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沉闷抑郁的秋天,这个秋天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早些时日,一场罕见的龙卷风,就从村子的当间刮过,有两家的屋顶被揭了下来,撂在了一边;龙卷风刮倒了几间圈棚,砸死了两头大牲畜,又拔起了几棵百年大树。有一辆毛驴车,被扔在了一棵大树叉上,费老大劲也取不下来。龙卷风一路吼着,像一个大扫帚,把村庄扫个七零八落。
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某个早上。这个早晨本来就有点怪,空气像是凝固了,凝固的像是没有一丝丝声音,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不真实。马三虎早晨起来,迷迷糊糊地把手往婆姨的被窝里伸去,这一伸却让他吃了一惊,因为婆姨的被窝是空的,而且没有了一丝半点的温暖气息。马三虎先是有点儿惊慌,后来也就平静下来。这几天,马三虎正和婆姨祖布黛闹着矛盾,马三虎是一肚子的憋屈,一肚子的怨气,却又无处发泄。所以,婆姨出走的事情,他也就没有完全往心上去。
马三虎愣愣呆呆了一个早上,他一直在想着昨晚上做的一个梦,那个梦也怪怪的。在梦里,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把上挂着一只竹篮子。他正自悠闲地骑着,突然身后窜过来一个人,那人也骑着一辆自行车,而且是极快的,经他身边过时,那人一下就把他车上挂着的那个竹篮子给抢走了。那人哈哈地笑着,笑的把马三虎给惊醒了。
马三虎的婆姨就是在这个早上离家出走的。马三虎真的没有往心上放,反而被那个梦,给搞得心慌意乱,坐卧不安。日影子西斜下去,当太阳呱唧坠入西边那座山包后边,祖布黛依然不见踪影,马三虎似乎还是没有从那噩梦中解脱出来,以至于祖布黛的离家出走,好像是完完全全与他无关的事情。
而村子里的人们,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就是从这个早上,那个活生生的祖布黛,将从这个村子里彻底消失。
没有人去注意祖布黛的离家出走,他们正被村子里近些天发生的那些事情,给搅闹的心绪不宁,所以也就很容易地忽略祖布黛不在他们身边这一事实。这么一桩大事,竟就这么轻易地被他们给忽略了。当然,就是有人注意到祖布黛不在村子里,那么,祖布黛是不是回了娘家,走了亲戚家?不过,两个月前发生的那桩事情,那桩绯闻,很长时间以来,到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新闻话题。人们惊讶的是,这两个月来,祖布黛超乎寻常的那种安静、平静,这倒让那些抱着要看一场好戏的心理的人,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事实上,祖布黛确实是离家出走了。这件事情,一直到了第四天,也就是马三虎终于要到祖布黛的娘家去找一找之后,才真的有了分晓。其实祖布黛的娘家,离着马三虎的家,并不是很远的,骑上自行车,走不上一个小时的路程,就到了。祖布黛的家人自然很是吃惊,因为人毕竟是走失四天了。马三虎这个蔫人,人走失四天了才想起来找人,就都把他一通怪罪。祖布黛的父亲,最后还是把怨气发泄到女儿的身上:“做下那样丢脸的事情,死了活该!”祖布黛的母亲,泪眼巴嚓的,女儿毕竟是她的一块心头肉,她哭哭啼啼地说,要是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也就不活了。
这样,祖布黛离家出走的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人预感到了不祥。这样一件大事,也惊动了村长努哈,在寻找祖布黛未果的第三天,村长终于决定,要将祖布黛失踪这件事情,向乡派出所做一个反映。
第二天,派出所的,祖布黛的娘家,都来了人。马三虎蔫头塌脑地被叫到了村部,牛公安审贼样盯着马三虎,问他最近有没有打老婆,打的轻重。然而马三虎坐在那里,脸鼓成个菜包子,嘟嘟囔囔地只说着一句话:“她死了活该,死了活该。”牛公安就觉着案情重大,说不定就是一起杀人重案。他哗啦一声掏出了铐子,就要把马三虎铐了带上走。努哈村长却站起身来,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人是不能带的,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祖布黛不见了,人们很自然的,就想起了村边的那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其实是黄河分支出来的一条小河。黄河涨水的时候,小河是流动着的,然而到了涸水期,河里的水就变成了死水,很清很静。这条小河,灌溉着村子里的大片土地,也曾溺死过几个冤魂死鬼。村长隐隐感到,似乎有些不妙,他动员大家沿着河岔子寻找,又让那些有渔具的,带上渔网来。于是,一张张渔网,哗啦啦地撒向河岔子里,又把小鱼小虾给拖上来。
发现祖布黛的尸体,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中午的时候,张二把那渔网哗地撒下去,慢慢地收着网。收着收着,就感到渔网是很沉很沉的了。张二心咚咚直跳,招呼人过来,一起帮着把网拉上来。拉上来的网,泥水往下淌着,祖布黛的尸体,就被裹在网里。祖布黛的尸体已经被水泡的肿胀了,裤腿已被绷裂开来,露出白皙的肉;从她的口里鼻里,还往外流着水,人已是面目全非。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她那一头长长的、黑黑的头发。这头发曾经在她的后脑飘荡,让多少男人心荡神驰,现在,却静静地,没了活力。那么一个鲜鲜活活的生命,瞬间就这样的死去了,死的多少有些让人惋惜。有人就偷偷地流下泪来。更多的人,是把怨愤撒向了豪散,他们诅咒着,漫骂着,是他,把一朵娇娇嫩嫩的鲜花,给摧毁了。
豪散的家,离着祖布黛的家,其实不算很远的,只是隔了两排住屋而已,所以,祖布黛的离家出走,当天就有消息传到了豪散的媳妇麦丽燕的耳朵。麦丽燕把这一消息告诉豪散的时候,她的心情,其实是挺复杂的。豪散听了,脸变的蜡黄。他愣愣呆呆的,看着一阵小旋风,飒啦啦地从院落掠过。这个秋天雨水少,总是刮风。小旋风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把院落的一只塑料袋子,一下子就卷到天上去了。
豪散眼睛有些发黑,他的思维,好像随着这一只塑料袋的飘走而消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祖布黛走了,两个多月来心里头一直盘存着的那个可怕的阴影,终于变成了现实。整个下午,豪散就像失了魂一样,就那么愣愣呆呆着。
然而,事情的发生,这只是一个开始。第二天,当祖布黛的尸体被人们从那条小河里打捞上来的时候,豪散的头顶,像是响了一声炸雷。人们纷纷朝发案的地点涌去,也有人,他们从豪散家门前跑过时,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的豪散,狠狠地剜上两眼。
小河弯里,人们嘈嘈杂杂。马三虎那个蔫人,看到婆姨被打捞上来,竟哇地嚎哭开来,那哭声,像锥子一样,刺痛了所有人的耳鼓。
祖布黛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按照本地的习俗,打个土坟,当天入土了事。可是祖布黛不是正常的死亡,人们就七嘴八舌,各说着各的主意。马家有几个人,干脆就说,把祖布黛的尸体,就往他豪散家里一放,看他豪散咋办?几个愣头青经不住煽动,咋咋呼呼地就动做开来。于是,祖布黛的尸体,就被一伙人拥着,往豪散家去了。
有个半大小子,以前曾得到过豪散的照应,就偷偷地跑过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豪散和他的妻子。豪散傻了一样,麦丽燕也慌了。情急中想到村子里还有豪散的几个本家,就匆匆地,把这一消息,转告给了他们。
于是,当马家那几个愣头青,簇拥着祖布黛的尸体来到豪散家时,豪散的那几个家人,也前呼后拥着来了。
他们这几个本家,他们对豪散的怨愤,是不言而喻的。豪散做出那样的事情,这简直是丢了他们的人,这甚至比他们自己丢了人还让他们难以接受。豪散毕竟是豪散,豪散不同于其他人,豪散是个诗人,而他们则是大字识不了一筐的粗人。曾几何时,他们还为有豪散这样的亲戚而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他们怎能想到,豪散会做出那样的丑事。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做出那样的丑事,便是猪狗不如。但是,不看豪散的面,也得为麦丽燕和那个孩子着想,哪能看着自家人吃上亏,有不管的道理?于是他们就都来了,挡在了门前。
这不是一场械斗的架势么?
如果不是村长努哈的及时出现,这场械斗,准定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村长出现的正是时候,他往那伙人当间一站,两手叉腰,虎着脸,高声断喝:“看你们谁胆大的,敢先动手?”
那些人,便就一个错愕。马家有人说:“村长,这事情不能就这么完。”
村长恶了声说:“死一个你们还嫌不够,还想多死几个?”
那人还抹不下面子:“总得,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法?怎的个说法?这件事情,你们马家就没有责任?你们马家公公小叔子合着伙儿地去捉奸,又把人绑在屋外,这本身就是侵犯人身自由,是违法的事情。”
“哈哈,照你这么说,我们自家的事情,我们自己就不要管了?”
“就是么。况且,祖布黛是做下那样的丑事。”
“那这件事情,我们就不管了,谁爱管,谁就管去”
那些人嚷嚷着,他们终于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撂下祖布黛,抬脚走了,也给村长,撂下一个难题。
事件的发生,豪散都看在眼里。他呆站着。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会被怎样,他更关心的是祖布黛将会被怎样。祖布黛,她就被撂在那辆小胶车上,身上裹着的那个红红的毯子,在秋日下是那么的鲜艳醒目。豪散真想扑过去,抱着车上的祖布黛,放声痛哭。但是他没有扑过去,他不能扑过去,他只是被深深刺痛着,呆呆站着,悄悄流着泪。
祖布黛的车旁,还站着一个人,那是祖布黛的小叔子、马三虎的亲弟弟马苏羔。他呆站着,他真没有想到,事情一直发展下去,会成今天这种样子,这使他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而在两个月前,当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亲嫂子,竟然和豪散有着那样一层关系,他的那股怒火,是不可名状的。他和父亲把豪散堵在嫂子屋里,只是想替哥哥出一口恶气,根本想不到,直接的后果,却是出了一条人命。
马苏羔终于发现嫂子和豪散有着那样一层关系,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他肩着锹去给农田灌水。月色下他挖开自家的农田口子,在地里蹲了一会儿,听水汨汨地流进地里。后来,他就往嫂子的地里走。哥哥在外地打工,那几亩地就撂给嫂子一个人耕种。哥哥是个蔫人,家里的事,全凭嫂子说了算。在他的印象里,嫂子没有什么不好:能干、贤惠,是许多农家羡慕的好媳妇。
可是那个晚上,他对嫂子的印象全变了。
当他走到嫂子的田边时,他听到,嫂子在和一个男人说着话。
嫂子说:“这几天,咋不见你个鬼影?”
“不知咋地,这几天,我眼皮子老跳,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那男的,分明是豪散的声音。
“做贼心虚!”嫂子笑着。
“你……取笑我。”
“我哪里敢……”
“亲亲……吓……”
“你得给我买条红围巾。”
“买围巾干啥?我是说,你不戴围巾才漂亮。”
“你不要管,反正,你得给我买一条红围巾。”
马苏羔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愤怒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不小心,身边的玉米叶子被他碰的嚓啦一响,那边就彻底沉寂了。
当天夜里,他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
马木旦吃了一惊,虎着脸说:“胡吣!”他不相信儿媳会是那样的人。
可是,小儿子的话,大约也不是空穴来风。马木旦犹豫着。
他对大儿子那屋,还是留了个心眼。
终于发现儿媳妇有那样的丑事,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那个晚上,一个人影溜进儿子那屋,不久,灯灭了。
马木旦被震怒着,血往上涌。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家,没有过让人指指戳戳的肮脏事情。因此,这件事情,就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叫起炕上的小儿子,往大儿子那屋奔去。
于是,那一起惊动乡邻的捉奸事件,就很自然地发生了。
那天……豪散……他本来是不打算去祖布黛家的,可是后来,他竟一阵一阵的莫名其妙的心慌,鬼使神差般,又踏上那条小道。
唯一的理由是,他想和祖布黛分手了。
他真是该痛下决心,和祖布黛分手了。
事实上,同住在一个村子里,这样的事情,要想隐瞒住妻子,大约也是不可能的。妻子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些什么,暗地似乎也对他有了一些防范。他背叛了妻子,伤害了她,对马三虎这个家庭,更是有种深深的负罪感。
但是,结束这种关系,离开祖布黛,也是一件揪心窝子的事情。
这使他进退两难。
面对着祖布黛,他更是张不开口。
“你,有心事么?”祖布黛偎在他的身旁,摩挲着他的那只手,望着他。
“没……”豪散低着头,不敢看他。
“有啥事,你就说出来,我又不是外人”
他张了张口,差不多就要说出来了。可他毕竟还是没有说。
“先前,我们俩,可是想说啥,就说啥的。”
“我……忘了给你买一条红围巾。”
“你怎么忘了?”
“我……就是忘了”
“你心里,就记不住个我!”
……
后来,灯还是灭了。
还没有什么大的动作,那屋子的门,就被擂的啪啪直响。两个人被惊的,像是冬日里掉进冰窟窿又被拉上来的小狗,瑟瑟地抖做一团。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后来豪散才发现,他的裤子完全穿反了,衣服也扣错了扣子。
门还被擂的响着,他们还是慌乱着。祖布黛终于稍稍稳住了神,她悄悄对豪散说“你在门后藏了,我一开门,你就往出跑。”
门被打开后,马木旦父子一拥而入。祖布黛用肩膀把两人往一边一扛,豪散借着那个空当,一溜烟钻出去,消失在夜幕里了。
马木旦惊愕着、震怒着,他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接下来,事情就是相当的糟糕——马木旦让马苏羔把祖布黛衣服扒了,绑到屋外喂小咬。
马苏羔犹豫着,最后还是那样做了。
有些过火,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马家的几个本家知道了。后来,村长也知道了。村长,那毕竟是村长,经见过世面的人,一听,惊讶的不得了:“哎呀,马木旦,你真混,这事,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哩”
马木旦,他还是被怒火充斥着,他说:“这种女人,千刀万剐了才是。”
睡在炕上的祖布黛的儿子,才五岁的小尤奴,被人们的嘈杂惊醒后,看着这一景况,“哇”一声嚎哭开来。
事实上,在当天夜里,消息就传遍了半个村子,第二天,邻村的许多人都知道了。
这真是……很要好的一件新闻,比那场龙卷风,还要让一些人激奋、鼓舞。这两个罪人,他们究竟是怎么勾搭上的,哪年哪月勾搭上的,睡过几次?哈哈,这个豪散,还真没看出。也有人怀疑祖布黛的那儿子,是不是就是马三虎的种——许多人,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好奇与兴奋,明显就写在他们的脸上。
也有一些人,猜测着还没有发生、但应该或许是还要发生的——那样的事情,也应该是挺刺激的一件事罢!
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出乎人的意料,显得很平静。特别是祖布黛的一味沉默,很是伤了许多人的胃口。而豪散的妻子麦丽燕,也是一付风平浪静的样子,这也让他们大失所望。
总要发生一点什么吧,这世界。
当然,即使是这样,即使是不再发生一些什么,人们对豪散的怨恨,也是显而易见的。
就连本家的亲戚,也不能原谅他。他们无疑觉着,是他丢了他们的人,这甚至比他们自己丢了人还让他们无法忍受。因为豪散毕竟是豪散,豪散不同于其他人,豪散是诗人。他们这些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的人,曾几何时,豪散是他们的自豪与骄傲。现在,他们却羞于与他为伍。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做出如此勾当,那还与猪狗,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