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他决定要走,是家里打来了电话。电话是儿子打过来的,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爷爷病了,住进了医院。他听了心里一紧。儿子接着说,不过不要紧的,爷爷只是闹肚子,有些虚脱,打点滴后已经好多了,估计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他才稍稍释然。老人已经七十岁了,因为有了他这个作家儿子,才显得比其他农村里这样岁数的老人金贵,除了生活条件的大大改善外,医疗条件上,也已经优厚了许多。他本来是要把老人接到城市里来住的,老人辛苦了一辈子,该到享点清福的年龄。可老人说他生来就是受苦的命,家里还有十几只羊,几亩庄稼需要侍弄,城里一天都呆不下去。没有办法,他只能把父亲送回乡下,每月给他打回去两百元钱,让他增加营养,注意身体。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有个头疼脑热的,真就很难抗住。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碍。但他这个当儿子的,要不赶回去看望,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的。
他是在下午接的电话。他情绪焦然,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时地望望赭红的西天,贺兰山就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他西去的视线。她也有些栖栖的样子,魂不守舍。到了夜里,好不容易哄的儿子熟睡了过去,她就拿着蜡烛过来,躺在了他的身边。一共两根蜡烛,她都让它们燃尽了。他们没有说话,她摩挲着他的手,他呆呆地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燃下去。没有睡意。静静的场房。大河在不远处喃喃诉说的声音。
相逢是这么短暂。其实他心里清楚,父亲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已经再找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留在这里了,走是必然的。他从阿拉善来,在贺兰山的那一边,那里才是他的家,有固定收入,有一个乖儿子,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幸福的家庭。他得维系这个家庭,是的,维系,即便是一些幻象。他需要别人的尊重,需要上流社会认可并且混迹其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同事间的倾轧、争名逐利、明刀暗箭,随时会搞的人心力交瘁,哭笑不得。他得小心地去维系,像走钢丝一样。他需要大河一样的容纳,他需要河滩地这样的芳菲与宁静,他需要敞开心扉地去爱,自由自在地生活。但是,这一切都好像与他无缘。他真的要走了。走之前,是离别的忧愁、淡淡的感伤。
他在第二天起来,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饭食。宁夏的稻米,滩地鲜嫩的蘑菇、鱼汤。他却没有心思去细细地品尝。匆匆地扒拉两口,忘了饭菜的味道。西行,一步三回头地看。她站在场房边上,向他挥着手,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他知道她的心里滴着泪,他的脸上,却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一片。
22.他在S市通往阿拉善的班车上,有一个卖报的妇女上来卖报纸,随手买一份来看,却见那篇由他撰写的稿子赫然登在了头版,文字几乎没有改动,只是作者的署名,已经是报社的那名小记者了。他轻轻地一笑。这篇肯定是能引起不小轰动的报道,不知道他的娟几时才能够看到。娟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呢?这篇报道,能使她的环境有一个比较大的改观吗?他又给S市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希望他继续帮忙,最好在对娟的宣传上来个追踪报道,这样才能够扩大宣传面,才能够引起相关领导的重视。也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够有一丝丝的安然。
到家,那把很长时间都不用的钥匙伸进锁孔,打了几次都没有把门打开。空落落的一个家。妻子和儿子都不在。不过在和儿子的通话里,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离开了医院,确实没有什么大碍,他只需一两天内回一趟农村,给父亲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尽一点当儿子的孝道。他是个孝心很重的儿子,看着父亲脸上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皱纹,他会生出许多的哀愁和痛苦,像一条虫在心里嗜咬一般。
他与妻子的拉锯战,从他回到阿拉善的这一天正式的拉开了序幕。妻子的脸阴沉的像片布满了阴云的天,几乎不和他说话。除了上课,她每天早上备课,晚上在学校,到了休息日,依然乐此不疲地参加朋友的派对,或跳舞,根本没有闲暇陪他。如果是晚上休息,她也和他分床而居。他一心想改变这种局面,尽量给她陪着些小心。有几个晚上他还试图钻进她的被窝,贴近她的身体,结果都遭到了拒绝。他有些无奈,跟着倒也释然,钥匙时间长了不用也会生锈,也会打不开那锁的。况且,他本身也有毛病,不止一次的对妻子的冷淡,肯定会伤害了她。不过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他每天依然的上班、写作,过那种单调沉闷的生活。有时候,他也悄悄地拿出娟送给他的那几副剪纸作品,他的目光会透过窗外,眺望远处的贺兰山,追忆起山那边的世界,回想起他和娟在一起的日子。过多的寂寞,他会学着剪纸,但他得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娟那样的耐心与灵气,除了剪出几张四不像外,他实在再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后来的日子,他对剪纸就逐渐地疏远了。
娟现在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
在一个晚上,没有妻子和孩子在场的晚上,有些落寞的他,随便地打开电视的时候,一个他十分熟悉的画面跳进了他的眼帘。画面中出现的碧绿的河滩地、羊群,那个不太起眼的场房,远处那条像带子一样的大河。镜头一闪,出现了娟,一副害羞的样子,典型的一个乡村妇女。接着,出现了一个拿着麦克风的女记者。这就是方丽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没有多少人认识她。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农村妇女,却用她灵巧的手和智慧的心,续写着一个神话。接着,出现了一个特写镜头,那些他曾经见过的剪纸作品,一一地出现在了电视里面。
这都是你剪的吗?记者问。
唔。
谁教你的呢?
没人教,是我自己学的。
这么说,是无师自通了。那么,为什么要剪纸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是在山区,家里很穷,冬天,没有事做,就拿着剪子随便地剪着玩,后来,剪着剪着,就有些撒不开手了。
颤抖而美丽的声音,熟悉的让他心醉。他躺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那些回答,显然要比他想象的好的多。接着出现了她劳动的场面,还有她喂鸡,剪纸,这都是记者安排好了的场面。接着有出现了开阔的河滩地,她的背对着夕阳的影子。之后采访结束,电视里开始插播广告。他关闭了电视,让屋子里陷入了一种黑暗。他的心情突然变得不能平静起来,有种想飞跃崇山峻岭,马上飞到她身边的强烈欲望。他拿起了电话,他想问问S市的朋友,看他最近有没有方丽娟的消息,但是才拨了一个号,他就又把电话放下了。这样的打过去,肯定的有些不妥,会不会引起朋友的一些误会或猜疑。他复又坐回沙发里,依然心潮起伏,黑暗中尽量回想着那片开阔的河滩地,回想着那条大河,回想着娟的音容笑貌。
关山重重,知音难觅。在他四十岁之后,突然遇到的娟,发生了一些按常理本不该发生的事情,没有过多的自责与愧疚,有的只是淡淡的感伤和无尽的思念。他的心,像是放飞的风筝的线轴一样,已经被那样有力度地拉动着。
23.翌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再到山那边,到那片河滩地去走走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那条让他一闭眼睛就跳入脑海的大河。妻子早已与他和好如初,她甚至对他的次此出行,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嘱咐他注意身体,早去早回。他跳上班车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比他预想的要轻松。但是随着班车驶出那大山狭隘的路口,他的心里豁然间变得开朗了许多。秋风透过车窗铺面而来,逐渐地带来了河的一些气息。近了,与大河的接触,在他离开一年后的今天,无疑又要续写一段未了之情的。
他在S市倒车,又在另一个小站下车,步行十多里,终于又扑向了大河。他倾耳聆听,聆听到大河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这声音缠绵、激越、高亢、优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天籁之音。经历了大河的洗涤,经历了人生的大开大合,差不多悟透了生命的全部意义,他的对许多事情的富于理性的忍耐,而生活,却更像是一棵开满鲜花的茁壮的树木,郁郁葱葱,芬芳美丽。
再次看到场房,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离别只是在昨天。然而四下里已经没有了葱茏的豌豆。秋风秋雨秋煞煞,秋天似乎带来了一些肃杀和愁绪。他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屋子里扑来了很浓的生活气息。他们曾经用过的床,床上整齐地叠着的被子。四下里寻找他的娟,却见地下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拿起来,却是娟写给他的简短的留言:
知道你今天要来,但我却不得不走,去和我的男人养蜂。你把我的生活都打乱了,我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那些记者却像一只只难缠的苍蝇,躲也躲不掉。锅里有烙好的饼子,橱子里有菜。晚上有放羊的老汉陪着你。我出去很长的时间,你不要等我。
他并没有感到未曾与娟谋面的惆怅,却是一种释然。娟竟然能感应到他今日要来,她的躲避,一定是经历了一些理性的思索与挣扎。是的,他是一个很有些名气的作家,而她正也在经历着那么多记者的围追与堵截。避开那不必要的麻烦,还生活一些清白或清净,他的思想,是升华后的又一种轻松。他毕竟是又一次见到了大河,那条从不知道疲倦的、永不回头的、深邃辽阔的大河。他从阿拉善来,他已经不虚此行。他的世界,已经是一条从久远来,又流经久远的大河,无怨无悔,从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