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坑是早已经刨好了的,有锅那么大,锅那么深,这叫龙坑。环绕着龙坑有八个小坑,每个有碗口大小,是每个人的守坑。通过抽签,抽着秃子的那个人到坑的外围去赶猪,其他八个人各自将鞭杆插在自已的龙坑里,这叫守小坑。比赛开始,赶猪的那个人要想尽一切办法把猪往龙坑里赶,而守坑的八个人严守龙坑,不让他把猪赶进来。这样,猪到了谁的面前,谁就得把猪打开,打完猪以后,要赶紧把鞭杆插回到自己的小坑里,如果让赶老龙的那个人先插了进去,那么这个守坑的人就算输,就要到外围去当赶老龙的人。赶老龙的人转败为胜还有一种机会,那就是当他一旦把猪赶进龙坑之后,所有的人必须交换守坑,他可以借这个机会赶快占据一个守坑,最终有一个人要被挤到外围去。
刘根存拔来了九根马莲叶子,掐掉了其中一根的尖,捏在手中让大家抽。宁奇的运气不好,他抽到了那个秃子。赶老龙比叼疆激烈得多,宁奇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左冲右突,东拦西挡,可是那猪总是在最后一刻被拦了出来,人家丝毫没有给他留下夺坑的机会。一时间,九条鞭杆绞杀在一起,把个二寸长的木轱辘打得满地滴溜溜乱转,只杀得草木翻卷,尘土飞扬。在一阵乱棍的搏杀中,宁奇终于瞅中了一个机会,他抡圆鞭杆向猪打去,心想着来一个一棒定乾坤。乔狗狗手疾眼快,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宁奇的鞭杆与猪接触的那一刻,乔狗狗的鞭杆也到了,两棍相夹,那猪“呜”地一声拔地而起,直向宁奇的脑门飞来。两个打猪的还在争夺着,只听得长命喊道:“赶紧赶紧,宁奇让猪叮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宁奇的脑门被猪砸了一个血口子,鲜血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对于赶猪的人来说,让猪叮一下两下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听见长命喊,大家反而觉得他乍乍乎乎的,担不住三分瓷器。宁奇很老气,他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按在伤口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觉得他很英雄,也很幸运,他终于有了一次表现自己的机会。因为在这群放驴娃娃里,他的年龄最小,也最单瘦。他要带着这份自豪把老龙赶下去,直捣龙坑。
乔狗狗这家伙很仗义,前面是他把猪夹起来叮了宁奇,这会儿他主动提出来让宁奇守他的坑,他代替宁奇进攻。今天的猪日怪得很,前面宁奇赶了个八百五十乏,没能把猪赶进龙坑,换了乔狗狗之后还是不行,八条鞭杆就像织成了一张网,没有给他留下丝毫的缝隙。一个稍微的停顿,大其扯开一棒,把猪打得又高又远,又一次落进了远处的芨芨草中。乔狗狗再一次到草丛中去找猪,最终没有找到。
乔狗狗是个耍得起也输得起的人,他没等别人动手,自己先解开裤带,往草地上一坐,等待着接受“牛头顶衣,老二算帐”的惩罚。侯喜喜走了过来,提起乔狗狗的裤腰,按下他的头,把头和手硬塞进裤腰里,然后用裤带扎紧裤腰。这时候的乔狗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光光的屁股和鸡卵子露在外面。他像一个圆球,让这帮孩子推着在草地上翻滚着,旋转着,河滩上爆发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生长在官渠梢的男人们,没有没放过牲口的,放过牲口的人,没有没赶过猪的。这个二寸长的木头轱辘,随着流逝的时光在这片土地上滚动着,它滚动了几百年,也许上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它给人们带来了欢乐,带来了激情,也带来了诚信与准则。它锻炼着人们的体魄,启迪着人们的勇敢与机敏。
黄河滩上并不全是草地,河流的冲刷,形成了许多夹河子。黄河涨水的时候,河水淹没了河中间的沙滩,河面水势浩淼,宽阔无比;落水的时候,水位下降,水落沙出。有了沙滩,便有了河沟,这就是夹河子。河中的沙滩上有许多死水坑,水落之时,有没有来得及游回河中的鱼便窝在了这里。放牲口的娃娃有胆子大的,隔三差五地游过夹河子,到中滩上去逮鱼。
宁奇从来没上过中滩,看着中滩上茂密的红柳和水边悠闲的水鸟,他总觉得有一种神秘感,不过去看一看,他心里痒痒得不行。一天下午,他对侯喜喜说:“咱们游过夹河子,到中滩上去怎么样?”
侯喜喜说:“我能过去,你能游过去?”
的确,侯喜喜说的是实话。宁奇只会在排水沟里耍狗刨,下河的事他从来没干过。见宁奇大失所望的样子,侯喜喜回过头问道:“你真的很想过去?”
宁奇说:“真的。”
“那好,你到那边把那几头牛赶过来。”
宁奇很奇怪,问道:“赶牛干啥?”
侯喜喜说:“赶来你就知道了。”
宁奇按照侯喜喜说的,把一群牛赶到了黄河边。侯喜喜让大家把衣服脱了,用裤带把衣服紧紧绑在牛角上,赶着黄牛下了河。侯喜喜喊道:“每人捋住一条牛尾巴,千万不要松手!”
一群牛拖着一群孩子,漂漂乎乎向中滩游去。宁奇觉得舒服极了,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悠然,他觉得自已就像一片飘浮的云。牛看上去十分粗笨,可是它们的水性特别好。它们一个个高昂着头,不慌不忙,稳稳当当地游过夹河子,然后抖抖身上的水,摇着尾巴,长长的舌头舔着鼻孔。
上了中滩,他们跟着侯喜喜径直来到一个不算很大的水坑边。侯喜喜对着水坑观察了一阵,突然狠狠跺了两下脚,只见水中顶起几道高高的浪,侯喜喜说:“有鱼!”
在侯喜喜的指挥下,他们一字儿排开,从坑的东头下了水,然后一个个叉开双腿坐在了水里。这时候坑里的水还没漫过肩膀,正是围鱼的好水。见大家坐稳以后,侯喜喜问:“接住了吗?”
众人回答:“接住了。”
什么接住了?侯喜喜问得是水下面每个人的脚是不是接住了。他一声号令,众人排着队从东向西围了过去。
这是一种非常原始的逮鱼方法,笨是笨了些,但是很实用,当地人称这种方法叫做“围鱼”。逮鱼的人不用提罩,不用背网,每个人的两条腿便是随身携带的鱼具,众多条腿连接起来,就是一张巨大的网。
刚开始的时候很平静,水底下没有一点儿动静,快要围到水坑尽头的时候,鱼们慌乱了,直往人的腿上撞,有的干脆跃出水面,想从空中找到一线逃生的希望。忽然,刘根存大喊一声:“抓住了!抓住了!”说着,把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扔到了岸上。
接着是宁耀南,接着是侯喜喜,他们都抓到了鱼。宁奇把屁股牢牢地坐在河底的软泥上,紧紧压住双腿,全凭两只胳膊支撑着身体向前移动。忽然,他觉得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尖,接着便顺着腿轻轻移了过来。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一条鱼,一条比刘根存那条还大的鱼。鱼游到裆部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灾难的降临,它猛一用力,差点顶翻了宁奇。宁奇直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但是他没有松动,把鱼死死地压在了屁股底下。他用手抠住鱼腮,把鱼提了起来,一甩手扔到了岸上。
今天收获不小,围到岸边,一共围了十几条鱼,首数宁奇抓的那条大。忽然长命大叫一声:“你们看你们看,宁奇的卵子怎么了?”
大家循声望去,宁奇的卵子被鱼顶得又红又肿,象两个大鱼泡。
侯喜喜和刘根存糊泥巴,其他人捡牛粪捡干柴。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侯喜喜把鱼一条一条码放在干柴上,准备点火。侯喜喜拿起一条鞭杆,一头栽在地上,一头顶在肚皮上,他拿起另一条鞭杆,在下面那条鞭杆上使劲地搓起来。很快,鞭杆摩擦的地方发了黄,冒出一股烧柴的焦糊味。他扔了鞭杆,很麻利地从耳朵根子上取下一根火柴,在鞭杆上一擦,火柴“嗤”的一声着了。
点着火之后,先是一阵大火猛烧,尔后便是慢烤。侯喜喜和刘根存不停地翻动着鱼,象是两个训练有素的厨子。火势渐渐地败落下来,鱼身上的泥巴已经全部烤干,裂出一道道口子,诱人的鱼香从裂缝中散发出来,弥漫在中滩上。
侯喜喜喊了一声“吃鱼了”,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过来,用手中的棍子扒拉着火堆上的鱼。放牲口的娃娃在劳动果实分配的时候有一条规矩,就是多得多吃,少得少吃,不得有吃。分鱼的时候,谁抓到的鱼谁吃,长命没抓到,他和宁奇共吃一条,宁奇的鱼最大。宁奇头一次吃这种烤鱼,有点猫吃刺猬——无法下爪。他看着喜喜,看人家怎么吃。
侯喜喜很老练,他先拿起鱼在地上轻轻地磕一磕,然后掰开一块泥巴,白生生的鱼肉露了出来。他顺茬掰掉了上面一侧所有的泥巴,便开始吃肉,肉吃完之后,只剩下一排整齐的骨刺和完整的五脏。侯喜喜是个能人,用手轻轻一翻,吃光了的一面翻到了底下,没吃的一面翻了上来,像先前一样,他又不慌不忙吃了起来。
不管这种吃鱼的方法最初是谁发明的,反正宁奇这会儿最佩服的是侯喜喜,不要说吃鱼有多么香,单是看侯喜喜吃鱼,那就是一种享受。宁奇对侯喜喜的佩服还不仅限于此,当他拿起泥块,看着上面牢牢粘贴着的一块块鱼鳞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侯喜喜提出来的妙招。其实,侯喜喜退学之后,只不过比他们早放了大半年的牲口,此时此刻,他觉得他和侯喜喜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好几年,他已经磨炼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今天的这顿烤鱼,是他们自打放牲口以来最美的一顿野餐。他们太高兴了,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们把时间忘了,太阳啥时候下了山他们都不知道。抬头回望,中滩上只剩下他们一群孩子,先前赶过来的牛不知道啥时候游过河去了。宁奇着了急,他担心的不是牛丢了,他担心的是他如何过河。无法过河的岂止他一个人,能游过夹河子的,也就是侯喜喜和刘根存。大家蹲在河滩上,为过河的事发愁。宁奇对侯喜喜说:“要不你先游过去,把牛再赶回来。”
侯喜喜指着对岸的黄河滩说:“你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河滩上还有没有牲口。”
侯喜喜这么一说,大家才发现,河滩上确实一头牲口都没有了。牲口虽笨,知路知时是它们的本能,往常的这个时候,牲口早就上了圈。今天没人赶,到上圈的时候它们照样回家。
还是侯喜喜有办法,他招呼大家:“拔马莲,扎裤腿。”
众人按照他的吩咐,拔了许多马莲。他让所有的人先把裤子湿了水,然后把裤腿用马莲扎紧。他让他们绷大裤腰,像他一样跟在他后面跑,跑得越快越好。迎面而来的风灌满了两条裤腿,裤子像两个巨大的鱼泡,在身后飘动。这时候侯喜喜大喝一声:“捏住!”
捏住什么?众人知道,这是侯喜喜事先安顿好了的,让他们捏住裤腰。大家学着侯喜喜的样子,把裤腰扎得紧紧的。侯喜喜说:“这个东西叫水骡子,你们跟着我,爬在水骡子上往过游,啥事也没有。”
正像侯喜喜说的那样,水骡子真是个好东西,人爬在上面,两个充满了气的裤腿就像两个浮桶,把人稳稳地浮在上面,不但好用,而且好玩。大家陆陆续续上了岸,拧着衣服上的水。忽然有人高喊:“救命……救命!”
岸上的人一看,宁奇的水骡子不见了,只见他空着手在河中扑腾着,忽沉忽浮,顺着河水向下游冲去。侯喜喜一看急了,顺着河岸跑了一气,追在宁奇的前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谁也不知道侯喜喜到底啥时候练就了这么好的水性,他虽然喝了几口水,总算把宁奇救上了岸。在垂死的挣扎中,宁奇的裤子一直没有丢。侯喜喜拿过宁奇的裤子,细细查看着。终于,他在裤裆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火柴头大的小洞。从洞的焦黄的边上看这是刚才烧鱼的时候火星子溅上去烧的。就是这个小洞漏了气,差点要了宁奇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