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的人回来之后,方家老两口早已经得知女婿冠巾和摆早饭的出色表现,高兴得了不得。这时只听得宁夫人的一声惊呼,全家人都愣了。宁先生忙问:“咋了咋了?一惊一乍的,担不住三分的瓷器!”
宁夫人手里端着一个针线笸箩说:“都怨我这个转脑子,记的应应的事情,一着急全给忘了。这个针线笸箩是我给妹妹准备的陪嫁品,临走的时候忘了个死死的。”
宁夫人的手里拿的这个针线笸箩很特别,它不是沙竹条子编织的那一种,这是用纸糊的,里里外外全用票子裱了,又富贵又花梢,一般的人家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她精心制作了这么一件陪嫁品,她要让妹妹睹物思人,想念着姐姐。
用纸做一个精美的针线笸箩,对于宁夫人来讲,确实不算什么,因为她最拿手的本事,是拍巴斗。会拍巴斗,就会拍笸箩。
宁先生的家里拍了很多巴斗,他们家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首先,宁夫人是拍巴斗的高手,为人所不及;其次,宁先生可以从学校收集到很多废纸,为他人所不能;最特别的要数他们家的裱活,别人裱巴斗最好的是能收集到一些纸烟盒火柴盒糖纸之类的东西,宁夫人裱巴斗,全用的是票子,谁见了谁眼馋。
老宁家到底有多少票子?可以这么说,多得数也数不清,宁夫人裱一辈子巴斗也裱不完。
宁家票子多,多亏了宁先生的二哥宁家禄。
在宁家弟兄四个当中,宁家禄长得最结实,他一身的好力气,人称气死牛。民国二十二年,军阀争霸,队伍就驻扎在黄河边。他们早早印制好了钞票,也就是统治地方后将要发行的货币。在后来的战事中,驻军败退,一时溃不成军。眼看着大势已去,于是率部渡河,仓惶逃窜。
政权泡了汤,票子成了废纸,扔了不忍心,随军拉运到黄河渡口。看着拥挤不堪的队伍,面对滔滔的黄河,于是一狠心,传下一道命令:把票子全部扔了。
这一天,宁家禄正好从河边路过,看见满滩各洼逃窜的士兵,他尾随而来,到黄河边上看热闹。这一看不打紧,别的景致他不看,一眼看准了散落在黄河滩上的票子。看着周围没人管,一不做,二不休,他解下腰里的毛绳,尽着绳捆了一捆票子,套了个双夹子背了回来。走了三十多里路,横财给他鼓着劲,他没停没歇,一口气背到了家。
宁家禄一进家门,大喊一声“发大财了”,一头栽倒在地上,随后口吐鲜血,再也没有起来。鬼子二爷一捉脉,成了死脉,全家人着了慌。鬼子二爷想,儿子的命是保不住了,可是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死,还得疗治。于是请来了先生,先生们众说不一,有的说是肺子挣炸了,有的说是挣成了痨伤。没有百天工夫,宁家禄便离开了人世。
从二闸回来,宁奇再没有跟他爹去上学。宁先生亲自把他送到娘娘庙学校,给老师再三安顿,一定要将他抓紧,要严加管教。老师都是熟人,自然应允。
自从宁先生调离娘娘庙之后,李老师升成了校长,教育科又聘请来一名老先生,补了宁先生的空缺。老先生姓王,叫王月斋,年龄已过五十。王老先生自幼饱读四书五经,很有学问。他待人谦和,性情随和,乐于助人,德馨乡里,乡人送他一个雅号,曰“王慢先生”。别看王慢先生平日里和风细雨,然而,只要他的脚一踏进教室,走上讲台,俨然另一副面孔。他变得十分严厉,再说得重一些,说他十分凶狠也不为过。刚一进娘娘庙学校,他带进课堂的唯一的教具是一把戒尺,戒尺油光发亮,想必已经有些年头。有了戒尺便有受戒之人,便有人挨板子。打得狠了,打的多了,便有人提意见,便有人告状。教育科长找到老先生,对他讲政策,讲社会,晓之以理。老先生第一次知道,学生犯了错,是不能打板子的,打板子叫体罚,体罚学生就成了老师犯错,而且比学生的错误还要严重。
王慢先生很痛苦。自孔夫子办学以来,历朝历代,哪个教书的不用戒尺?俗话说得好,棍头子出孝子,同样的道理,有了戒尺才能教出高徒。教了几十年的书,从旧社会到新社会,这把戒尺陪着他度过了多少个春秋。他对于戒尺的依赖已经到了瘸子与拐仗的关系,没有了它,很难想象今后的顽童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教书生涯将会是如何的惨淡,他的威严何在。
然而,王慢先生人慢心不慢,他有他的机变。你不是不让用戒尺吗?那好,我用教鞭。一个星期天,他手提一把斧子,来到宁家梁子的红柳梁子,挑拣着指头粗,长得笔直的红柳条子,砍了一把子。他把红柳条子抱回学校来,全部做成教鞭。上课的时候,他手提教鞭,指着黑板,也不时地敲打着讲桌,动辄大发雷霆,满脸肃杀之气。王慢先生一旦发起脾气来十分了得,嘴里训斥着,怒吼着,教鞭“啪啪啪”地一个劲抽打着讲桌,打断教鞭是三六九的事。现在看他为什么备了那么多的教鞭,足见老先生之用心良苦。
这天上午上课,王慢先生摇头晃脑读了一遍课文之后,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了学生。他让学生们用一节课的时间,把这篇课文读会,背会,生字写会。话一出口,教室里便发出一片“嗡嗡”声。老先生看着书声四起,心中一阵高兴,便坐在讲台前闭目养起神来,不一会儿便趴在讲桌上打起呼噜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先生猛然惊醒,他发现读书声停了,教室里的学生稀稀拉拉的,有的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还有四五个学生头对头围在宁奇的桌子上,不知道在捣鼓啥东西。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发火,他手握教鞭悄悄地走了过去,照准几颗光脑袋“啪啪啪”一顿猛打。学童们一个个抱头鼠窜,乖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咿咿呀呀”背起书来。宁奇原封不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没有背书,怒目对着王慢先生,大有不满之意。老先生用教鞭指着他的前脑门训斥道:“让你背书,你在那里日鬼啥呢?”
“我在画画”,宁奇说。
“为啥不背书?”
“背会了!”
王慢先生把教鞭一挥,喊道:“大家都停下来,让他背!”
“背就背!”
宁奇站起来,双手倒背,一口气把这篇课文溜熟背了下来,尔后,他向老先生翻了个白眼,神气活现地瞅着房梁。
王慢先生一世教书生涯,向来没遇过如此高傲的学生,如若任其所为,那么我王某人的尊严何在?今天如果输在这个黄毛小子的名下,岂不毁了我王某人的一世英名?想到此,他的无名之火从脑门上“噌噌”地直往上窜。可是,眼下这小子书背得滚瓜烂熟,想杀杀他的威风,不可兴无名之师。他把教鞭在讲桌上顿了顿,指着宁奇说:“你小子行,你小子能,你小子将来长大一定是个人才。可是你不要忘了圣人的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今天老夫不让你吃点皮肉之苦,你就成不了才,担不得大任。把手伸出来!”
宁奇没有动。老先生走上前来,强拉过他的手,“啪啪啪”就是三教鞭,宁奇的手心顿时肿了三个红岭岭。他觉得冤枉极了,钻心地疼痛,疼得他哭了起来。
下午上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宁奇忽然说肚子痛,要上茅房。老师应允,他出去了。宁奇的这泡屎拉了很长时间,一直到快下课的时候才回到教室。紧接着就是下课,紧接着就是放学。学生娃娃像开了圈门的羔羊,拥挤着走出校门,各奔东西。宁奇跟着放学的人群出了校门之后,他没有回家,他突然拐了一个弯,直向学校的西墙根下走去。这是个向来没人去的地方。大其上学放学和宁奇形影不离,见宁奇拐了弯,他也跟了过来。见大其跟了过来,宁奇一屁股坐在墙根下,不动了。大其好生奇怪,问他:“这个地方臭哄哄的,坐在这里干啥?”
宁奇不言喘,随手拨了一根芦草,在手里摆弄着。
大其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沿着西墙,用土坷垃砌了一溜茅房,茅房的后墙也就是学校的围墙。从前,只有男女两个茅房,自从王慢先生来了之后,又新砌了一个。这个茅房名义上是老师茅房,实则专为老先生而建造。王慢先生毕竟年事已高,第一是大小便不利索,第二是腿脚不方便,就得专门砌个茅房。老先生最犯愁的是蹲坑拉屎,站着蹲不下去,蹲下站不起来。所以,砌了茅房之后,老先生亲手设置了一个机关,他在茅坑对面的墙上拴了一个草绳结成的绳扣,绳扣穿墙而过,在墙外面别了一个木棍,做固牢之用。每次拉撒完毕,他必须双手紧拉住绳扣才能站得起来,站立之后,已经是眼冒金星,摇摇欲坠了。王慢先生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下午放学时候必须拉完了才回家,准得很。
宁奇对大其说:“要回你就先回,要是不回,你就悄悄待着,一句话也不能说。”
大其不知道宁奇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看个究竟,便答应了他。这时候,只听得校院内王慢先生一声咳嗽,随后便是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向茅房走了过来。大约有两根烟的工夫,老先生才拉完屎,吭吭巴巴往起站。忽然,只听得“妈哟”一声,紧接着是他訇然倒地的声音,再接着是痛苦的呻吟。这时,宁奇翻起身来,拉上大其,一溜风跑过退水渠桥,向家里跑去。
第二天来到学校,只有李老师,不见了王慢先生。李老师说,老先生病了,他一只手捂不住俩耳朵,把一年级的学生放了。
王慢先生不是病了,是掉进了屎坑子里。拉完屎要起来的时候,一拉绳子,绳子从墙缝里抽了出来,丝毫没有防范的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怎么翻也翻不起来,当时的狼狈相可想而知。后来他发现,不知道谁把绳子扣子上别的那根棍子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