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个日子,似乎没有风,可是天空中依然飘着沙尘,灰蒙蒙的。往日里本来就显得人迹稀少的靠山村的那条曲里拐弯的土路,就更有些落寞了。一个人终于出现在这条土路上了,可是当有人认出他来,那种索然的滋味,倒像是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人就是村里的赵二毛。在靠山村,许多年来,很少有人关心他的存在,也许,一个三岁的小孩都活的比他要有价值。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的人,一个木讷寡言、相貌丑陋的人——他的猴腮脸上,是几根稀稀拉拉的肮脏的胡子,一双眯缝眼里,好像永远也有揩不尽的眼屎,蓬蓬着的脑袋,记不起哪年哪月洗过;勾背、驼腰,现出一股穷酸。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人,不被村民们重视,自然是有它的道理。
值得一说的,倒是赵二毛身后跟着的那一只小青山羊羔子。这只半垃子大的小青山羊羔子,是赵二毛赶集时,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谁都认为,赵二毛这一回是捡着了一个顶大的便宜,这么壮实的一只小青山羊羔子,不屑到翻过年,它就是一只大母羊了。而且,这只小青山羊羔子,才短短的几天,就跟赵二毛有些形影不离了。这样一件事情,竟然也引发了一些村民的嫉妒。原来赵二毛这样一个人物,也还是能引发村民们的嫉妒的。
一条相貌丑陋、瘦骨嶙峋、乏里巴几的狗出现在这样一条土路上,也算不得一件新闻。这条狗,它真是丑的可以,它的身上,好多地方毛都脱落了,还有被同类咬伤的痕迹;它跛着一条腿、耷拉着两只耳朵,伸着猩红的舌头咻咻地喘着,眼神也是一付死气白癞的、没有活力的、完全没有与这个世界争一点什么的样子。这样一条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狗,它的出现,也只是让人感到扫兴,如此而已。
如果,不是发生了以后的事情,那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可是,生活当中往往就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当赵二毛领着小青山羊羔子和这条狗错身的时候,那只本来是还很安分的小青山羊羔子,突然有一些狂妄了起来,它竟然抬起两只前腿,不屑地把犄角前伸,像是一种挑衅,又像是一种嬉戏,总之是一副要抵一抵那条狗的样子。也许是小青山羊羔子的这一举动,把那条狗给激怒了,于是它显出了与它这副形象不相衬的勇气,一个饿狗扑食,咬住了小青山羊羔子的脖子。
赵二毛心不在焉地走着,他甚至想都不用想,这么一条狗,难道它还会咬人?他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当听到小青山羊羔子的惨叫,他吃了一惊。他转过身来,看到的情景,简直令他难以置信:那条狗肆无忌惮地咬着小青山羊羔子的脖子,还甩了两甩,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赵二毛愤怒了,他的脸都扭曲的变了形。正当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准备向狗扑去,谁料又发生了更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那条狗,它丢开小青山羊羔子,一下子跳起来,准确无误地咬住了赵二毛的一根手指。
整个事情,就在这个灰蒙蒙的早晨,在靠山村那条弯曲的土路上,一瞬间离奇地发生了。靠山村里,许多人亲眼看见,赵二毛举着那血淋淋的手,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在拼命的狂追。在他前面,疯狂地逃命的,是那条乏里巴几的癞皮狗。赵二毛一边追撵,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谁家的狗,打死它,打……”
似乎这一天,整个靠山村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
可是,这又算什么新闻呢?狗咬人不能算新闻,人咬狗才能算新闻。况且,这条狗,它咬的是谁呢?是赵二毛这样的人。如果它咬的是村长,那还能算作是新闻。咬了赵二毛,只能是让人觉得可笑,觉的开心,觉的又能在茶余饭后谈点什么了。这个赵二毛嘛,他天生就是人们的一个笑料。
然而这件事情,谈过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可笑了,靠山村的日子,依然让人觉得是那么沉闷、那么窒息,仿佛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死的。
在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突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号丧似的,凄惨地在庄子的上空响了起来。沉闷的村庄,给这一声号叫吵醒了,许多人打开窗子,探出头来,或者是打开门,走出来,来到当院,看看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号丧的人是牛二鹅,赵二毛的老婆,一个天生经不住什么事情的人。她这一嗓子,惊的好多人心都发跳,以为天要塌了。
——瞧这动静。
但也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因为赵二毛家那只小青山羊羔子死了。这么强壮的一只小青山羊羔子,它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它怎么会死呢?
事实是,它的确死了。牛二鹅的确在为它哭。
小青山羊羔子的死,真真是揪了牛二鹅的命根子。牛二鹅没儿没女,这只羊的到来,差不多就填补了她心中的这一片空白,它给她带来的欢欣,似乎是语言所不能表述的。它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整天在他们面前绊来绊去。它会撒娇地咩几声,蹦很高的蹦子。有时候,它还撵着她,用稚嫩的犄角抵她的腿……这只羊的死亡,牛二鹅的那种悲痛,大概应该是情理中事。
后梁之上,一家漂亮的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走出的这个女人,她与山村里的其他女人,是有一些不同的。她白皙、秀气,有着娇好的身胚段子。除了村长,山村里,谁还配享有这样的女人?她叫毛凤英。只见她捋了捋身后的秀发,又展了展她那素花褂子,就往山下走来。
往年里,毛凤英是有些不把赵二毛夫妇放眼里的。可是这二年,她家山地的麻子熟了,赵二毛夫妇帮了不少的忙。所以,她再要不放一放架子,于情理上,是有些说不通的。
来到赵二毛家,看到院里已经围了好多人。有人望见是村长女人,就给她让了让。毛凤英走过去,就见牛二鹅哭的坐在了地上,哭的衣服都蹦开了一个扣子,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抹着。赵二毛惶惶的,像根木桩戳在那里,越加显得畏葸。
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毛凤英知道了原委,也想笑,但她忍住了。她毕竟是村长女人,村长女人,就要与别的人有些不同。于是,她就一本正经地说:“死一只羊,也值这么大惊小怪的。赵二毛你们两口子也是,羊死了,肉一吃,皮还卖几个钱呢。”
许多人便忍住了笑。牛二鹅像是不哭了,可是跟着,她又嗡嗡嘤嘤起来。围观的人,便又找着了什么乐子。人群中,走出一个愣小子,他叫孙全有。他来到死羊前,踢踢那肿胀的肚子,打趣说:“好羊!奶膀子都大了,赵二毛你咂一口!”
赵二毛嗫嚅着、惶恐着,似乎没经过这阵势。毛凤英心自暗笑,她说孙全有你年纪轻轻的,凑啥热闹。
可是(生活中,往往就有这么多可是),随着孙全有这一踢,那只死羊羔子肚下那片白毛,那本来是很隐蔽的,却被毛凤英发现了。
个把月前,村长家里,就丢失了这么一只羊。村长么,羊多!放进山,白拉拉一片。往年,谁曾听说,村长家也还丢羊?但偏偏今年,却丢失了一只羊。村长以为,羊跑谁羊群跑串了,挨门逐户寻,却不见了踪影,估摸让贼偷去,做下酒菜了。
却没想到,这只羊,却出现在赵二毛院子。
毛凤英有些怪异:“这羊,咋是俺家丢的那只?”
许多人,便是一个错愕,错愕之后,气氛就有点活跃。村长家丢了羊,最后竟出现在赵二毛家,噫,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有人故作吃惊地说,啧啧,真没想到,这个赵二毛,真是。说着,脸上是一片的惊诧与严肃,仿佛赵二毛,真就偷了村长一只羊。别的人,便也咿咿呀呀,做出各种诧异状。
牛二鹅一个呆愣,哽咽之声像是卡在了喉咙。等她明白过来,她就坐不住了。她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抹一把眼泪,又擤一把鼻涕,很激动地说:
“村长家的,你说这羊是你家的,有啥凭证?”
“你瞧羊肚下这片白,春天剪羊毛的时候,我还特别地看了看。”村长女人以一种不可辩白的语气说。
“村长家的,可不敢瞎说,这羊,是俺家二毛赶集时买的,花一百块呢。”
“对对,”赵二毛赶紧附和,“这羊,是俺买的,花一百块呢。”
围观的人,觉着有好戏看了,他们挤眉弄眼,说着羊是村长的话,脸上是一片的灿烂。赵二毛脸红脖子粗,反反复复就只一句话:“这羊,是俺赶集时买的,花一百块呢!”
毛凤英想,有些事情,大约是说不清了。但她又不甘心,她毕竟是村长家的女人,村长家里丢了一只羊,这不是一件小事情,她想应该回家去叫男人。往回返时,她还嘀咕:“这事,可不能就这么完。”
毛凤英回去不久,后梁之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不用说这就是村长。一个大腹便便、肌肤也不似其他村民黝黑、粗糙的人,这个人应该就是村长。只见他往上耸了耸那件披在肩头的黑褂子,迈着方步往山下走来。
老远,村长就看到赵二毛家闹嘈嘈的。村长走过来,别人就哑了口,但那脸上的幸灾乐祸,还是看得明白的。赵二毛,他在婆姨的授命下,把那只小青山羊羔子,挂在了一棵小树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已经划开羊的腹腔,一股腥臭之后,村长看见,羊的肚肠已经翻出来了,几只绿头苍蝇轰地飞了过去。村长吃了一惊。
但他毕竟是村长,他清了清喉咙,算是打了招呼。村长虎着脸说:“赵二毛,你胆子倒不小。”
“冤呢。”毛凤英接上了话,她拽住村长的衣角,“村长你给评评理,这羊,明明是我家二毛花一百块从集市上买的。”
“是不是买的,你们也要等乡上牛公安来做个决断。”
“哎呀,村长……”牛二鹅僵在了那里。
“至少,你们得把皮子还给我。”
本来,村长以为,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被摆平了。他是个村长,他不在乎的是一只羊,他在乎的是别人对他的态度。在靠山村,他村长的威望和地位,是不能动摇的,这么些年的村长干下来,政绩不会比别的村长多,但总是有的,隔三差五的,都要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件事情,他只是想咋呼咋呼。毕竟他村长家里,还是第一次丢了这么一只羊。
结果出人意料,赵二毛愣了一愣,突然回过身来了,一付拼命三郎的样子。村长看见,赵二毛被狗咬伤的那根指头举着,上面裹着的那层白布,已经被羊血染的红不拉察的,像根从肉中拔出的锥子。在他身后,那只死羊秋千样在树上摆来摆去。
“村长,凭什么,你就说这羊是你家的?”赵二毛开口说话了,他的脸上,猪肝样胀得紫红。
“凭什么?你瞧,”村长指了指羊皮上那片白毛,“这便是证明。”
“一样的羊多的是,你爹是长球的,你咋能说长球的都是你爹。”赵二毛突然没轻没重地说。
“什……么?”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下噎在那里。
“你爹是长球的,你咋能说长球的,都是你爹。”赵二毛重复着这一句话。
几个瞅热闹的人,这一下真是瞅到了少有的暴料,脸上都挂出了忍不住的笑意。如果不是面对着村长,他们真敢笑翻天。村长腾起一股怒火来,那只手举到半空又落下了。村长说我不打你,我不能犯了纪律。但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完,我要找牛公安来。
天很好。
乡上捎话下来,让村长去开会。自行车颠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吱呀响着。十几里的路程,估摸着,怕是要迟到了。
赵二毛也出现在这条土路上了,那五短的身材,佝偻着的背,只要见过一面的人,老远就能认得。村长骑车到他身后,看到他两手攥着的那山羊皮,有些夸张地随着他的走动在那里甩来甩去。村长噎着个苍蝇样,他用力蹬了两下,就从他身边错过去了。
村长果然迟到了。来到会议室,看到里面已经坐了好多人。乡长看了他一眼,就继续讲着什么。村长费了好大力,才弄明白乡长讲的是什么。原来,全国许多城市都发生了一种罕见的瘟疫。村长打个哈欠,他觉着乡长是在讲着一个《天方夜谭》里的什么故事。
快到中午,赵二毛在乡上出现了。赵二毛在乡上出现,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有人跟他打招呼,赵二毛却不待搭理。赵二毛径直走到会议室,爬在门框上,把那蓬乱的脑袋,探进屋里左看右看。村长正想把一只烟屁股弹出门外,一扭头,看见了那个让人不快的脑袋,他的心里怔了一怔,很是有些恼火。
乡长正在讲到紧要处,大家的分心让他把讲话打住,脸上有些不悦。赵二毛说我找乡长,乡长问:“赵二毛,你有事吗?”
赵二毛是告状来了。他的手里,还拎着那张青山羊羔子的皮子,惹的好几只苍蝇嗡嗡嗡的飞。人们嘻嘻哈哈,把整个故事当成一个笑话来听。乡长皱紧了眉头,村长看看乡长,又看了看满嘴冒着唾沫星子的赵二毛,他的头上已经冒汗了。整个故事确实就是一个笑料,他这个村长,竟然是因为一只不值几文的半拉子小青山羊羔子,被赵二毛告到乡上来了,焦点是赵二毛手里拎的这张皮子。赵二毛说:“乡长,你给评评理,我赶集买的一只羊,花一百块呢,村长硬说是他家丢失的羊。村长让我把皮子还给他,我给他,我不就成贼了?”
村长抹一把额上的汗水说:“赵二毛,胡闹什么,回去!”
赵二毛脖子梗了梗:“你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事情没搞明白我怎能回去?”
村长看着乡长说:“赵二毛犯艮。”
乡长给村长拉下个脸子:“王万才你也是,惹赵二毛干啥?”
天不算很热,但汗还是要出的。村长抖抖衣裳说:“好热!”
赵二毛自管自说:“乡长,村长他家那只山羊,是一个月前山上放羊时跑丢的,我这只羊,是在集市上买的,这咋是他家的羊呢?”
村长急了,他推赵二毛一把:“赵二毛,不要乱说。”赵二毛这么说,分明是把他们偷着放牧的事情,给捅出来了。他们那山上,早禁牧了,早几个月,乡长还领着一班干事,挨村逐户地宣传,逮着偷牧的,罚款。头俩月,山上确也清净。后来,乡上松懈了,村长家羊多,就悄悄放出来。村民们看村长把羊放出来,也就学着村长,悄悄把羊放出来。于是,山上又白拉拉一片。其实乡长心知肚明,隔三差五,也派人去咋呼一通了事。但这件事情要是被赵二毛捅到会上来,那可就是一件挺严重的事情了。
“我咋乱说来?”赵二毛也急了,村长看见,赵二毛脖子上都爆出了青筋,说起话来唾沫星子飞溅,“你说这山羊是你家的,有啥凭证?一样的羊多了去了。你爹是长球的,你能说,长球的都是你爹?”
村长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他知道赵二毛犯起了艮。这个蔫货,偶然犯回艮,那就是头犟驴,踢不死你,也得把你气死。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场好戏,赵二毛这个人,逻辑性还是挺强嘛!村长听谁在说,显然他们被赵二毛那句话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赵二毛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着他们。
乡长忍了一忍没忍住,扑哧一声也笑出来。乡长说:“王村长,你这是何苦来?”
嘻嘻,嘿嘿,哈哈。那些村干部们,都还笑着,有两个人,脸还夸张地扭成个歪茄子。村长僵愣着,他知道,这人丢大了。乡长打着圆场:“大家都不要笑,有什么好笑的。”又给村长拉下个驴脸子,“王村长,这事,你说咋处理?”
村长脸上挤出一丝干笑来,他知道乡长不会轻饶他的,年中奖金肯定是没有了。前一年,那也是赵二毛犯艮,差点捅出个大乱子。为这件事情,乡长不知训过他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