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是走上了正常轨道,却是李叔同在之前三十多年不曾经历过的,如水一般平淡的生活。却是许多人一生都在其中的日子,李叔同会在教学中想起雪子,不知道她现在上海正在做什么?是在弹琴还是在唱歌,亦或是在哭泣?是否如他想她一样思恋着自己?
李家的银号近来也不景气,整体的大环境作祟,所以尽管无可奈何,李文熙也不再做甩手掌柜,他又开始挂牌行医。没事儿的时候也找李叔同聊一聊,两兄弟终于消除了从小种下的隔膜,像是一母胞兄弟一般地亲近。偶尔也小酌一番,只是在小酌之后,李叔同总会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想起在日本睡榻榻米的日子,那时自己还嫌弃每次醒来腰总是会痛,可当他睡在柔软的床上,却异常怀念那坚硬的榻榻米。
不如说,李叔同真正怀念的是雪子,现在学校的教学任务很重,他没有办法抽身去上海去看她,只能发电报,或者邮寄一些天津特产到上海,聊以自慰而已。
§§§第3节政治剧变,家道中落
一九一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很多事都发生在这一年,然而最终能被历史铭记的,莫过于辛亥革命的爆发。这意味着统治着中华大地二百九十多年的满清王朝彻底覆灭,爱新觉罗氏的在历史舞台上的戏唱到了尾声,然后永远地噤声。随着在武昌响起的第一声鸣枪,革命的大潮席卷了祖国的每一寸河山。孙中山,作为辛亥革命的领导人,在南京宣誓就职民国临时大总统。自此,中国的历史翻开了一页新的篇章。
但在此之前,于北方重镇天津,李家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年的春天,李叔同正在书房,准备给身在上海的雪子写一封信,却看见二哥李文熙急匆匆地从外面进入书房,然后颓然地跌坐在躺椅上,眼神空洞无神,只能听到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完了,完了,完了……”
李叔同不知李文熙这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从未见过兄长露出这种表情。李文熙已然四十多岁,依照孔子的说法,此时他已经达到了“不惑”的年纪,而却有事情能令“不惑”的兄长露出这么绝望的神情,实在是让李叔同捉摸不清。只得停下手中的笔,走到李文熙身边,“二哥,这是……”
“文涛啊……文涛啊……”
“二哥!”李叔同扳正兄长的肩膀,给他力量,“不要紧,你说啊。”
“天津的盐商垮了!”
“盐商垮了?”李叔同纳闷,“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咱家做的就是盐商啊!”
“李家不是银号么?什么时候又……”
“咱们李家不仅是盐商,还是大盐商!咱们的‘义善源钱庄’就全部投资于盐呐!这下盐商垮了,足足五十万银元啊!全都没了啊!”李文熙说着,眼角泛红。
李叔同对于家业家产实际上没有任何概念,自小他就知道,李家的基业是由二哥继承,自己只是念好书就可以了。所以除了李家是开银号,在北京、天津、上海都有资产外,一无所知。不论这些的盈亏情况,还是家庭经济,他都不去关心,而李文熙一直也是讳莫如深。李叔同从来不知道,做盐的生意,也会亏也会垮。
这次盐的亏垮,是因为官价的剧降。因为清政府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去维持正常的贸易,在一定程度上来讲,这次失败是注定的。
“五十万?”李叔同见李文熙将手把住椅子,重复道。
“是。”接着是李文熙一声长叹。
“二哥,你这样想,倘若我们不是在天津,而是在京城呢?八国联军攻入的时候,他们烧杀抢掠的时候,我们将损失的远远比五十万要多得多吧?你不必如此沮丧,只是一个银号而已,我们不还有其他银号吗?古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咱们还健康地活着,还有骨头,就不会垮!”李叔同眼神坚定地看着李文熙。
“可这祖传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啊!”
“哥你看,现在清廷已经危在旦夕,看样子已经命不久矣。天下只有先亡先涅槃,才能浴火重生。如果因着这些,家业毁了,那也是天意,不必太过在意。”
李文熙听着李叔同的话,将实现投向窗外,见天边的夕阳将世界都染红了,真的有一种即将重生的感觉。
在这之后,天津的商业全线颓败,不过半月,李家的另一座钱庄“源丰润号”,再度全军覆没。这又一个打击,彻底令李文熙丧失了全部经济动力,李家所具有的所有家产,从前百万家产,在李家所有人的观念里用世世辈辈都不会穷尽的家产,现今除了河东的一座住宅外,在天津的财富已经全部流荡。
李文熙处于崩溃绝望的边缘,而李叔同则不一样。他从前就将财富银元这种东西,看得很淡,也从未担心过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离他远去,他学习艺术在某一个方面也得意于李家所拥有的财富。但是随着天津家业的破产,他更加确定了财富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靠性。从前摆在他面前的两条坦荡大路,如今只剩下一条,也是他正在行走的路。于是李叔同衣着更加朴实,教学更加严谨,表情更加严肃。
与雪子的通信中,他并未提到家里已经破产。
与上海的友人的联系中,也没有提到他现在所面临的窘境。
李叔同回想从前的奢靡生活,这才发觉那时的过火和夸张,而此时的庄重和简朴,像是对过去的一种补偿。
应酬骤减,很多人不再联系他。他没有觉得失望或者感叹世态炎凉,反而很感激这次的破产,给他一个机会去看清一些人一些事,也给他时间去更加专注于油画的创作。
然而因为辛亥革命的关系,北方所遭受的境况要比革命前更为严峻。清廷感觉到来自全国的压力,紧急招兵买马,随意处置百姓。给人们带来了更大的苦难。
随着各省纷纷宣布独立,清廷的急迫感越来越强。自从一九零八年慈禧太皇太后薨了,其实清廷就已经亡了。现在它的垂死挣扎依然没有任何作用,但却用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余力,在给苟延残喘的人们制造更大的灾难。
这日,李叔同将二哥李文熙还有妻子俞氏召集在会客厅,神情严肃,他看着他们,沉声说道:“现在清政府的大势已去,李家的家产也……所以,我想咱们举家迁去上海吧!远离这乌烟瘴气的北方,去更新鲜更清新的南方去生活。”
李文熙看着李叔同,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走。”
“哥……为什么?”李叔同不理解。
“李家的基业在天津,根在天津!无论家产败成什么样子,它始终都是在天津,所以我不走,如果我走了,李家就是真的败了……”
“哥,你何必如此固执?”
“这不是固执,文涛,是我看着父亲将李家茁壮成鼎盛兴旺,再亲手将李家败成这般的模样,如果连最后的河东宅子都守不住,都要变卖,等我死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去见列祖列宗?”李文熙站起身,走到李叔同面前,“你还年轻,你本身也不属于这个压抑的天津,你属于江南水乡,你属于那片自由活跃的天地。其实自你四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我终究是不同的。”
“二哥……”李叔同能做绝妙文章的嘴,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也不走,”俞氏坦然地望向李叔同,她知道李叔同在上海还有一个夫人,一个他真正心爱的女子,她深知自己只是父母包办婚姻下的结果,李叔同尽管和她育有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瞬间爱过她,她何必又非得去上海,去做一个任人厌恶的角色?她笑着说,“我老家在天津,我父亲年迈,需要我照顾他,而且……葫芦哮喘,也受不了这么远距离的行程。”
“你……”李叔同愣在原地,他从未料想到俞氏会说出这番话,做出这个决定,他明白,俞氏说这段话时,心中是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
俞氏为了不给自己造成麻烦和累赘,连两个儿子都自己抚养。
“我知道你在天津生活得并不快乐,南方才是你的乐土吧?去吧,不用管我们,我们在天津会照顾好自己,放心地去吧!”俞氏说完转身就离开了书房。
李叔同望着俞氏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第4节回上海,与日籍夫人团聚
春风再次吹绿了大地,也将一艘客轮送到了黄浦江码头,万物复苏的时节,船上的乘客多,而码头上接待归客的人就更多了。李叔同随着鱼贯而出的乘客们下了船,就听到有人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叔同——叔同——”
李叔同好不容易才挤到生源处,见到了久违的义结金兰的天涯好友许幻园、上野同窗春柳伙伴曾孝谷,还有日夜思念的佳人雪子。李叔同分别和他们热情拥抱,以表重逢的喜悦之情。
“你们都来了啊!”李叔同这种暌违已久的亲切感,向他汹涌而来,使他有些语无伦次。
“当然要来接你!”许幻园拍着李叔同的肩膀,“回来就好啊!”
“可算回来了,真好,真好!”曾孝谷大笑着接过李叔同的行李。
接着李叔同看向一直都微笑地看着他,却沉默不语的雪子。雪子注意到李叔同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红起脸颊。
“欢迎,欢迎回来!”雪子羞得低下头。
许幻园看出来雪子极力压抑的狂喜,为了避免气氛这样下去,便问李叔同:“北方怎么样?天津如何?”
“哎,别提了,”李叔同叹气,“清政府那些残存的辫子军,将杂货铺子都抢光了!”
“哎,”许幻园也跟着叹气,拍着他的肩膀,“不过没关系,上海的景象全然不同,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进步青年来到上海,上海已经和民国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还有……”曾孝谷正要滔滔不绝地继续接下话茬。
“有话咱们回去再说吧!码头这里人又多,声音又嘈杂,回去我给大家做些吃食,然后你们一边吃一边小酌一边聊,岂不好?”雪子打断曾孝谷的话。
“好好好,看我这急性子!”曾孝谷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飞快地揽住李叔同的肩膀,四个人一道走出码头,登上马车,一起去了位于法租界的公寓。
在席间,许幻园和曾孝谷迫不及待地将最近南方的形势讲给李叔同听,又嫌不过瘾,将李叔同离开上海回天津,到码头重逢,再从清政府覆灭到民国建立,期间如上了发条般不停顿。
李叔同始终微笑地听着,不说话,雪子亦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他还是一如两年前那么英挺潇洒。
李叔同听到南方与北方相比,万象更新,不禁油然而生出文思,叫雪子拿来纸笔,不过几分钟,一首《满江红·民国肇造填满江红志感》就写成了:
皎皎昆嵛,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华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写完这首还嫌不够,马上又低头写着,一会儿便将书成的纸递到他们面前。许幻园眼尖,率先通览一遍,不觉击掌叫绝:“好词!好一个‘万岁’!”
雪子接过,清了清嗓子,说道:“由我来用汉语念出来如何?”还没等其他人作出反应,便高声朗诵起来:
万岁、万岁、万岁,赤县膏腴神明裔。
地大物博,相生相养,建国五千余岁。
振衣昆仑之巅,濯足扶桑之漪;
山川灵秀所钟,人物光荣永垂。
猗欤哉,伟欤哉,仁风翔九畿。
猗欤哉,伟欤哉,威灵振四夷。
万岁!万岁!万万岁!
雪子读完,大家一个劲儿地鼓掌,不仅是因为李叔同这词写得气势恢宏,也因为雪子能够如此字正腔圆地准确念出这首汉语古体词。李叔同更加震惊于雪子的汉语竟如此精进。
“雪子……我真没想到你的汉语……”李叔同睁大眼睛赞叹。
“那,来来来!”李叔同将酒杯举起,“大家一起为三民主义,为新民国,为孙中山先生而举杯!”
在上海安顿下来之后,有一天便又一位客人造访李叔同的住处。
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个僧人打扮的青年人。
“是李叔同先生吧?”僧人笑问。
李叔同见他笑容亲切,也展出笑颜,“是的,您是……”
“苏曼殊,我叫苏曼殊。”
“久仰大名,”李叔同侧身,“快,请进!”
雪子为二人端上一壶龙井新茶。
这苏曼殊原名玄瑛,曾经留学日本,善诗文,能绘画,精通英、日、法、梵语等多种语言,从事佛学、教育和文学的撰述和翻译工作,是南社的成员,一九零三年出家为僧。
“李叔同先生,”苏曼殊笑着饮了一口茶,“我对你的才学风采思慕多年,如今才得以相见,真是有些晚啊!”
“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位江南有名的才子,不禁注意到他的衣衫,以僧人身份造访的苏曼殊,身着灰色袈裟和布袜芒鞋,干净利索。双目炯炯,有神而矍铄,仿佛将这尘世间的所有都收入到那双眸子里,看懂看清了一切的神态,不觉令李叔同认为苏曼殊有些过于清苦。
“其实我身为出家之人,自是不便与知交寻访,可见,你我是有缘分的啊!”
“缘分啊!”李叔同也承认这个缘分,面对着他的旷达,不禁肃然起敬,“我真的是对你写的《断鸿零雁记》着迷……”
“哦?你看过?”苏曼殊有些惊喜地问。
“嗯,在南洋的一家报纸上。”
“那是随刊随写,不过自从那报纸停刊,我也就停笔了……”苏曼殊颇为遗憾地说。
“那你现在是……?”
“做些翻译工作,不过,你看这次‘南社’聚会,我才到上海来。昨日柳亚子先生特地告诉我,邀请您参加这次的雅集!”
“我?南社?雅集?”李叔同惊诧,“我还谈不上啊……”
“您太谦虚了!”苏曼殊大笑着说道,“您的大名早就传遍上海文坛了,柳亚子当时一提起‘李叔同’三个字,我就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请!这次好不容易能率先和您相见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握啊!”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什么时间呢?”李叔同听得热血沸腾,极有兴致。
“三月十三,在愚园路的‘愚园’里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