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君居天津·妻居沪
面对日本夫人雪子,李叔同的内心是十分矛盾的。他在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淡然,与他内心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但是这就好比鞋里的沙,再怎么疼再怎么不舒服也只能有自己知道,李叔同不会和雪子诉说自己的纠结与愁闷。
但生为女子,雪子敏锐敏感,在回上海的英国邮轮上,她就发觉了李叔同的不对劲,尽管他会和她并肩而立,看水天交接处的日出,也会在甲板上听海风。可是李叔同脸上的笑意总是那么不自然,甚至带着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就在还有两个小时,邮轮就要抵达上海码头时,雪子叫住李叔同,跪坐在他面前,神情严肃,“是不是有什么要说?”
李叔同欲言又止,淡淡笑着摇头,“别多想,没事。”
“有事的是你,”雪子握住李叔同的手,“既然我已经选择和你回国,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说吧。”
“雪子,”李叔同苦笑着将雪子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你知道为什么我在天津有工作,此番却要回上海吗?”
这个问题确实是雪子没有注意到的,或者说是她根本没有想太多,顶多是认为李叔同要到上海会友人,毕竟他是从上海乘船离开的。经过李叔同这么一说,反倒把雪子问一楞,茫然摇摇头。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李叔同苦笑着垂下手,“我没有胆量把你接到天津……”
“那你的意思是……”雪子脸上写满了吃惊,她不想也不敢去相信,李叔同是想把她丢到上海,然后再独自回天津的家中去。
“对不起……”
“你要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陌生的上海吗?”雪子攥紧双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李叔同低头说不出任何话,就这样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过了很久,李叔同才开口说:“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和妻子离婚的……”
“谁要你离婚了?”雪子有些哭笑不得,“我在意的不是名分啊,我最初跟着你就没想过要成为你的正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啊……”
“可是……”
“我知道你有责任,那毕竟是为你生育两个孩子的妻子,如果让你离婚就是害了她,也毁了你的名声……”
“我在乎的并不是什么名声,”李叔同打断雪子的话,“我从小长大,见证了我母亲的命运,我不想让她也走相同的路,我已经很对不起她……”
“没关系,”雪子握住他的手,“我懂你,我已经和你在一起将近五年,只要你利用假期来上海看看我便已足够,我不会奢求更多了。能照顾你,我已经知足……”
“雪子……”李叔同看着这个善解人意的日本籍女子,“我会安排我的朋友照顾你,况且在上海还有我的钢琴,你闲暇时也可以弹琴唱歌,做艺术!”
雪子眼底含着泪,笑着点了点头。
邮轮缓缓驶入上海码头,船一靠岸,许幻园等天涯友人就等在旁边,看见李叔同,热情地拥抱,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向雪子介绍一番后,就驱车到了法租界里一幢宽敞公寓。
这是许幻园依照李叔同的要求,为雪子找的房子。雪子一进门就看到了客厅中的黑色钢琴,琴身被擦得锃光瓦亮,一尘不染。雪子下意识地向钢琴走去,双手轻轻触摸光亮的琴盖、琴身,就像之后无数日夜她怀念李叔同时那样。
把酒言欢,通宵达旦。第二天李叔同就登上了驶往天津的渡轮,临别前他用力地拥抱雪子,嘱咐友人好好照顾人生地不熟的日籍夫人。雪子对着远去的渡轮,深弯下腰,鞠了一躬。自此,她便住在了租界中的公寓里,独自一人,陪伴她的只有那架德国钢琴,还有对李叔同的想念。
回到天津的李叔同,下了船就坐上李家派来的马车。马车载着他穿街过巷,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和店铺,荒落萧条更甚离开时,有些昔日兴旺的商铺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进了李家大宅,迎面扑进怀里的一个男孩,调皮充满生气,他有些认不清,但血液中的天性提醒告诉他,这是他的小儿子,李端。仔细看去,李端和年幼的李叔同十分相像,如今这个场景,在李叔同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他的童年,是李筱楼的老年,老态龙钟的父亲根本不能够接受他的天真冲撞。于是此时李叔同心中产生的情愫对他来说全然陌生。
俞氏看到风尘仆仆、舟马劳顿的丈夫,体贴地上前将儿子接过,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回来了?”
“嗯。”李叔同看着俞氏在五年间也不可避免地老了,怀着歉意上前抱了抱妻子,“辛苦了。”
俞氏待李叔同看不见,撇嘴咬住嘴唇地流下了眼泪,她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不成想他会回到天津这个家,回到她和儿子们的身边。
二哥李文熙是捧着“工业专门学堂”的聘书走出来的,其实在此之前兄弟间的隔阂就已经被血缘消磨得很薄很淡,经过了生活的历练,李叔同也体谅和理解了兄长。而过去那个严厉刻薄的李文熙,此时也已经成为四十多岁的宽厚长者,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拍了拍李叔同的肩膀。
兄弟俩心中都怀有对过去自己的埋怨和对彼此的亏欠,即使不说,只要一个眼神,便已经全然了解,他们早已经宽恕了对方。
当晚,李文熙叫厨房做了几个地道的北方菜,又对饮了几盅酒,聊了聊在日本的学业,李文熙还谈到了“春柳社”,李叔同很诧异,问李文熙怎么会知道“春柳社”?李文熙大笑着说“春柳社”的影响很大,很多国人都知道在日本东京有一批留学生搞了一个剧团,专门表演新剧,其中《黑奴吁天录》的名声最大。李家也因为“春柳社”的发起人是李叔同而名气又大了几分。还说受“春柳社”的影响,国内也组织了诸如“春阳社”等剧团来响应,李叔同听后颇为欣慰。
回到卧房,俞氏小心翼翼地问:“在日本时是谁照顾你呢?”
李叔同一听,只是顿了一秒钟,之后又恢复原状,其实他也根本没有要想去隐瞒什么,因为他明白隐瞒只会带来无法收拾的后果,倒不如提前将一切都讲明。他坐近妻子,内疚地说:“在信上说不清,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要太过难过……”
原本只是试探性地问,在此之前俞氏还特地祈祷一番,不曾想当李叔同的话响起时,她还是如五雷轰顶一般,耳边满是轰鸣声,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知道你的不易,你养大了两个孩子,我会对你负责到底,只求你能够原谅我……”
“没关系……没关系,你还这么年轻,而我已经老了……”俞氏每天梳妆打扮时都无法避免地看到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她比李叔同大两岁,而女人也是越来越老越来越人老珠黄而已。只是说出这种能宽慰丈夫,却违心的话,令她自己心如刀割。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叔同起床后并没有看到妻子俞氏,走出房间,听到了几声剧烈的咳嗽声,他循着生源走到大儿子李准的房间,见俞氏正拍着李准的后背。
“怎么了?”李叔同不解地问。
“你刚到日本不久,他就患上了哮喘病,他二伯给开了那么多药,也不见好转……”
“别拍了,”李叔同上前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他因为咳而苍白的脸,“这对哮喘没什么用处。”
之后李叔同就陷入了沉思,这个家,还有多少是自己错过的?
§§§第2节任教天津工专
也许是因为李文熙的至诚,也许是源于李叔同的造诣,天津工业专校这座学府,专门为李叔同开了一门“绘画”课程。而原本在十多年前,李叔同在书画上就已名扬天津,当时几乎人人都听说过他的声名。只是那时,他所擅长还是中国传统的水墨画,而这次他从日本留学归来,带着一身全新的西洋油画技艺。这对于中国画界,尚属陌生、新鲜的画种,正需要李叔同这样的人来传播。
中国画用“墨、烟”,而西洋油画则用“木炭、油膏”,两种截然不同的画种,所能展现、表达的情感也不同。油画在此时更能描绘出李叔同的内心感情,画布上斑斓的色彩,像是画家用鲜血和灵魂涂抹而上,有着无尽的生动、野性与冲动,此次他归国就是为了艺术救国,就是通过艺术来启迪国人!
一九一零年的秋天,李叔同脱去了留学生的洋装西服,换上了流行的教师服饰,长袍、马褂、布鞋。站上了正式的讲台,为人师表。虽说之前在沪学会时,也代过课,但那时毕竟只是临时情况,也并不正式。但这次不同,他是带着聘书走上讲台的,他所面对的是祖国的未来,现在才是他施展抱负的时候。
面对讲台下坐着的莘莘学子,眼睛会随着他的行动而转动,嘴巴会因为他的提问而发出声音,他骤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这种作为教书先生的责任是始料未及的重大。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并不是戏台上跑龙套的角色,也不是花旦刀马旦花脸,这不能表现出教师的严肃与威严。若果真的要将教师比喻成一种戏剧角色,那也只能是老生,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分寸拿捏得十分考究,不得掺有半点邪念和不庄重。这样才能够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想到这些行为规范的时候,李叔同脑海中出现的都是一些从前教过自己的老师们,南洋公学中的蔡元培,上野美术学校的黑田清辉,东京音乐专校的上真行勇……这些师表典范在督促着自己,要成为如他们一般的良师益友。
这日,李叔同在书房中整理讲义,听到敲门声,进门来的是李家的老管家老徐。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叔同摆满书房的西洋画作,不禁惊讶地“哇”了一声,活像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李叔同见状,笑问:“怎么?”
“我说我的公子爷诶!”老徐啧啧说,“这些画也未免忒寒碜了些!这光屁股的、袒胸的……啧啧啧,东洋人怎么都喜欢这玩意?”
李叔同哈哈笑了两声,“徐大爷,你不喜欢?”
“不过是挺像的……”老徐虽这么说着,视线却没从这些画上移开。
李叔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把那裸女画递给老徐,笑着说:“这幅送你。”
“嚯……”老徐接过画,有些不敢相信,激动地喃喃,“好好好,我拿回去,也给我那老婆子开开眼……见见这东洋人的艺术……”
说着,老徐就抱着画往门外走,刚要跨门槛,想起来书房的目的,不禁抽出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边回身边说:“瞧我这记性!”老徐对李叔同说道,“外面有个戴眼镜穿西装的先生找您。”
李叔同二话没说,就推门出去,下了台阶,走到会客厅就大声说道:“大哥!”说完就快步走向等在那里的人。
来者正是“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袁希濂早李叔同一步到日本留学,只不过他去学的政治法律,较李叔同所在地也有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即使两人在日本相聚,也是短暂且频率极低。当初李叔同回国时,袁希濂还没回来。他万万没想到,袁希濂会到天津来。
“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叔同给袁希濂倒上茶水。
“有些时日了。”
“那现在……”
“就在天津,做法曹。”袁希濂说着,有些垂头丧气。
“怎么听着这么丧气?法曹多好,专业对口,又可以伸张正义!”李叔同笑容真诚。
“在天津,京城脚下,哪有什么正义公平可言?是外国人就是法律,是大官就是法律!法曹……不过是摆设罢了……”袁希濂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教书。”
“决定好了?挺好,启迪民智,立命教育。不错,不错,终于可以达成你报国之愿了!只可惜,我这个学法律的人,在当今社会毫无用处……”
李叔同看向袁希濂,“大哥不可如此消极。”
“罢了罢了,”袁希濂想起什么事,问李叔同,“你还记得杨翠喜么?之前那个名伶?”
李叔同一怔,杨翠喜?她不是在上海吗?袁希濂如何在天津提起她?李叔同做出洗耳恭听状。
“她如何了?”
“我一到天津就任就接到一份密告。”
“慈禧的宠臣载振看上了杨翠喜,而地方官段兰贵立刻就把杨翠喜送到了载振府上,以此用美人换得了黑龙江巡抚一职!”
“什么?!”李叔同惊得站了起来,脸气得煞白,“竟有此事?”
袁希濂叹着气点头。
“是命运啊!命运摆布了杨翠喜……”李叔同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大哥。”
“说吧。”
“我想了一首词,词牌菩萨蛮,词名就叫:忆杨翠喜。”
说着李叔同走到窗前,背剪着手信口唱出:
燕子山上花如雪,燕子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沉。
唱完两人一齐陷入沉默,这时佣人来通报,“请两位少爷吃饭了。”
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什么就走去餐厅。
渐渐地,李叔同明白身为师表,不仅在行为举止上要庄重,在内心也要如止水般沉静。讲究的像是佛家的禅,于是许久不曾念的《大悲咒》有时也会在夜里诵上几段。
在白天,李叔同在天津工业专校给学生们上课,教授绘画科;晚上,他就重拾自己先前一直特别喜爱的练琴、写字,有时也会画一画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但诗词与金石,也只是偶尔为之,并不像从前那样专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