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奇说:“我们开的拖拉机,绝大部分的时间要进山拉煤。上煤井的路是山路,十分险峻。最险恶的莫过于一个叫老虎坡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司机在这里翻了车,撞了山。老虎坡之所以称之为老虎坡,一是这个地方坡陡,二是陡坡中间有一块巨石挡在路中间,像个老虎头一样伸了出来,把路顶了一个死拐弯。拖拉机与汽车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一个用插销挂钩连接车头和车厢的活体,后者是一个完备的整体。用挂钩连接起来的拖拉机很难掌握,最怕的是陡坡。车厢的重量是车头的几倍,巨大的惯性推得车头左右摇摆,稍有不慎,就会翻车。老虎坡是险中之险。车到老虎石处,车厢的惯性摧得发动机高速运转,发出一种无法承受的轰鸣。偏偏到这里是个急转弯,所以司机们每上一次山,就要经受一次生与死的考验。长年累月的上山下山,司机们总结出一条经验,叫做:‘老虎坡,鬼见愁,下坡公鸡三点头。’”
“司机们说的‘公鸡三点头’有两层意思,一是踩三下刹车,二是踩刹车的时候千万不能一脚踩死,必须踩下去再松开,这叫‘点头’。也就是说,下老虎坡的时候,两点头四点头不行,必须三点头,不点头更不行。这里面有它的道理。第一点头,是在车下到坡腰处踩一脚刹车,通过车头的坐力限制一下车厢的惯性,此时若不限制,一旦让车冲起来,到转弯处就不好收拾了。第二点头是当车头即将转弯时再踩一脚刹车,再把车厢坐一下,立即松开刹车进行转弯。第三点头是在车头车厢完全通过了弯道,顺成一条线走上直道点一脚刹车,车便顺着前面的漫坡稳稳当当的下了坡。”
王冀书问:“前几天山沟里翻车死人的事是不是就在你说的老虎坡?”
宁奇说:“正是那个地方,我刚好碰上,看的人腿都发抖。”
王冀书一听,拍一把宁奇的肩膀:“兄弟,既然如此,不干也好,咱们翻砂,虽然苦点脏点,咱们图个安生洪全。”
翻砂厂是个只有七八个人的小厂,做的活也是些炉盘子炉口炉条之类的小活计,利润十分有限。几个月的时间里,宁奇的脑子里经常萦绕着一个问题:既然开了翻砂厂,为何不能做大活,赚大钱呢?他把自己的想法对王冀书说了,王冀书觉得很有道理。王冀书找到了张怀德那里,遭到了张怀德的极力反对。他说,我们办翻砂厂,主要的是要达到了农、林、牧、副业的全面发展,追求高额利润,那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要坚决予以抵制。一盆凉水浇下来,宁奇和王冀书沉闷了,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最近大队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大事。一件是张怀德被撤销大队长职务,不做任何安排,回家休息。第二件是张金凤的医疗事故。她在给人打针的时候不小心把针头掉进脸盆里,她从脸盆里捞出针头,没做任何处理就进行注射。结果病人注射部位严重感染,半个屁股全部化脓,几乎丧了性命。事故的性质很严重,大队决定,由她赔偿医疗费,并且被清退出医疗站。第三件事是张金龙开车上山拉煤,在老虎坡上翻了车,两腿多处骨折,所幸保住了性命。
张怀德抱着一沓子奖状找公社,找市里,声嘶力竭地诉说着自己的功劳和苦劳,但是没用。他像一滩烂泥一样堆在炕上,水米不进。他要用死来对抗共产党对他的不公。
张怀德的下台给翻砂厂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机遇。新的领导班子任命王冀书为翻砂厂厂长。为了鼓励工人的积极性,翻砂厂实行利润提成制,工人们除了挣工分之外,还可以得到提成。宁奇再一次向王冀书建议,翻砂厂应该扩大规模,增加人员,引进技术,批量生产下水铸铁管之类的大宗活。王冀书向大队长一汇报,大队长完全同意。新上任的大队长是刘根存。
定下第一批铸铁管的活之后,王冀书和宁奇对原来的设备和工艺进行了大胆的改造。经过月数的紧张准备,第一炉铸铁管将开火浇注。
今天,大家都很精神。王冀书头戴披肩帽,面带看火墨镜,脚绑护脚,手戴一副长统皮手套,紧握钢钎,俨然一个武士。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披挂停当,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鼓风机呼呼地吹着,炼铁炉的火苗蹿上了蓝天。王冀书从风眼里看一眼炉火,大喝一声:“接水!”
抬铁水的人两人一组,抬起铁水包,排列于炉前。
今天的铁水特别好,从炉口流进包里,泛着红黄色的亮光。浇注在宁奇的指挥下进行得很顺利,没有漂箱,没有跑水。引火的气孔着着火苗,说明排气顺畅,一切都按照事先设计的那样顺利进行着。一个多小时过后,五十根铸铁管已经全部浇注完毕。
当王冀书拉下电闸,切断了鼓风机的轰鸣之后,刘大队长笑嘻嘻地走进铸造车间,给每个抽烟的散了一根烟。他对大家说:“同志们辛苦了!为了祝贺今天铸铁管首次浇注成功,我给大家宰了一只羊,今天中午酒管足,肉管饱,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翻砂厂疯狂了。一时间,男的也喝,女的也喝,大家端着碗,划着喝,敬着喝,碰着喝,变着法地往肚子里灌。每个人都带着醉意与张狂,经历了长年累月的禁锢所获得的解脱产生的快感夹杂着成功的喜悦,在这一刻渲泄得酣畅淋漓。在尽情的欢乐中,谁也没有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宁奇悄悄溜了出去,又悄悄回来。他对着疯狂的人群大喝一声:“别喝了!”
众人端着酒碗,面面相觑。宁奇说:“今天的管子全是废品!”
王冀书说:“不会吧?”
宁奇涨红了脸,喝道:“会不会你去看看!”
众人一听方知不妙,撂下酒碗就往车间跑。车间里的管子已经全部被宁奇翻了箱,一根根敲破了皮的管子横七竖八地躺在砂堆上。王冀书蹲下身子细细地查找着原因。很快,问题搞明白了,他们最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了。问题就出在排气上,型腔内的气体没有全部排出,气泡夹在铁水中形成了夹层。
第一火宣告失败。
一连几天,宁奇吃不香睡不好,连走路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排气,排气,排气。刘大队长找到王冀书和宁奇,郑重其事地说:“一口吃不上个胖子,一锹挖不上个井口子,世上没有一次成功的好事情。失败了不要紧,砸了重来,关键是要从失败中找原因,一定要把问题解决了,一定要把铸铁管铸成功。我已经跟外地一家翻砂厂联系好了,让宁奇过去学几天,回来再干!”
宁奇来到这家厂子,大师傅倒是个很热情的人。这个人问啥答啥,学啥教啥,随和的很。不问不教的时候,尽给他指一些踩边船的话让他干,造型的活他一次也没有干过。宁奇干了几天,觉得这里和自己厂里的干法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人家的管子就不夹气呢?从师傅的言谈和笑容里,他总觉得他隐藏着什么东西。不过这也难怪,耍手艺的,吃的就是这碗饭,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古已有之,哪个手艺人还不留一手?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挑葱的见不得卖蒜的。
他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决定回去了。在与大师傅告别的时候,他无意间看见车间里放着的一把水平尺。他随口问师傅,这水平尺是干啥用的,师傅支吾其词,说是个闲物件。他拿起水平尺,看见上面沾满了砂粒,他一下子好像明白了,这把水平尺肯定是铸铁管工艺中一件十分重要的器具。
他苦思冥想。它用在哪里呢?凭着他的经验和判断,它只能用在造型上。对了,两米长的管子,砂型必须保持绝对水平,才能保证铁水的平稳流动。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王冀书,王冀书一听,照准自己脑门狠狠拍了一巴掌:“我他妈的真是个猪脑子,怎么让这么简单的问题闷住了!”
宁奇是个急性子,王冀书比他更急。两个人招呼起工人,连夜造型,连夜开火。铁水冷却以后,当他们迫不及待地扒出铸件以后,用锤一敲,还有夹层。几个人一屁股坐在砂堆上,一句话也没有。宁奇仔细地翻看着水口和气眼,看着那些铁水收缩的痕迹,想从中找出他所需要的答案。
翻砂厂的人不欢而散,各自回了各自的家。宁奇顺着排水沟往回走,经过老于的茅草房的时候,看见里边的灯还亮着。他信步走了过去。见宁奇进来,老于一推酒碗:“来一口。”
宁奇说:“今天不想喝。”
老于看出他有心事,没有再让他,独自接着喝他的酒。半天他问:“怎么样,到翻砂厂还顺心吧?”
宁奇端过酒碗抿了一口说:“顺心倒是顺心,就是不顺手。”
他把铸铁管屡屡失败的事对老于说了一遍。老于放下酒碗,点了一袋烟沉思起来,不大工夫,小茅屋便被烟雾充塞了。老于磕掉烟灰,若有所思地说:“排气之要,就是要给它留下逸气之道。水平浇铸固然有理,但一旦铁水堵塞气道,则定然含气夹层无疑。”
他端起酒碗,稍做倾斜,又拿起烟袋杆比划了一会儿,对宁奇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让他试试。
第二天宁奇来得最早,等众人到齐的时候,他已经造好了两个管子的模型。他对王冀书说:“准备开火。”
王冀书很纳闷,问道:“昨天晚上不是失败了吗,怎么又开?莫非你有了什么高招不成?”
宁奇笑着说:“昨夜南柯一梦,梦中有仙人指点迷津,今日定能成功。”
王冀书将信将疑,对众人喊:“准备开火!”
一个小时以后,两根亮蓝色的铸铁管出箱了。清完砂以后,王冀书提着鎯头通身上下敲了个遍,管子铮铮有声,清脆响亮,没有一处夹层。片刻的沉默之后,王冀书把鎯头一扔,大喊一声:“成功了!成功了!”
众人跟着高呼起来。翻砂厂沸腾了。宁奇蹲在管子旁,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着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那么专注,那么深情。一切平息下来之后,王冀书问宁奇:“赶紧说,诀窍在哪里?”
宁奇说:“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让我们忽视了。人家用水平尺,不是水平造型的,人家是有意识地让砂型造出一个很小的坡度来,将水口留在低的一头,将气眼留在高的一头。铁水从水口浇入以后,依靠压力,一直向上流动,气体便可以永远处于最高位置,最后全部从气眼排出。”
王冀书一拍大腿:“对呀!我咋没有想到呢?”
铸铁管的试验成功,对于翻砂厂,对于大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个成功意味着,从今以后,翻砂可以挣大钱了。
就在人们欢天喜地庆祝成功的时候,又一个更大的喜讯传来了——“四人帮”打倒了!
对于老百姓而言,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什么四人帮五人帮,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有些麻木,对于宁奇来讲,他不麻木。他关心的不是谁上台谁下台。长时间以来,有一个问题一直让他迷惑不解,那就是唱样板戏就能唱出个社会主义?开赛诗会能赛出个大丰收?他全然不信。他用一种全然不知全然不问的愚钝仔细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一天终于来了。他的脑海闪出一条明亮的缝,这条缝不断裂开,张大,终于一片光明。他想起了一件事,他拿着报纸,直奔老于的茅屋而去。
深秋的阳光格外珍贵,老于躺在茅屋前的麦草堆上,翘起二郞腿晒太阳,嘴里嘟嘟哝哝说胡话般地讲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宁奇的到来,让他感到很意外,因为还不到收工的时候。宁奇坐到他面前,把报纸往他手上一拍,说道:“看看吧,天大的新闻!”
老于摊开报纸,看了一眼套红的通栏标题,眼睛一亮。这丝亮光在他眼里一扫而过,老于又恢复了先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把报纸扔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都是预料中的事。”
宁奇说:“于先生,你把前几年测字的那些话再给我讲一遍行吗?”
老于说:“时事变迁,自有无穷变数,岂可复言?”
宁奇说:“当年林彪之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今天江青倒台,方才让我猛然醒悟。回想起当年先生测字之说,真可谓神机妙算!”
老于捻须,吟出一首诗来:
测字虽然有玄机,
言事还须顺天理。
岂止天象昭日月,
多行不义必自毙。
宁奇兴致勃勃地把铸铁管成功的消息告诉了老于。老于冷冰冰地说:“对于你来讲,成功的太迟了,有何值得高兴?人家‘书到用时方恨少’,你呢?学来的知识不思应用,今后逢事要多思啊!”说完,又倒头躺在麦草堆上晒起暖暖来。
铸铁管投入批量生产以后,翻砂厂真格是旧貌换新颜。第一批交货后的货款结算回来,一万多块!翻砂厂的工人们破天荒的拿到十几块钱的补助费,而且今后每月都发。于是他们心中有了一种已经当了工人的自豪与冲动。在王冀书的倡议下,每人拿出三块钱,狂饮一场,来纪念这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
今天,由翻砂厂做东,刘大队长和大队会计被邀请到场,尊为上宾。酒席开场之前,按照惯例大队长要讲几句鼓劲的话。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今天翻砂厂能有这么大的成果,在座的都是功臣。”
这时候王冀书抢过话头:“大队长说得不对,要说功劳,最大的功劳应该归人家张大队长,归张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