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对王慢先生的打击太大了,他知道这是有人在陷害他,让他斯文扫地,让他失去了尊严。虽然只有李老师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而且承诺绝对不向外人透出一点点风声,但是就在他坐进茅坑里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墙后面孩子的笑声。他明明知道这事是学生干的,但是他无法判断是哪一个,他惩治的学生太多了也太狠了,谁做这件事似乎都合情合理,他这样想。
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奇。自从挨了教鞭之后,眼泪并没有洗却他心中的怨愤,他要报复,他要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来惩治一下这位貌似慈善的暴君。于是他编了谎,在大家上课的时候偷偷溜出教室,抽掉了别草绳的棍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宁奇惩治王慢先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学校,一直传到庄子上。王慢先生觉得无脸见人,向教育科递上一纸辞呈,要求告老还乡。教育科长犯了愁,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老师。老先生虽然脾气古怪了些,但是,就目前的教师队伍而言,像这样尽心尽责,具有较高水平的人全县找不出几个来。无奈之下,科长找来了宁先生,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说了一番。宁先生遵命而去。
第二天,宁先生买了些茶糖烟酒,打成一个礼包,来到王慢先生家替儿子请罪。他请老先生念及科长的厚望,念及学校的学生,念及他们之间的情分,原谅了他的不肖之子,上班复课。宁先生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先生权当作我宁某的过错,日后一定严加管束。”
宁先生的真诚打动了老先生,他长叹一声,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依先生所言,老夫也有过错,岂不闻‘教不严,师之惰’乎?惭愧!惭愧!”
王慢先生又请回了学校。他变了,变得很木然,每天上课只管讲课,讲完了布置了作业便回了办公室喝他的茶,抽他的烟。另外一个发生了变化的是宁奇。宁先生得知他闯此大祸之后,恼怒之极,和王慢先生一样,用红柳条子抽了他一顿。他要用老先生的家法惩治这个孽种,他要让他疼在身上,记在心上。宁奇受了如此的惩罚,心里十分委屈,他觉得他没有错,王慢先生不讲理,那是他罪有应得。他觉得他爹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他,同样不讲理。于是他心中萌生出一个定论:教书的人都不讲理。他不想再进学校,可是这由不得他,他变得很忧郁。每次做完作业之后,他便溜出教室,溜出校院,来到退水渠边。他坐在渠上,望着满渠的水发呆。
退水渠的对岸,是一条大路,大路边上,是个村子。退水渠上架着一座木桥,连接着村子和娘娘庙,也连接着那条大路。大路是一条土路,线拉得很长,向南可以直达兰州,向北能走到包头,是塞北一条重要的交通干线。村口靠近大路边的地方,有一块四五亩大的白土岗子,走惯了长途的车户和驮户们都爱在这里打间歇脚。他们卸驮子卸车,支锅造饭,安营过夜。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一个站头。走长途,骆驼是一种最实惠的交通运输工具,每天,成链子的骆驼驮着硕大的垛子,摇着雄浑的驼铃从这里经过,驼铃声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好像流动着的一首古老的歌。到了晚上,在白土岗子上过夜的骆驼也就格外地多,这些庞然大物卧满了白土岗子,景象十分壮观。时间久了,这个村子因骆驼得了一个名字,叫骆驼岗子。村子有了名字,桥也自然有了名字,叫骆驼桥。
骆驼岗子和宁家梁子田连田埂连埂,都处在官保渠和退水渠之间的狭长地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骆驼岗子和宁家梁子的人除了靠田地吃饭,还酷爱逮鱼。官保渠,退水渠里的鱼永远也逮不完。
宁奇动不动溜出校园跑到退水渠边上来,就是来看骆驼岗子的人逮鱼。
工若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四渠和退水渠里抓鱼,网使不开,罾用不上,只能用罩扣。
鱼罩是当地独有的一种捕鱼工具。鱼罩是用红柳条子扎的,酷似一个扣在地上的大斗笠。骆驼岗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鱼罩,只要听得大渠一放梢,就知道肯定有成群结队的鲇鱼、鲤鱼、马莲棒子逆水而上,从黄河里游了上来。用不着谁吆喝,爱逮鱼的男人们扔下手里的犁,撇下手里的耙,撂了手里的锄头,放下手里的饭碗,提起鱼罩,吼吼喊喊上了渠。大渠放梢没有准定的时辰,白天也放,夜晚也放,逮鱼的人只管逮鱼,不管天。只要放梢,白天放白天上渠,夜晚放夜晚上渠,有月亮上,没有月亮也上。他们说,鱼头上有火,逮鱼的人头上有灯,没有月亮照逮不误。从开春到扫秋,官保渠和退水渠一直都很红火。
这一天正上课,乘着王慢先生栽盹的机会,宁奇和刘根存偷偷溜出了教室,来到退水渠边。刘根存问宁奇:“想不想吃鱼?”
宁奇回答道:“想啊,怎么不想?”
刘根存又问:“那你敢不敢和我去老龙湾?”
宁奇问:“去老龙湾干啥?”
刘根存说:“看我姑爹逮鱼。”
宁奇踌躇了半天,一咬牙:“走!大不了再挨上老先生一教鞭。”
两个人一溜小跑来到老龙湾一看,好家伙,渠上渠下十几个人,每人手提一把鱼罩,正忙活呢。刘根存他姑爹李金锁见他来了,喊道:“赶紧往回背鱼,渠上的鱼都是我逮的。”
宁奇一看,渠上横七竖八躺看七八条鲇鱼,个头都不小,有的不动,有的甩看尾巴。
骆驼岗子能逮鱼和会逮鱼的五六十号人里面,出了两个高人,一个是村西头的李金锁,一个是村东头的高玉柱。李金锁正是刘根存的姑爹。
李金锁的相貌长得不怎么样,瘦高个,大脚,大手。脱了衣服,肋巴一根一根的能数得过来,锁子骨和各骨节突露着,好像一具刚从棺材里抬出来的尸骸。李金锁的家就住在骆驼桥跟前,有事没事爱往渠上跑,他婆姨骂他,说他把魂丢到退水渠里了。李金锁很古怪,他爱逮粘鱼,不爱逮鲤鱼,这倒不是粘鱼好逮。恰恰相反,他觉得鲤鱼好逮,谁都能看见鱼浪,谁都能逮住,所以逮鲤鱼不算本事。相比之下,逮粘鱼更难一些。李金锁的高明之处,就是他选择了后者。
粘鱼不起浪,逮粘鱼自有逮粘鱼的办法。六七个人手提六七把鱼罩横在渠里一字儿排开,把渠把了个严严实实,每个人稳好了罩,把罩的前口抬起,专等着鱼儿入罩。按说,这种方法和最原始的围猎方法一样,上天赐给每一位猎手的机会是均等的,就看幸运之神将会降临在谁的头上。所不同的是,围猎有围猎的规矩,逮鱼有逮鱼的讲究。围猎规定,众人围猎,无论鹿死谁手,猎物均分,人人有份。逮鱼不是这样,鱼进了谁的罩,就归谁所有,别人只能解解眼馋。
李金锁很大度,每次下罩,他都让别人先下,剩下的位置就是他的。然而神奇的事情频频出现,那些大粘鱼谁的罩也不进,专门往李金锁的罩里钻。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人家李金锁把罩下在哪里都是这样。如果说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可是人家长年累月如此,逮鱼的人就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用罩逮鱼有两种方法,前面说的那叫排罩,一排罩扎稳了等鱼入罩。还有一种方法叫花罩,就是每人手提一把罩,在渠里漫无目的的乱扣,完全凭运气。李金锁真正的神奇之处不在排罩上,扣起花罩来更是了得。看上去,人家漫不经心,东扣一罩,西扣一罩,有时候干脆提着罩向前走半天,猛一下罩,准有大鱼入罩,好像人家有隔水看鱼的功夫。每次逮鱼,几十个人下渠,逮到最后,所有人逮的鱼加起来,没有人家李金锁一个人逮的多。黄河里上来的粘鱼都是大粘鱼,哪一条都三四尺长。有一次李金锁背着一条粘鱼往回走,鱼头扛在臂膀上,半截鱼尾巴还拖在地上。有了这一手绝活,他得了一个绰号,人称“捞鱼鹳”。
高玉柱和李金锁年龄相仿,长相错的码子就大了。李金锁瘦高个,高玉柱磨盘腰,长得墩墩实实;李金锁黄皮寡瘦,高玉柱黑不溜秋;李金锁的眼睛黑明黑明,高玉柱的眼睛黄亮黄亮,村里人都叫他“高黄眼仁子”。高玉柱的这对黄眼仁子,是一对神眼,仗着这双神眼,他在官渠梢出了名。李金锁爱抓粘鱼,高玉柱爱抓鲤鱼,黄河大鲤鱼的红鳍红尾巴勾住了他的三魂六魄。别人逮鱼在水里,高玉柱逮鱼在岸上,他手握鱼罩,静静地守候在渠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渠里。说来也怪,看似平静的渠水,人家冷不防窜下去,人到罩到,罩到鱼到,罩里保准能扣住一条大鲤鱼。多少人见识了,也验证了他的绝活,那叫十拿九稳。于是他也有一个绰号,叫“叼鱼鹰”。
叼鱼鹰那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的功夫,还不仅仅限于此。风和日丽的天气不算能耐,遇上刮风下雨天,别人对着满渠的波浪无法分清哪里是风浪哪里是鱼浪的时候,人家叼鱼鹰行,人家专门在这样日赖的天气里下水叼鱼,像是表演给众人看。当然,会看鱼浪的不仅仅是高玉柱一人,好多人都会看。蹲在岸上看浪叼鱼的也不仅仅是高玉柱一人,也有人照着做。可是不行,他们明明照准鱼浪扣下去,一摸罩,是空的。鱼到哪里去了?鱼跑了。高玉柱逮鱼的绝招深藏于心,秘而不宣。
这里的渔人们逮鱼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抓小鱼,一斤以下的鱼,无论是粘鱼还是鲤鱼,抓住了一律放生。他们有个说法,叫“吃鱼四两,刮膘半斤”。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存在着如何的必然联系,谁也说不上来。但是,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很朴素的因果报应关系,就是大自然对人的糟蹋生灵的报应。至于说吃那些十来八斤的大鱼,则吃得其所,因为它们已经长成,它们生来就是人的美食。逮鱼对于骆驼岗子来讲,与其说是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这是一种淳朴的民风更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