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上面来帮靠山村脱贫致富，决定搞规模养殖。拨下一笔款来，乡上却撒椒面一样，把那些钱撒了出去。临到上面来检查，乡长就抓了瞎。下来检查的有县政府的、县畜牧局的、市畜牧局的，还有记者。乡长跟王村长打了招呼，让他把村里的羊集中起来，又从外村借了些羊来，以应付上面的检查。但是后来却出了问题。这问题遇上别人，也就不是问题，偏偏是遇上了赵二毛这二杆子，就复杂了。那天赵二毛把自家羊赶回去，发现有一只羊被搞串了，那不是他家的羊。赵二毛挨门逐户地找，却没找着，就牵着那只搞串的羊来找村长。村长没好气，这赵二毛，有你一只羊不就得了，干吗那么死心眼。可是赵二毛说他就要他那只羊。村长听的不耐烦了，就不再理他。那天村长要到乡上去开一个有关规模养殖的庆祝会，就把赵二毛搁在家里，一个人骑自行车走了。没想到中午大家正在聚餐，杯盏碰的咣咣直响，赵二毛牵着他的羊来了。一只羊被赵二毛这样一个相貌丑陋的人牵进餐厅，这还不是一件破天荒的事？大家正自诧异，赵二毛却找到正喝的面红耳赤的乡长。赵二毛说乡长，王村长他把我的羊搞串了。乡长出了一头冷汗，因为市畜牧局的人，还有记者，都还没有走。那位市畜牧局的干事一定是听到了，但他佯做不知地起身去和那位记者碰杯。乡长赶快叫过王村长，说快快快，你赶快陪着赵二毛回去找羊。
村长喝多了，踢赵二毛一脚，说看我回去不收拾你。村长拉着赵二毛，赵二毛牵着那只羊。走出乡后村长就跨上了他的自行车，丢下赵二毛和那只磨磨蹭蹭的羊。在村口，村长碰上了村里的混混孙全有。村长眼球一转，一抬腿下了自行车。村长说孙全有，赵二毛羊群里跑串的那只羊，我看那很像是你的。孙全有咧着嘴嘿嘿一笑。赵二毛连拉带拖把那只羊弄过来时，天都快黑了。孙全有往路当间一站，挡住了赵二毛，两眼睁的有卵子那么大，他说赵二毛你手里怎么牵的我的羊？看见了孙全有，赵二毛有些发虚，他本来是想绕着他走的。孙全有是个混混，村里好多人都让着他。赵二毛说我我我怎么没见过你还有这么一只羊。孙全有说这明明就是我的羊。他从赵二毛手里接过那只羊，牵回家里。结果孙全有把那只羊给宰了吃了。
事情还没有完。赵二毛很快找上了村长，村长问起那一只羊，赵二毛说孙全有说那是他的，羊早让他宰了吃了。村长心中暗笑，脸却绷得黄瓜样长，说赵二毛你个混球，孙全有啥时养过羊？你不把那羊找回来，看我咋收拾你。赵二毛僵在了那里，脸都白了。后来村长看着木讷呆愣地走出去的赵二毛，轻蔑地一笑。本来以为事情该结束了，赵二毛还没有那个胆量去找孙全有。过两天，村长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可是有一天，乡长突然来了。看乡长那付冷脸子，村长心中就是一紧，等到乡长说完来意，村长更是吃了一惊。原来，为羊那事，赵二毛又跑了一趟乡里。乡长没好气地说屁大点事也来烦我，让找村长解决。连乡长也没有想到，赵二毛却徒步四十多里，跑了一趟县里，把针尖大的一件事情，给捅到天上。一位副县长亲自打电话，把乡长狠狠一通批评，因为他们搞规模养殖弄虚作假，被赵二毛给搅的沸沸扬扬。县上当然不愿把事情闹大，副县长便连夜给乡长打电话，一痛训斥。村长听了头上只冒冷汗。第二天，村长亲自出马，带上几个人去给赵二毛找羊。哪里还有那羊的踪影？最终村上给赵二毛赔了三百块钱，才算了事。
谁都不会想到，平日蔫了巴几的赵二毛，也许一生就犯的这么两回艮，却让村长像是被蝎子给狠狠地蜇了两口，怕要记一辈子的。
村长今天要去传达乡上下来的指示。那场在好多城市像风一样刮起来的瘟疫，可不能让它吹到山旮旯来了。其实村长明白，他这也是走走过程，一个指令下来，往往是上头雷声大，底下雨点小，上头紧锣密鼓地咋呼着搞着严控，村长却发现那天在乡集市上，赶集的百姓还是那么多。总之，上头下来的指令，他这个村长得走走过场，遇上什么事，上头追查下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靠山村是个小村，三个小队像三棵不起眼的棋子摆在这偏僻的山旮旯。村长决定先到一队去，每回到那里，为了不绕路，他都得翻上那面大坡。他背着手，叼着一支烟，翻坡时弓背驼腰像个大虾米。走上坡来，一抬头村长突然发现了放着羊的赵二毛，他的那只被狗咬伤的指头依然像锥子一样往什么地方戳着。村长停下了脚步，对着这根指头，端详了许久许久。然后，村长把那半截烟一弹，烟蒂飞出好远。
村部就在岭上，平日里那两间屋门总挂着锁。今天村长早早让人打开，把屋子都收拾了。晚上，村委委员，团委书记、民兵排长，妇女主任都过来了，一根三尺长的旱烟锅子传递着抽，满屋子都是烟雾。村长说今天找你们来，说个事儿，于是他就说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村长说起瘟疫来，脸色凝重，特别强调了它的严重性，说空气都是传播媒介，说治愈率极底，说上面下了死命令，要大家严防死守。村委委员们伸长了脖颈听着，像是听到外星人降临地球，突然都兴奋了起来。村长也被感染了，脸色红润，声音也上扬了八度，“据说瘟疫是从动物身上传过来的，人畜共患。”接着村长就说起了赵二毛，说起赵二毛被狗咬了这事，说如果那狗是个狂犬，那赵二毛是不是也算个疑似病患者？
村委员们都是一脸的惊悚，他们第一次听到“疑似患者”这个词，以为那究竟是多么严重的什么病，不免有些慌张。因为毕竟，赵二毛那只青山羊羔子，就是被狗咬死的。看样子，这场瘟疫，并不是十分遥远的事，说不定已经悄悄地来了，靠山村已经不是一块净土。村长说，要杜绝这事在靠山村发生，就应该把赵二毛监控起来，然后报上级部门处置。几个村委委员，竟是一致的赞同。
然后是监控赵二毛的人选，村长提议两个人，一个是孙全有，一个是丁德海。大家又一直点头赞同，认为非此二人莫属。孙全有，混混，赵二毛怕他就像怕爹娘老子，丁德海也是个二百五，愣头青。
就这么定了下来。
村长去找孙全有，村长说：“孙全有，前一年赵二毛家搞串的那只羊，那肉好吃吧。”孙全有咧嘴笑了。村长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你小子，白捡个便宜！”
村长知道对付孙全有这样的混混，就是打一巴掌，给一个蜜枣。前一年，孙全有和伙偷了一个老寡妇家的几只鸡喝酒，事发后孙全有依然大大咧咧，以为没人敢把他怎的，结果村长站了出来，硬是把他扭到了派出所，罚款，还挨了一通铐子。自那后，孙全有就对村长服服帖帖。
村长说：“有个美差，孙全有你干不干。”孙全有岂有不干的道理，轻轻松松，一天三十块钱的收入，多诱人呵！村长又找了丁德海，也答应了下来。
下午，村长和孙全有来到了赵二毛的家里。在院子里，村长又看到了那张青山羊皮子，它已经被赵二毛扒在了砖地上，一股腐臭味窜上来，村长捂住了鼻子。赵二毛就在院里，看到孙全有，他就有些胆怯，以为他们还是为了皮子这事，就嘟嘟哝哝着说：“反正我又没偷，村长你不能说我偷，一样的羊多去了。村长你爹是长球的，又不长球的都是你爹。”孙全有一巴掌扇过去，赵二毛的嘴角便流出了血。
村长也恨不能再补一耳光，但他拉住孙全有说你不能打人，你这是执行公务。赵二毛捂着嘴角，怔怔地看着他们发愣。
村长正色道：“赵二毛，你已经被疯狗咬了，从现在起，村里决定要将你监控起来！”
那天村长正在半山梁子上放牧，一搭眼罩，看见几个人向他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个人，竟是乡长。村长的心里就有些慌乱，他把手中的鞭子“叭、叭”地甩了两下，吆喝着羊往山下就赶。
乡长很快就撵上来了，村长干脆就停下脚来，笑嘻嘻地迎向乡长。
乡长解开两颗衣扣，又在脸上揩了一把汗，瞪着村长说：“王村长，你尽给我惹麻烦，你们偷牧这事，上下都知道了，你说，咋办吧？”
村长笑着说：“我们认罚。”
结果，乡长就罚了他们村二百块钱。
罚完款，乡长说：“款是罚了，酒可不能不喝。”
乡长跟村长关系不错，每次乡长下靠山村里来，办完事情，差不多都要喝个一醉方休。村长老夸他跟乡长是铁把子，村民们知道村长跟乡长是铁把子，就事事让着他三分。村长取出一瓶去年别人送的五粮液，又招呼女人赶快杀鸡炒菜，几个人就这么喝上了。
这天随乡长过来的人，还背过来一桶消毒液。喝着酒，乡长郑重地告诉村长，有关防疫大事，让他上心，隔几日，就要家家消一次毒，这是上面的指令。村长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村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有一个重要事情要向乡长汇报，就把赵二毛被狗咬了这档子事，告诉了乡长，让乡长拿个主意。乡长想了想说：“非常时期，这确实值得注意。这样吧，你让赵二毛先去打狂犬疫苗，等我向县防疫部门汇报了再说。”
乡长一走，村长就找来了丁德海，让他背上喷雾器，带上消毒液，去把赵二毛的家里给消消毒。村长跟着丁德海，来到赵二毛家里，看到赵二毛正蹲在那里，手里捧着个大海碗吸溜吸溜在吃着饭。看见村长，赵二毛说：“村长你也来一碗，那青山羊羔肉，又嫩又香呃。”
村长说：“赵二毛，你胆子贼大，疯狗咬死的羊肉你还敢吃。”赵二毛翻了翻眼白：“咋地不吃？一百块钱呢。”
村长便不再搭理赵二毛，他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点着丁德海，哪儿哪儿该打消毒液。丁德海便随着村长的指点，喷雾器哧啦哧啦地响着，那股水雾很快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赵二毛愣怔着，看着他们屋里屋外、羊圈、鸡舍一痛喷打。
村长又来到那张羊皮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老长时间。赵二毛突然像明白了什么，走上前说：“村长，那羊真是我买的，花一百块钱呢。我没有偷你家的羊，我赵二毛咋敢偷你家的羊呢？”丁德海已经走过来，喷雾器对着那羊皮一通乱打。
村长说：“还有一件事，赵二毛你被狗咬了，你现在是疑似病患者，要上医院去检查，打狂犬疫苗，以防万一。”
赵二毛张慌着：“那……得花多少钱呢？”
“你狗命值钱，还是那几个钱值钱？”
“一条烂命！”赵二毛说。
这个早晨，村长亲眼看着赵二毛背了个褡裢子，低头纳闷地踏上了去医院看病的路途。村长笑了笑，他找来孙全有和丁得海，让他们帮他家打半日羊草回来，两个年轻人竟是那么心甘情愿。
赵二毛被监控起来之后，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好像紧张了起来。然而，这一天，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进山村，似乎又带来了大不安。车上下来的那些人，个个口罩蒙面，严肃的让村民感到是一种压迫，仿佛空气都凝固了。这是省城的大学生，志愿下来做宣传工作的，当然宣传的内容，还是目前这场在许多城市流行的瘟疫，起因、特点等，着重是预防的方式、方法。人们都惶惶地听着，但是许多人，他们其实对赵二毛被狗咬伤这件事，似乎比对那场瘟疫更为关心。有人就让村长去问问，被狗咬伤了怎么防治？村长一问，大学生们也傻眼了，他们对狂犬病的知识，也并不比他村长知道多少。最后，一个小姑娘站了出来，她说，大致是，用百分之五的肥皂水清疮，然后用碘酒或双氧水清洗，然后是打狂犬疫茵。“死人么？”有人问。“当然了，”姑娘随口说，“得狂犬病，死亡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吧。”
因此，对于靠山村人来说，那场流行的瘟疫，真是倒居其次了。而这狂犬病，这个被疯狗咬了的赵二毛，以及那咬人的疯狗，那才是重要的，致命的。村长发布了一道命令，如果谁发现、打死那条癞皮狗，就奖励他一百块钱。并且，谁家的狗由谁处置，谁要违反命令，造成严重后果，他轻饶不了他们。村民们舍不得自家那看门狗，就像舍不得自己的命，可禁不住咋虎，加上村长亲自用锄头打死了自家的那只牧羊犬，靠山村里，便是一片的杀狗之声。不出两天，村子里就是一片沉寂了。
村长觉得大功告成，唯一不放心的，还是赵二毛。他找到孙全有和丁得海，让他们对赵二毛抓紧监控。然后，村长便是一番好兴致。村长蹲在自家那砖砌得的羊圈之上，披着那件衣裳，燃着一支烟，满意地看着自家的房屋圈舍。自家这几间大瓦房，那就是一种标志，不是一般农户说盖就盖起来的；还有这羊圈，也是红砖砌就，不似别的村民，圈是用沙蒿围起来的。
这时，村长看见了他的女人，担着一担水，往回家的坡上来了。跟着他这村长，女人也比别的女人活得滋润许多，说话声音嫩的像个姑娘。村长看着女人的胸脯，那胸脯随着她担水的走动在跳跃。
女人担水进屋，村长就跟着进来，顺手插上了门闩。女人说：“大天白日的，插上门你死呀？”村长哧地一笑，搂住了女人。女人挣脱着，村长却一下捕获了女人那沉甸甸的奶子，用力揉了两揉，然后，就去扒女人的裤子。女人很温柔，村长好兴致，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正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在兴头上，突然听到有人在打门，听声音，村长知道了那是赵二毛的女人。村长扫兴地披上衣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看见赵二毛的女人戳在那里，显得畏葸、慌乱。村长问她有什么事情，她结结巴巴地告诉村长，原来是她家赵二毛不见了。赵二毛说他去看病，一天光景都不见了踪影。
村长没好气地说：“他能死呀？一个大男人，还怕他跳黄河？”
牛二鹅一走，村长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个赵二毛，他能上哪里呢？找孙全有来问，孙全有说，赵二毛说他上乡上去看病，他们也就没放心上去。村长说：“非常时期，这个赵二毛，可别给我添什么乱子呀！”
晚上，寂静的山村突然传来了一声一声的狗叫。这显然不是村里的狗，村里的狗已经打绝了。这也不是一般的狗的嚎叫声，而是一种哭丧声，哀哀的，让人感到了一种不吉利。
赵二毛的女人又来了，一进门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那个天杀的还不见回来。村长吐口烟圈，他说牛二鹅你放心，赵二毛他是个长球的，走了亲戚家也未可知，去干别的也未可知。
送走了牛二鹅，村长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找上孙全有，让他连夜到乡上一趟，到医院、政府去找找，看看赵二毛是不是去过。孙全有嗫嗫嚅嚅着，村长又在他的肩头拍了一巴掌：“再给你加十五块钱！”
那晚，村长根本没有睡觉。那条哭丧的狗，也一直嚎叫了一个晚上。
孙全有带回来一个坏消息，赵二毛没有到卫生院去看病，乡上人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村长一听头就大了。天麻麻亮他就翻起了身，饭也没顾上吃，蹬上车子往乡上就赶。
赵二毛在乡上有两个亲戚，一个是赵二毛的堂妹夫，一个是他老婆的娘家姨弟，这两家人，村长都认识。昨晚上他忘了告诉孙全有。不过告诉孙全有他也未必真给你去找。孙全有是个混混，他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有一次他把他爹都给哄了，他爹让他拿上钱给他娘去抓药，他却揣着钱上了麻将场，把钱输了，险些误了他娘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