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瞪着诧异的目光,一齐射向这个打横炮的贼爹。王冀书知道大家在等他的下文,他接着说:“你们想想,张怀德不做决定,今天宁师傅可能还在开拖拉机。宁师傅不到翻砂厂,我敢说,铸铁管到今天也铸不出来。别人的本事我不知道,反正我王冀书没有那个金刚钻,不敢揽那个瓷器活。再说了,张怀德如果不下台,今天还在管着我们。我们就像套在磨上的驴,让人家把缰绳拴得死死的,干大活的事想也别想,恐怕今天还在围着炉盘盘炉口口转圈圈呢!”
王冀书一席话,说得众人轰然而笑。刘大队长端起碗来,向着众人:“我敬你们一碗!”
今天的酒大家都喝得很开心。宁奇和王冀书喝得格外地踏实,等到酒足饭饱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了。这时候大家围住会计在领补助费,最后轮到宁奇。会计给他发钱的时候,特意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宁师傅,领着大家好好干。昨天结账的时候,厂家非常满意。说我们的活做得很漂亮,只要能保证质量,活多得干都干不完。厂家还有几百口电石锅的活,问我们能不能做。我怕我们拿不下来,推掉了。”
宁奇一听,瞪大眼睛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会计照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宁奇火了,吼道:“到嘴的肥肉你不吃,你是疯了还是邪了?这钱先别发了,赶快跟我到厂里订货去。”说完,不由分说,拉起会计就往外跑。
铸造行业的价格是这样计算的,除了一些精密的铸件外,一般的铸件的价格是按重量计算的。也就是说,一口电石锅的重量是一根铸铁管的二十倍,那么,铸一口电石锅的价格也就是铸铁管的二十倍。相比之下,铸造二十根铸铁管的工艺要比铸一口电石锅的工艺复杂得多。
可是,会计不揽也有不揽的道理。翻砂厂的炉子最多能炼五百公斤铁,而一口电石锅的重量是一吨。厂里没有天车,没有大型的厂房和必须的设备,这活揽来怎么干?这些宁奇不是不知道,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不管。可能是酒壮英雄胆,他拉着会计翻上车子向市里跑去,全厂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一个个目瞪口呆。王冀书的嘴张得大大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的嘴还没有合上。
宁奇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没日没夜地转动起来。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只能这样。王冀书是他的厂长,是领导,是师傅,又是铁哥们,可是他这会儿像个没头的苍蝇,整天跟在宁奇的屁股后面讨主意,自己一点儿主见都没有。
宁奇感到很孤独,很无助也很无奈。一次次苦思冥想之后的无果而终,让他很失望也很后悔当初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心血来潮把自己逼上了绝路。然而,他又无数次的否定了自己。他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心中,有一种蓄积多年的力量在潜滋暗长,像将要出土的嫩芽,有一种强烈的破土的欲望涌动着,冲击着他作出如此的决定。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想到了老于。这次他再没有去找他,而是细细地品味着老于说过的话。我为什么不能把学过的知识应用起来,解决面前的实际问题呢?
每天晚上,他翻开十几年前的课本,在字里行间苦苦地寻觅着。他想到了乌鸦衔石饮水,想到了蚂蚁啃骨头,想到了司马光破瓮救人,想到了曹冲积石称象。忽然,他的脑海闪过一道电光,对呀!曹冲可以积石称象,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个方法称锅呢?
铸电石锅,必须先计算出它的准确重量,然后按此重量计算炼铁炉的容量和铁水的重量。几天来,宁奇经过反复计算都不是很准,不准确的事他万万不能做。现在他有办法了,他让木摸工按照电石锅的尺寸做出一个二十分之一的木模来,交给王翼书他们铸造。铸件成功之后,宁奇上秤称出重量,再乘以二十,便是整锅的重量。
有了这个小小的突破,宁奇的心里敞亮了许多。他得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一口一口地啃下去。后面遇到的许多问题,他明显的感觉到因为知识的浅薄而无能为力,他只好到书店买了几本有关铸造的书,生吞活剥地啃将起来。
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王翼书拿出一瓶酒,说是犒劳宁奇。俩人喝完一瓶酒,宁奇觉得有些疲困,独自向大队后面的牧场走来。这里名义是牧场,其实只有三间房子,两间场长住,一间是库房。真正的牧场在东山和西山,那里分布着大队的羊场、马场、牛场和骆驼场。每年秋天,都要收集大量牧草,以备牲畜安全过冬,度过春荒。现在,草已经收了许多,牧场周围全是草垛。
宁奇来到一处向阳的草垛边,倒身躺在暖融融的草堆上。他嘴里衔着一根谷草,下意识地咀嚼着,谷草略带甜味的清香令他生津聚液,自然地吞咽了下去。他眼望着蓝天上悠然飘浮的白云,心绪也随着白云飘忽不定。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冷不防,一只毛绒绒的大嘴向他伸了过来,嘴唇噏动着,似乎要嗅他的脸。这是一只骆驼,不知道啥时候悄悄走了过来。他向骆驼脸上拍了一把,它把长长的脖子歪向一边,“扑通”一声趴在地上,慢悠悠地倒起磨来。
宁奇看着骆驼悠闲自得的样子,很羡慕它。看着它粗草与细草上呕下咽时显现出来的滚动的波痕,他觉得骆驼很神奇。他吃过骆驼下水,他知道骆驼有两个胃,一个是用来储备食入的粗草的,另一个是倒磨后细草下咽的储存器。
忽然,他一骨碌从草堆上翻起来,向翻砂厂跑去。他拉起王冀书问:“你有没有办法把熔化了的铁水保存起来?”
王冀书说:“可以存起来。”
宁奇再问:“最长能保存多长时间?”
王冀书答:“最长能保存十来分钟。”
宁奇不吭声了。显然,王冀书的回答既让他振奋,又令他失望。王冀书让他几句话问了个没头没尾:“你问这些是啥意思?”
宁奇说:“你先把你保存铁水的方法告诉我。”
王冀书说:“保存铁水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先把铁水包用焦炭粉加黏土糊起来,烘干待用。铁水注入水包之后,铁水的高温让焦炭粉燃烧起来,可以保持铁水包内的温度,铁水不会凝固。”
宁奇问:“如果我们把这个水包加大,把燃烧材料加厚,你看能不能延长保存时间?”
王冀书说:“我看悬,一旦铁水凝固在包里,那就成了一个敲不碎砸不烂搬不动的大铁疙瘩了。”
第二天一上班,宁奇找到王冀书,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讲了一遍,王冀书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但不免心里有些嘀咕。
他们找来一个废油桶,打掉盖子,做为储水包。按照容量,它至少可以储存五百公斤铁水。有了骆驼的启发,他们等于制做了一个盛铁水的保温桶,等到铁水储存到足够的量之后进行浇铸。试验的结果是,储存五百公斤铁水达到半个小时,打开出水口,铁水温度正常,奔流如注。考虑到其他降温因素,留有了充分的余地,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吊车的问题。没有吊车,巨大的锅芯没办法放进砂型,沉重的铁水包无法移动。相比之下,这个问题要比前面的难题好办一些。几天前,宁奇就想到了挖地坑,架撑杆。把砂型造在地坑里,开炉注水,可以省去吊水包这道工序。他们在型坑旁架设了一个撑杆,完全可以满足起吊锅芯和成品锅的要求。
开火铸锅的仪式十分隆重,王冀书在撑杆顶上系了一块红绸子,又弄来几挂鞭炮挂在炉上,“噼噼啪啪”放了一通。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神情庄重地端起一碗酒,在炉前泼洒完毕,合上了电闸。
鼓风机尖利地叫了一声之后,便高速运转起来,随即,炉火通红,直向天空冲了上去。众人跟着忙活开了。本来早已经搬运到炉前的焦炭、生铁块一应俱全,但是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去动动这里,动动那里。看得出,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
宁奇站在炉前,静静地观察着。他双手抱胸,显得十分稳重。这会儿,他的心随着炉温的不断升高而剧烈地翻腾着,大脑随着电动机的转速飞快地转动着。尽管他和王冀书在每一个环节上都做了反复的检查,但这毕竟是头一回,有许多未知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水火无情,现在他们要驾驭的,正是一头水与火交配后生成的怪物,它性情暴戾,变化无常。
今天的浇注由王冀书一手指挥。点火一小时左右,火苖从铁水包上方的了望孔喷射出来,这个信号表明,包里已经储存了足量的铁水,可以浇注。王冀书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把手一挥,大喊一声:“闪开!”便用手里的钢钎捅开了铁水包下方的出水口。霎时间,一股红色的铁流冒出水口,奔腾着流入型腔,巨大的热浪烤炙得人侵不到跟前。
随着铁水的不断注入,型腔里的水面在逐渐升高。宁奇戴着一副墨镜,强忍着铁水的炙烤,严密地注视着铁水的变化。
他的心悬悬的,随着铁水的升高,心好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铁水平稳地上升着,十公分、五公分、三公分、两公分、一公分,再上升一公分,电石锅将全部注满,胜利近在咫尺!王冀书已经把钢钎指向了出水口,只要宁奇一声令下,他将会以极快的速度,精准地堵住出水口,结束浇注。
忽然,只听“咔嚓“一声,压锅芯的檩条断了。
型坑做好以后,必须有一个巨大的锅芯吊放在型坑里,使锅芯与型坑之间屈留有五公分厚的间隙。这叫型腔,也就是铁水要浇注的空间。他们在型坑上横担了两根檩条,将锅芯固定其上,使之悬空。浇注开始,铁水会产生巨大的浮力,将锅芯浮起。为了防止“漂芯”,他们又在檩条的两头压上重铁。现在檩条断了,说明铁水浮力太大,已经超出了檩条的承受能力。
没等宁奇反应过来,王冀书已经封住出水口,像个猿猴一样跳上锅芯。众人见状,先后跳上去。炽热的铁水烤得人们衣服冒着青烟,可是谁也没跳下去,他们要用自己的体重,把锅芯压下去。
锅还是漂芯了。锅芯不但漂高了,而且漂移了原来的位置。锅底的厚度足有十公分,锅帮的一侧是八公分厚,另一侧只有两公分。
首次浇注宣告失败。
刚经受完烈火和铁流的洗礼,所有的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散乱地坐在铁堆上,谁也不说话。这个意外的发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就是这个意外,让马上就要到手的成果化为泡影。
宁奇懊丧极了,他是所有人中间唯一想到这个问题的人。但是他疏忽了,对檩条的过分依赖和侥幸心理让他忽视了对铁水浮力的计算,以致于功亏一匮。他不敢对王冀书说,也不敢对众人说,他像做了贼一样,望着那口偏锅出神。
刘大队长走过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盆水,拧了一条湿毛巾递到宁奇手上说:“宁师傅,擦把脸,擦完脸我给你们喝庆功酒!”
众人惊异地看着大队长。
大队长说:“刚才,王厂长已经向我汇报了今天的情况,我听了很高兴。你们了不起呀!一个小厂能攻破道道难关作出这么大的活,这本身就是胆量,就是心劲,就是事业心。漂芯怕什么?今天漂芯,明天还会漂吗?锅偏了怕什么?我认为,今天这口偏锅比正品还珍贵。在这里,我要好好谢谢宁师傅。书这个东西,念下的就是念下的,总有用得上的时候,你是咱翻砂厂的顶梁柱。今天,我要好好敬敬你!”
宁奇被刘大队长真诚的话语深深感动了。回乡十几年,他做过许多漂亮事,应褒未褒应赞未赞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没有想到,面对今天的失败,面对由于自己的疏忽所造成的失误却受到如此的肯定和赞扬,他激动不已羞愧难当,他眼圈红了,几滴泪珠滚落下来。
今天的庆功酒喝得很凶,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宁奇迈着踉跄的步子往回走,不知不觉走进了老于的茅屋。老于正在吃晚饭,一块饼子,一碗辣子,一瓶酒。宁奇坐在老于对面,端起酒喝了一口。老于见他面带不悦之色,问道:“怎么了?”
宁奇又喝了一口说:“我是个混蛋!”
在老于的追问下,宁奇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老于说了一遍。老于听罢,摔了酒碗骂道:“你就是个混蛋!是个大混蛋!你的脑子是干啥的?喂猪的还是喂狗的?你只知道铁水有浮力,你不明白铁水比水的比重大多少?铁水比水的浮力大多少?混蛋!大混蛋!”
老于激动万分,翻身走出茅屋,在外面转着圈。
宁奇哭了,他哭得很伤心。风雨如磐的岁月里,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不平等的待遇,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他挺住了,他没掉一滴眼泪。今天,泪水却尽情地流淌着。
屋外的人在抽烟,屋里的人在流泪,排水沟的水静静地流淌着。痛哭一场之后,宁奇的心里好受多了。他走出屋外,站在老于身边,说道:“进去吧!外面凉。”
老于走进屋来,从铺盖下面翻出一样东西递给宁奇。宁奇一看,惊得他差点儿跳了起来。
老于递给宁奇的是一本书,是一本《铸造实用技术》。
他问老于:“这书是从哪里买的?”
老于说:“尽心读书尽心实践为要,问它何干?”
攻克了漂芯的难关之后,铸铁电石锅正式投产。正如宁奇设想的那样,电石锅投入批量生产之后,翻砂厂的效益成倍增长。大队有钱了,翻砂厂的弟兄们有钱了,宁奇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