在泄露每个人的目的。
叫金莲花的农民总是赶在第一批来交奶。和土地一样颜色的脸上，敷着白粉，眉毛郑重其事地弯成两撇弧线。不管身上的衣服粘着牛粪，塑料奶桶总是白如玉。她殷勤地笑，殷勤地帮忙，对每一个收奶员。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谁会忍心为难？当收奶标准为她降低时，白粉遭遇地震，笑得簌簌往下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