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乡下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着,该怎样回答奶奶追问起铁麦近况的这档子事情。奶奶一定会问的,我对不起奶奶。这只巴儿狗是大表兄送奶奶的,我夺了奶奶的爱,却把那只巴儿狗送往了不归之路。我想起初夏那阵子,为了给巴儿狗弄到它喜欢吃的鱼,父亲冒着寒冷下水摸鱼的情景,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奶奶!”我隔着院墙就喊。
“哎,是苏子吗?”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进了屋,我低着头,我不敢面对奶奶,不敢看她那苍老、呆滞而又期待的眼神。
“快说说,我们的铁麦怎么样了?”奶奶果然迫不及待。
“它……很好,真的很好。跟着马萧老师,应该不会有啥问题。”
“呃、呃、哎……铁麦好,奶奶也就放心了。”奶奶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后来,奶奶又问起了我媳妇调动的事有没有个眉目。我沉默了。我不能再欺骗奶奶了,所以我用沉默来回答她。奶奶愣了愣,她又笑了,她说啥事也不能急,得慢慢来,反正有马萧老师这个大好人帮忙,他收了我们的铁麦,他就不能不帮忙。马萧老师是个大好人,名气大,他几时只要说一句话,准灵的。
奶奶唠唠叨叨,自顾自说。我依然沉默着,我发现我回到家乡并不比在城里更好受些,我不能向我的亲人道明实情。在城里,面对领导,我是憋闷。在乡下,面对亲人,我是愧疚。这种心绪,搞的我坐卧不宁。
单位里打电话催我赶紧回去。临出门的时候,父亲从小河沟里摸回来一包鱼。我不知道父亲去摸鱼,等我知道,父亲已经把鱼摸回来了。他劝我把鱼带上,他说这是铁麦最爱吃的鱼。他说河槽里不冷,一点儿也不冷,比五月初强多了。他说明年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再给铁麦弄更多的鱼。我忍不住了,我哭了。后来,这包鱼被我晾成了鱼干。真要是有一天,还能见到铁麦,还能和铁麦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拿出来让它吃。我会告诉它,这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一个老人,专为它而精心准备的。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单位摧我回去,是因为我所帮扶的马新民,他家饲养的鸡发生了瘟疫,病因还不完全确定,但不排除是禽流感。我傻了一样,这消息来的令人猝不及防,让人感觉不真实。我手里攥着早两天市政府下的两份文件,一份是《关于加强城市宠物管理的若干规则》,一份是《关于对全市畜、禽(包括宠物)的防疫的紧急通知》。原来早些日子,邻省就发生了禽流感,本市也发生了畜类口蹄疫。非典、禽流感、口蹄疫,磨难好像闪电一样袭扰着人类,现在疑似禽流感也在本市自天而降,而且是发生在了我所帮扶的这一户贫困的家中,我不能耽误,我得赶回去,看个究竟。
从文联办公楼出来,经过那片拆迁工地时,我突然发现了铁麦。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铁麦,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见铁麦。我看见铁麦从一堆废墟上跑过来,它很脏,满身是土,而且也很瘦。它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精神了,完全是一副丧家犬的样子。我喊了一声:“铁麦!”我看见它立下身来,它那四圈眼儿狐疑地对我相视了很久,然后它就跑掉了。我撵了几步,已经不见了它的踪影。但是我现在不能继续再撵它了,白崖子村那里,有着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我心急火燎地往白崖子村赶:坐班车,搭手扶车,最后是骑自行车。但我还是赶来的晚了。其实我知道,我早来晚来,来或不来,都于事无补。可我还是想亲眼看看,我总觉得这一切是不真实的。我想安慰马新民一家子,我的心里不会比他们好受到哪里去。我看到了马新民那苍白呆滞的脸面。看见我,他把头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想哭。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拍拍,示意他挺住。但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头抽抽着,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鸡场完全被封闭了。我看见有两个防疫人员,穿着防护服,背着喷雾器在给鸡舍消毒。不远处,那里有一个沙滩,沙滩上被设置了隔离区,隔离区内被人们挖了一个大坑。那些瘟鸡被捆绑着扔进了坑里。突然有人拿着喷火器往里面喷火。我不想看到那个血淋淋的场面,但我还是看了。我看到有一只鸡突然飞了起来,像是一只被抛起来的火球,它只是扇动了几下翅膀,就又重重地栽下去了。我听到了一阵绝望的鸡叫,撕心裂肺。白崖村的人们,像是遇到什么激奋的事一样指指戳戳,还有人不时地在看我。我受不了那眼神,好像这场疑似禽流感,都是我招来的。
完了,我的几个月的心血泡汤了。这次养鸡,除了文联给帮扶的五百元,乡上支援的窗、门、檀条、椽子之外,我还担保了两千元的鸡仔钱。马新民家拉吊网、买鸡饲料,也搭进去了不少的钱。虽然出了这类事情,政府也会给补助一些钱的,但我知道那是杯水车薪。那天夜里我没有走,我就呆在马新民家里。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消毒液的味道,我已管不了这些了。我们都没有入睡,却又找不上适当的话说。最后还是马新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我们总会克服的。”他反到来劝我,好像是我受了多么大的损失。
回到文联后,我把经过向领导们做了反映。他们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只是他们更想了解其中的细节。韩书记谈兴正浓,他预测说这场疑似禽流感将会使本市经济下滑三十个百分点。郑主席说,吃果子狸吃出SARS。吃鸡又怕得禽流感,要是吃牛再得出疯牛病来,那我们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打个呵欠,我不想再提起那血淋淋的场面。最后,韩书记耸了耸肩膀,他说文联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我们爱莫能助。
我挂职任期结束的日子一天天在临近,我一直想着该给马新民家里怎样一个交代。我愁眉不展,我想找人倾诉,可是我发现我竟然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在这茫茫的人海之中,我竟然是那么孤单。我想起了铁麦,我的心里在滴血。铁麦只是一只巴儿狗,但它却是那么有灵性,我想如果它在我身边的话,我会把我的苦恼说给它。铁麦也许什么也听不懂,但它一定会很忠实地蹲在我的面前聆听。然后,它会舔舔我的裤角,摇一摇尾巴,亲昵地呜咽上两声。人跟人相处是多么难呵!也许有一天,连我们人类自身都会感到孤独,与我们友善的,也许就是这些动物。可是有时候,我们太不珍惜与它们的感情了。我突然想见一见铁麦。不,其实我早就想见到它,想亲声地呼唤它,想温存它,想让它在我的腿下走“8”字。我喃喃地呼唤着它的名字,就向那片建筑工地走去。那片建筑工地曾经是我们的公寓,我,奶奶,铁麦,我们曾经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我想在那里找回过去的记忆片断,碰巧了,说不定我又能见到铁麦的影子。
那片工地已经开工建设了,高大的塔吊,井然有序的脚手架,以及凌乱堆放的砂石、嘈杂的机器声和人声,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凭着记忆,我寻找着我们曾经住过屋子的方位,我发现那个地方搭了一个临时的工棚,看样子那是民工们临时的食堂。我正在想着铁麦,一只巴儿狗就出现了,它是从那个棚子里钻出来的,仓皇失措的样子。它的嘴里叼着一块骨头寻找着逃路。那是一只多么丑陋的狗呵!肮脏、丑陋,形销骨立。我看见几个民工从棚子里钻出来了,他们有两个人手里还拎着砖头,他们往巴儿狗的两边包抄了过去,嘴里还喊着:“打!打死这只丧家犬!”那只狗一溜烟似的,可是看见我,它突然立住了。它的眼里有一种光,是亲昵,是哀怨,是愤怒,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我看清了它苍灰色的皮毛。我从它的四圈眼儿上,不,其实是从它的眼神中,我认出了它就是铁麦。铁麦犹豫了一下,它又开始奔跑。我喊了一声:“铁麦!”我的声音忧伤,凄惨,带着明显的哭腔,铁麦终于站住了,它转过身来望定了我,它的嘴里叼着的那块骨头,让我感到是那么刺眼。
可是,就在这时,那些民工们包抄上了它。我看见一个民工突然把手中的砖块扬了起来,我心里一紧,我张嘴喊了一声:“别……”我还没有喊出来,那块砖头已经飞出去了。铁麦根本没有躲避,那块砖就砸在了它的脑袋上。铁麦一下子往前扑倒了下去,砖块滑落在了一边。铁麦嘴里的那块骨头,在它扑倒的时候,也掉下来了,血从它嘴里流出来,就染在那块骨头上,红红的。
“不……”我两眼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我伤心欲绝,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抱住铁麦的脖子,放声痛哭。我对着那些呆愣的民工们吼:“是你们,是你们杀死了铁麦……”
铁麦在我的手里只痉挛了一下,它就不动了……
两天以后,我悄悄地把铁麦运回了家乡。我不敢让家里的人知道,更不敢让奶奶知道,而是连村也没有进,独自一个人来到那条小河边,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把铁麦埋了。
又见奶奶,又看到她苍老了许多。奶奶一天会比一天苍老,奶奶离她的终极人生,就差一步之遥了,可是,奶奶依然很清醒,依然还想见铁麦。我不敢表现出忧伤,但我愉悦不起来,就是装也装不出来,哭丧着个脸子。奶奶看出了我的不痛快,她以为我还在为我妻子不能和我调到一块而闹心,她叨叨絮絮:“没什么,这有什么?你和你媳妇调到一块儿,这是迟早的事情,不是有马老师帮忙吗?马老师是个好人,名人,我们不还送他一只巴儿狗嘛!”奶奶是个乐观的人,她的血液里,有蒙古人的血,豪放,粗犷。可是我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我怯懦、怕事、瞻前顾后。我的这种性格,注定让我付出沉痛的代价的。
我没有想到我走的时候,父亲又把我送出好远。他同样牵挂着铁麦,他说都十月底了,天有点冷,不能给铁麦摸鱼了。他低着头,好像不能给铁麦摸鱼,是他的过错。他又说不过等明年春暖花开我回来的时候。他一定会给铁麦摸好多鱼。我低着头,眼泪濡湿了我的眼睛。
我终于给马新民家募捐来一笔钱,不多,八百来块。这是我的一位当某单位科长的同学,在听说了马新民家的遭遇之后,在他们单位发起募捐的。钱虽不多,但也是一片心意。我揣上钱,就往白崖子村赶。十月的乡村,真是秋高气爽。我的心随着走入乡野而逐渐地有些开朗。月牙湖的水在瑟瑟秋风中碧波荡漾,岸边的垂柳,树叶在经过春、夏、秋三季的繁茂之后,几近枯黄,不时有叶子在风中飘落,飘到岸上、飘到湖中。扳船的小哥看见了我,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说:“咦——怎么又是你?”他的脸型扭曲的有些夸张。他大概以为,我会逃的像兔子似的,再也不会踏进白崖子村一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笑了,他也笑了。我望着湖中的水,想起了当初的豪迈,我随口说道:“战之不胜,非战之过也,实乃天不助我。”说着我哈哈地笑了,笑的有些悲壮,有些回肠荡气。
“什么?”他愣呆呆地,“你说什么?”
“开船!”我大声地说,“我是说,让你开船!”
他解开了缆绳。他摇了一下桨,又停下了。他望着我说,“你这个人不简单。”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就是觉着你这个人不简单。”
船靠岸后,我匆匆地往马新民家里赶。我望见那两间鸡舍的时候,心理又是一阵酸楚。这里,曾经寄托过我及马新民一家人的希望,可是我们刚刚望见了一丝曙光,就被一片乌云,把那丝亮光给遮住了。马新民见到我,依然对我很热情,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说我给你送钱来了,是募捐来的。马新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说谢谢你,你真好。我说要谢谢大家,是大家帮助了你。
马新民说,他那三个儿子,已经挣回四千块钱了,还了账,老大也说了一个寡妇,成了,就等着订日子娶回家来了。他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是一份喜色,他说,这一切,还不都多亏了你。
我没有想到,白崖子村之行,我的心境,竟是少有的轻松,我的心胸豁然开朗了。回到乡上后,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想调到她所在的那个县上去,一个人从县里往市里调困难,从市里往县里调还不容易?我听到妻子一个“呀”拉了老半天。她说你疯了?好不容易熬到市里去了,哪有再退回来的。接着我听到了她说教似的阻劝,什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什么三思而后行。我偷偷地乐着,我想象着她吃惊焦急的样子。我知道要说通她很难,但是我想通了,我想离开这世俗纷繁的文联。尽管我也知道,即使是调到县里去,也依然一定会有世俗的烦扰,但能和家人团聚,这比什么都重要。要想让我的妻子能调到市里,也不知猴年马月的事,而且还要动用关系,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来。而调到县里,顺水行舟,妻子、孩子、还有奶奶,我们很快又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小家庭。我是卑微的小人物,我没有什么背景,有的只是扎扎实实的工作。我想退一步海阔天空,我这么想着,就踏上了回单位的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