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宁耀南、刘根存、长命、双喜以及宁奇王占江他们,侯喜喜是最惨的一个。爹死妈嫁人,他无依无靠。他没有办法从外边打闹点额外的食水,上顿淀粉下顿淀粉喝得他肚皮能照着亮。他不是没打闹过,他拾掇回来的全是没有营养的东西。他捋过榆树叶子,打过蒿籽,铲过灰条,挑过张叶根,吃来吃去,他选择了一种永恒的食物,叫苦苦菜。说来也怪,在这个饥饿的年代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野菜。满滩的苦苦菜挑不完也拔不脱,挑掉一茬又起来一茬。鲜嫩的苦苦菜的茎叶里,饱含着一种白色的乳汁,有了这种东西,苦苦菜就成了一种百吃不厌的大众食品。骆驼岗子的人每家都有两口缸,一口是水缸,一口是菜缸。菜缸里的苦苦菜经常是满的,现吃现添,谁也不敢断了这救命菜。
侯喜喜也腌着一缸苦苦菜,苦苦菜救活了全村的人,也救活了他。侯喜喜比宁奇他们大好几岁,家庭的变故让他过早地老成起来。他渐渐的不愿意合群,他很孤癖,不跟任何人搭话,他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人。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对宁奇说:“晚上到我家来,我对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
晚上,宁奇来到侯喜喜家。低矮的小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侯喜喜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坐在炉子跟前。宁奇直截了当地问:“有啥事?你说。”
侯喜喜没言喘,就像没听见。宁奇觉得很奇怪,不住气的追问:“到底有啥事?你说话呀!”
在这帮同学中,侯喜喜虽然比宁奇大,但是他很佩服宁奇,他觉得宁奇人虽然小,却很计鬼。还有一点,他觉得宁奇很仗义。
事情是这样的,李松老师经常资助着宁奇,自从侯喜喜的爹死后,宁奇叫上他找到李老师,向老师诉说了侯喜喜的不幸遭遇。他对李老师说,今后不用再资助他了,要资助,应该资助侯喜喜,支持他把书念下去。李老师为宁奇的真情所感动,承担了侯喜喜的学费和书本费,才让他能把书念到今天。
侯喜喜说:“我不想念书了。”
宁奇觉得很突然,赶忙问:“为啥不念?”
侯喜喜说:“不为啥,我不想念了。”
停了一会儿,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条,递到宁奇手上说:“请你把这个交给李老师,告诉他,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我对不起他。”说完,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宁奇说:“老师对你那么好,你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怎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呢?我看你还是好好的考虑考虑。”
侯喜喜擦了一把眼泪说:“这件事我考虑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已经考虑好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念书,而是报仇。”
侯喜喜的这番话让宁奇大吃一惊。他万万不会想到,他整天闷着头琢磨的竟然是这种事情。这太危险了,太可怕了。他抓住侯喜喜的手说:“不念书可以,可是你千万不能做那种傻事。你爹的死,是形势所迫,你要报仇找谁报去?”
侯喜喜的眼睛闪动着仇恨的光芒,他咬紧牙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宁奇在听:“我恨这个世界,我恨所有的人!”
从那天以后,侯喜喜真的辍学了。
对于念书的娃娃而言,对暑假的企盼不亚于对过年的向往。过年虽然好,但是太短暂了,将近两个月时间的暑假完全可以让他们享受无拘无束带来的愉悦。他们可以在连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每天至少能挣三个工分。
宁奇他们扳着指头数,盯着太阳盼,终于盼来了又一个暑假。今年,丁连长让这帮学生娃娃都去放牲口,把放牲口的大人全部抽了出来,放到龙口夺食的夏收第一线。
骆驼岗子村,有上百亩农田,过了农田,前面横卧着一条宽阔的土沟。沟不算深,沟底沟坡全是淤澄的黄土。黄土被日头晒出满沟的裂缝,整齐而又无规律地排列着,像老鳖的壳。表皮有一层黄土上翘着,酷似大灶锅底上的饽饽。据老年人讲,早年这里是黄河的一条河叉,后来河水下落,这条河沟逐渐干涸,成为农田与河滩之间的一条自然分界线。
过了黄土沟,就是广袤的黄河滩。这里是一片显露着勃勃生机的河边湿地。湿地上水气蒸腾,长满了芦草、芨芨、马莲、彬草、苦豆子、猪耳朵、灰条、蒲草、牛毛毡毡等等等等。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的野生植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竞相生长着,排挤着,努力霸占着自己的地盘。于是便形成了许许多多个由相对单一的物种构成的相当规模的集群,如芦草洼、蒲草沟、马莲滩、芨芨趟、苦豆子埂。牛毛毡毡是最矮小、最纤细的植物,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占据着最广阔的地域,成为黄河滩的主宰。随风飘来的红柳絮,随水漂来的河柳籽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旦落地便生根发芽,然后茁壮地成长起来,形成了许多参差不齐的红柳园子,河柳林子。在没有大树的黄河滩上,这些园子和林子也便平添了片片的绿阴。
开阔的湿地为飞禽走兽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存环境。狼、狐狸、野兔在草丛间奔跑;捞鱼鹳、麻鸭子、黄鸭子、尖嘴鹤在水边徜徉;大鲇鱼、大鲤鱼、马莲棒子、老鳖在水中游弋;黄鹂、杜鹃、树鸡、野鸡在树丛中飞翔;蝴蝶、蜜蜂、蜻蜓、蚂蚱在花草间起舞;牛、马、驴、骡、羊、骆驼撒满了河滩,像一盘五颜六色的珍珠,倾倒在这绿色的地毯上。在这个自由王国里,羊的温顺,驴的浮躁、马的奔放、牛的深沉、骆驼的高傲都表现得十分分明。这里是动物的乐园。
黄河滩自古以来就是最理想的天然牧场,整个暑假,宁奇他们哪里也不去,就在黄河滩上放牲口。
早晨,他们从圈里赶出牲口,每人骑上一头驴或者一匹马,手里舞动着马莲拧成的马鞭,“噼里啪啦”地吆喝着牲口出了滩。草尖上挂满了露珠,成群的牲口跑过之后,草滩上腾起一片水雾,阳光照射,像七彩的虹。整个早晨很安静,牲口们过了一夜,贪婪地啃噬着带露的青草,头也不抬。放牲口的娃娃们怕露水湿了裤腿,站定了看着牲口吃草。河滩上草肥水美,一个早晨,所有的牲口都能吃个隔肚子翻。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得把牲口赶回来,一来人要吃饭,二来牲口要使役。吃完早饭以后,把那些老弱病残的牲口和没有长成的驴驹子马驹子牛犊子们又一次赶到黄河滩上来,等到牲口吃定以后,则是这些放牲口的娃娃们最开心的时候,他们会玩起他们每天必玩的但又永远也玩不烦玩不腻的游戏。
游戏的场地是一块足有几百亩大的牛毛毡毡滩。“牛毛毡毡”是个很好听又很恰当的名字。“牛毛”,是说这种草很纤细,细得像牛毛一般;“毡毡”,说得是这种草生长得又茂又密,密得土都撒不进去,就像给大地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毡。这种草细嫩柔软,却有着很强的生命力,踩不死,啃不光,是一片十分理想的运动场。
他们要玩的游戏叫“赶猪”。赶猪有两种玩法,一种叫“叼疆”,一种叫“赶老龙”。猪是啥东西?猪是一截两寸长、擀面杖粗的木头轱辘。
黄河滩是官渠梢几个村子放牲口集中的地方,牲口多,放牲口的娃娃也多。今天比赛的双方是三连和一连的,双方各派出六名队员,一个盯一个地站好了位置。中线上,三连的侯喜喜和一连的乔狗狗面对面站着,中间放着猪。他们不用裁判,他们开猪有开猪的规矩。只见侯喜喜和乔狗狗的鞭杆有节奏地在空中击打了三下,嘴里同时喊着“噢一、噢二、噢三”。刚喊到“噢三”,最后一次击打正好结束,只见侯喜喜眼疾手快,抢先甩出鞭杆,鞭杆正好击打在猪的下半部,猪带着一声呼啸,飞出二十多步远。自此之后,一场激烈的鏖战拉开了序幕。侯喜喜虽然把猪打了出去,但是他没有乔狗狗的腿快,乔狗狗一阵紧跑,追到猪的跟前,甩开鞭杆,又把猪打回了中线附近。五十步的距离虽然说不算远,但是双方势均力敌,攻守兼备,来回拉扯了十几个回合,谁也没有把猪赶到自已的终点。今天的叼疆成了一场拼技术拼体力的拉锯战。
终于,三连抓住了一次机会。宁奇瞅准空子一个长打,猪长驱直入,眼看着就要滚到终点。这个时候乔狗狗急了,侯喜喜也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到了猪的眼前。还是乔狗狗抢先一步,先伸过鞭杆拦住了滚动的猪,准备抡圆了胳膊把猪打出去,以解其围。随后赶到的侯喜喜没有去打猪,他大喝一声:“沟迈过”,照准乔狗狗的屁股狠狠抽了一鞭杆,当下抽得乔狗狗“妈呀”一声,抱住屁股在草地上滚开了毛蛋。
赶猪虽然是放牲口的娃娃玩的一种游戏,然而,他们有一套十分严格的游戏规则,而且执行得特别认真。规则对他们的约束不是儿戏,一旦犯了规,他们接受惩罚便心甘情愿,没有丝毫的怨言。
乔狗狗挨了重重的一鞭杆,是因为他犯了规。
叼疆规定,双方队员的方向是面对面的,不管猪赶到哪里,这个方向永远不能变,如果谁的屁股调错了站到了对方的方向,轻则人家提醒一声“沟迈过”,重则连喊带打,由不得你不调过去。刚才,乔狗狗情急之中站错了方向,也是侯喜喜求胜心切,利用规则先把对手打倒再说。不过,宁奇看得清清楚楚,侯喜喜打乔狗狗的时候目露凶光,似乎要将其置于死地,打倒之后,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乔狗狗。
战局的发展正如侯喜喜希望的那样,打倒了乔狗狗,他们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接下来的事就是惩罚失败者,一连的娃娃知道该怎么做。第一个出场的手里提着鞭杆,站在自己的端线上,侯喜喜一声“喝”,他便从自己的一端向另一端跑去。他跑得很快,边跑嘴里边“呕呕噢……呕呕噢……”地呼喝着。三连的娃娃站在那里看,站在那里听,听他们是不是一口气喝到头,如果中间断了气换了气,就得重新喝。这叫“喝索”。
前面五个人都很顺利地喝完了,最后轮到了乔狗狗。乔狗狗屁股上挨了一鞭杆,立时肿起了一道红岭岭。如果放到往常,按乔狗狗的速度,一口气能喝一个来回。今天他栽了,屁股疼抽得腿子疼,怎么也跑不动,连跑三趟,喝索没有成功。
下一轮的惩罚开始了,不过这次只惩罚乔狗狗一个人。只见侯喜喜把猪扔在空中,抡圆鞭杆接了个天杠,猪飞出三四十步远,落在一滩芨芨草丛中。乔狗狗手提鞭杆,在草丛中拨拉着,寻找着,嘴里不住气地喊:“猪猪,哼哼,你在哪个牛蹄坑坑……”
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猪找到了,他捡起猪,把它叼在嘴里,向侯喜喜他们走来。走到之后,一低头把猪扔在地上,这叫“叼猪”。
乔狗狗是赶猪的高手,向来没受过如此的奇耻大辱,他不服气,他提出要赶老龙。侯喜喜自然不示弱,他当场答应乔狗狗:“赶就赶,谁赶不过谁?”
乔狗狗说:“这次谁赶输了不喝索,不叼猪,咱们让他‘牛头子顶衣,老二算账’,怎么样?有胆量的就上,没胆量的在边上晒着。”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一个朝后的,呼啦一下,七八个人围住了龙坑,准备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