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包办婚姻没有情——李叔同和俞氏
作为芥园俞家茶庄的千金,她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生在闺中,每日只是喂喂兔子,拨弄院子里的花草,偶尔再做做女红。平日里有喜爱的糕点,夏天炎热时有冰镇好的酸梅汤,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因为待字闺中,很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认识的异性除了家中的父亲兄弟就只剩家仆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到了她该成亲的时候。有几家上门来提亲,但是俞父都因为对方不合自己的要求和标准,而未将宝贝女儿嫁出去。就这样直到她二十岁,依旧还是没有出嫁。
她通过镜子,已经可以看出自己不俗的相貌,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清秀可人,带着富家小姐的端庄气质。她对于嫁人不在意,或者不如说,她对于这方面没有什么认识,也不明白出嫁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既然父亲不急,她又有什么可急的?
父女俩的淡然倒是急坏了她的母亲,俞母清楚地知道,女子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在未出阁的女子中甚至可以称为“老姑娘”了,再等几年,她就开始年老珠黄。于是俞母开始物色女婿的人选,芥园俞家茶庄在津城的名声也算响亮,想要找到一个郎君自然不必烦恼,但是那个郎君是否如意,就另当别论。俞母现将范围划定在二十岁以上的未娶的男子身上,一介大户,怎么能忍受千金去做别人家的妾?
可是二十岁以上的男子,不是已经娶妻,就是品行太坏,再不就是相貌实在是有碍观瞻。俞母成日满面愁云惨雾。一天,俞父对俞母说:“你别每日苦着脸,这不是自找晦气么!”
“还不都怪你!要求怎么那么苛刻!就说两年前那个做米仓生意的柳家三公子,不是挺不错?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否则不就没现在这些事儿了?”
“你个娘们儿知道什么!”俞父轻斥一声,“那柳三纵使再好,有李家那三公子好么?”
“李家三公子?”俞母思忖半晌,随即瞪圆了眼睛,“你说的难道是那李文涛?”
“除却他,整个津城还有谁能与女儿相配?”俞父颇为得意地说。
“可是……那李文涛才十八岁呀,比咱女儿小两岁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女大三,抱金砖’,况且咱女儿只大两岁而已。”
俞家父母就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就去李家主动提了亲。也没有想到,李家人在几日后,就顺利地和他们定下了亲,并也提出要尽快办婚事,最好在腊月,赶在春节来之前。
她就这样像一个物品一样从俞家坐着花轿,凤冠霞帔,一路听着喜庆的吹拉弹唱到了李家。在没有见到丈夫的情况下就拜了堂,然后就是红烛摇晃间被揭了盖头。看到李叔同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就是他了。原来自己等了二十年的男人就是他,原来自己等了二十年的男人长得这么俊朗。
她的名字从此被遗忘,所有人都叫她“俞氏”。这个并不能算是名字的名字,却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对男女之事不熟悉,也根本不了解,但是还是羞红着脸去向家里的婆子请教。学习到了取悦的技巧的同时,她也意识到,李叔同娶她也是因为孝顺。因为是他的母亲,她的婆婆王氏,想要他成亲,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而恰巧这个时候她出现了。于是在这种无所谓机缘巧合下,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她明白李叔同根本不爱她,甚至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有的时候,当他累了倦了,面对她时,连一个笑容都欠奉。
纵使这样,她也没有一刻后悔嫁给他。
就这样,在这个家中作为正妻,可在他的心中存在感极弱地过了一个春秋,她怀上了身孕。本以为因为怀了他的骨肉,可以使他对她多一丝关心。但是无情的现实狠狠击碎了她的期望,李叔同不仅没有增多对她的问候,反而像是更加频繁地出入金楼燕市,经常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回来,或者干脆彻夜不归。
俞氏只能独自在漆黑的夜里流着无谓的眼泪,有时怕流眼泪会对胎儿不利,就将眼泪全部憋在眼眶,顺着嗓子火辣辣地流进心里。
在第一次分娩时,她汗如雨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可孩子却始终不出来,她在那一刻多么希望李叔同可以在产房外守着她,但她也清楚地明白,这只能是她的奢望。她知道,李叔同可能都不晓得她正在为他生孩子。她咬着牙却还是疼得昏了过去,朦胧中像是听到了李叔同的脚步声,睁开沉重的眼皮,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真的是李叔同,她的丈夫!
她提不起一点力气,却还是要支起身子,想要向他行礼,李叔同明白她的意图,马上上前制止。
“辛苦了。”她听到李叔同这么说,她摇摇头,不自觉就红了眼眶,他来了就好了。为他生孩子,她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两人间的沉默延续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童子抱着一只大葫芦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面前,也许这就是一个预示。
于是,长子李准的乳名就为“葫芦”,她很开心,即使只是决定了自己儿子的一个乳名而已。
后来小儿子也出生了,两个儿子代替了李叔同,陪在她的身边。她始终这样麻痹着自己,因为李叔同从来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再后来,婆婆王氏因病去世了,这个慈祥而又年轻的婆婆,陪自己说话聊心事的婆婆,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躲在无人的角落,哭得险些晕过去。
李叔同带着她举家运王氏的棺回了天津,以为终于回到了家乡,自己可以和李叔同在天津安定地生活下去。可是李叔同却告诉她,他要去日本留学。这个消息无异于一个惊雷,响在她的耳边。
可是她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挽留他,只能点头,随他去。其实这和之前在上海的日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深夜。在李叔同离开之前,曾和她长谈了一次,这次长谈,在她的记忆里,是李叔同对她说过最多最长的一次话。她在这谈话中,嗅到了一丝悲哀的意味。她有种预感,大概这个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李叔同离开后,她就开始漫长的等待,她不知道这个等待是否有意义,可她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五年之后李叔同回来了,她有些惊喜,因为她从未想过,李叔同从日本回来后,会回到天津。
她就知道命运待她不可能那么仁慈,因为李叔同带给她一个令她生不如死的消息。将她五年的等待全部付之一炬,李叔同在日本有了女人,这个日本女子和之前在金楼燕市的女子都不同,即使李叔同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自然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微妙的不同。
她知道一切关于李叔同的自己的未来,都变成了幻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与他之前的可怜回忆,度过漫长的一生。
在李叔同决定出家之前,先看破一切的其实是她,所以当李叔同将出家的消息告知她和李文熙。当李文熙慌张惊诧,她却很淡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任何说法都会被无视,都没有任何效力。
因为她知道,她与李叔同的婚姻,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李叔同根本不曾爱过她,一瞬间都没有。
但是她不后悔,一瞬间也没有。
§§§第2节颠沛流离牵挂半生——李叔同和谢秋云
谢秋云第一次见到李叔同是因为有许幻园牵线,那时李叔同初到上海,风流不羁,潇洒恣意。再加上他有着令人惊叹的才华,在诗词歌赋、音乐、书画、金石上的天赋无不震动整个上海滩。
在和他见面之前,谢秋云已经是上海有名的秦楼小姐,相貌美艳,又有才情,能作诗能唱曲,眼波婉转,男人的七魂能被勾走六个。谢秋云她自诩自己的魅力在整个上海滩,基本无人能出其右。但是最先吸引李叔同注意的却是姿色在自己之下的李苹香。
对此谢秋云颇有微词,但一直不缺男人疼爱的她,很快就走出了这场感情漩涡。并没有陷下太深,很快抽身,才是青楼妓女的生存之道。谢秋云深谙此道,也只是在天涯五友身边笑得风情万种罢了。
可有时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受理性的控制。每日都会与李叔同交往,在接触中一点点地被他的惊才绝艳所不自觉吸引,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陷入其中,难以自拔。她变得收敛,变得不再接客,变得学会羞涩脸红。
人人都说,谢秋云好像变了个人,像是要从良了。只是那些老鸨和姐妹们都不知道要赎她的人是谁。
李叔同仍旧和李苹香出双入对,这些在谢秋云看来无比刺眼,心中有嫉妒,却无从下手,或者说她不舍得伤害李叔同和他爱的人。谢秋云每次只能争着去唱李叔同新填好词的曲子,然后看他满意地笑,嘴角仅仅稍稍弯起一丝,就能够令她快乐半天。
就在谢秋云这样单纯地单恋着他的时候,一天,李叔同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到李苹香那里去,而是留在谢秋云这里过了夜。
在这一晚后,李叔同便毫不避讳地拥着谢秋云四处招摇,总是将自己的书画和诗词递给谢秋云,让她看看品评一番。如此一来,谢秋云以为李叔同因为发觉到了自己的默默相守,被感动后也爱上了自己。恋爱中的女子,总是懒得去想太多,谢秋云也乐得接受这个结果。李叔同开始住在谢秋云这里,晚上也不回去,谢秋云也就像妻子一样照料他的起居饮食,他要写诗作词,她就为他研墨展纸;他要唱曲儿,她就为他弹琴吹笙。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她总会半开玩笑地说:“真的是瘦桐啊!”
一日李叔同想要喝酒,谢秋云心想只要他开心,喝酒就喝酒。于是二人从傍晚一直喝到午夜,青楼都从喧闹回归到寂静,李叔同仍旧一杯杯地将酒灌入口中,恁谢秋云怎么劝,都停不下来。直到他喝到扶不住,谢秋云要将他扶去床榻休息,他哇地一声嚎啕哭出,令谢秋云一惊。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李叔同,李叔同也根本不顾什么雅士文人的形象,一边流泪一边哭喊着,“我的同道是许幻园,是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是杨翠喜,是金娃儿啊!——苹香!苹香!我只能留她在心里,留她在梦里……对不起……我对不起她!”
从李叔同口中再次听到“李苹香”的名字,让谢秋云心中五味陈杂,但更多的是难以下咽的苦涩。原来他还是爱着李苹香的,自己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而已,原来事情的真相残酷到让人绝望。
谢秋云在李叔同发泄完彻底睡去之后,看着在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李叔同,伸出指尖,一点点地描摹他的眉眼。他长得真好,眉形俊朗,鼻子英挺,就连这双此刻闭合的眼眸,也好看得令她迷恋。只是在他胸腔中跳跃的那颗心,始终没有属于她。
此前能从他的词中诗中,体味到他的失意与彷徨,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苦闷原来如此浓烈,他对于李苹香的感情如此深挚。当他在李苹香面前表现出对自己的喜爱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吧?可笑的是,自己那一刻还那么得意,那么幸福。谢秋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悲,眼泪一瞬就落了下来,顺着脸颊就淌下,她连忙用手拭去,生怕落在李叔同身上,生怕自己的眼泪肮脏了他。
第二天,李叔同醒来后,谢秋云忙递来一晚醒酒汤,只字未提昨晚的事。虽然谢秋云知道他并不爱她,但她还没有伟大到主动退出这段关系。
就在不久后,老鸨突然找到谢秋云,告诉她:“算你这个小妮子走运!”
“怎么了?”谢秋云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大青天白日的,老鸨这是抽哪门子疯?
“还跟我装?”老鸨气得笑起来,“你算是捡到宝啦!原来要赎你的就是李大才子啊!你埋得可够深呐!”
谢秋云听得清清楚楚,却好像一句也没听懂,愣愣地问:“你……你说什么?”
“还跟我在这儿演呐?”老鸨点了一下谢秋云的额头,“今后我是不是得喊你‘李太太’啊?”
谢秋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捂住嘴,向后倒退,直到碰到门板,才如梦初醒般转身推开门,风一般地跑出去。现在还是晌午,青楼是不营业的,路上却满是行人,谢秋云没来得及仔细梳妆打扮,衣服也没经过精心挑选,因为这些现在在她的心中全都不重要了,至于她,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李叔同,她恨不得飞到李叔同面前。
终于要接近城南草堂的时候,被眼尖的张小楼看到。张小楼在这儿见到谢秋云十分惊讶,他知道李叔同的母亲和妻子就在里面,谢秋云就这样闯进去可不得了。于是他上前一把拦住激动向里冲的谢秋云,压低声音说:“秋云,你停下!”
谢秋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差点酿成怎样的麻烦,忙用满含谢意的眼神看向张小楼,待喘息平复后,才开口说:“差点忘形了,真是对不住。”
“我倒是无所谓,”张小楼将她迎到城南草堂里许幻园住的区域,“你这是……”
“瘦桐现在在哪里?”谢秋云没有回答张小楼,而是发问。
“他在里面……”张小楼说,“你找他?”
“嗯,”谢秋云点头,“你帮我叫他出来,可好?”
“成,那你就在这儿稍等片刻。”张小楼说完,就向李叔同住的院子走去。
过了一会儿,在谢秋云的等待中像是漫长的一万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