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的发生,说来真是一个巧合。那天,正好省报社记者下来,对全省的小康典型示范村小庄子进行采访,记者小姐决定要暗访,就没有跟县里任何部门打招呼,也没有跟乡上打招呼,就悄悄地进了庄子。记者先在庄子里转了一圈,那整洁,干净的村貌,确实让她吃惊。然后,记者又走访了两家,当然也没有报什么职称姓名,暗访么,随便找个理由,比如问路啦,找人啦,或者喝水——就跟人聊上了,聊的主题,自然是村主任林志南。
这个林志南,越聊,在记者心中越就成了一个谜团。有人说他敢闯敢干,年轻有为,小庄子集体经济能有今天这般飞跃的发展,多亏有了这样的一只领头雁。也有人说林志南经济上一定有什么问题,还搞破鞋。当然,人们还是没有把记者当外人,乡间百姓,不会弯弯肠子,再说,她只是一般的过客而已,也就掏心掏肺地给说了。记者小姐眉头蹙成个疙瘩,越暗访,她越就想更深地采访下去。结果,刚走了没几家子,她就碰到了前来拉选票的林志南。
记者小姐显然吃了一惊,她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一个村主任,一个共产党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村子里明目张胆地拉选票,这就使她心中那个疑团,结的更深了。当然啦,林志南也完完全全没想到,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却原来竟是一位记者,否则,借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把那些话,当着记者的面,汤汤水水地往上端。
他拉选票的这户人家,男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老张,这次选县人大代表,我想,我差你这一票还是不行的。这一票,对我是多么的关键,因为,有一些建议,在人代会上,是必须要提的,这都是关系咱切身利益的大事。如果我不能当选人大代表的话,那么,这些提案,也就要泡汤了。”
这些话,不也是给咱党脸上抹黑嘛!记者小姐看着林志南,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主任同志,据我所知,《选举法》是有明文规定的,对于选举期间的违法行为,特别是共产党员,都要给予严肃处理的。再说,群众选举自己的代表,一定是按照自己心中的尺度,选出自己的代言人。你这样的做法,显然是违法的。”
那时的林志南,真没有把这位记者看在眼里。她是那么的嫩,在他看来,顶多是一位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根本就没什么社会经验。于是他就有些粗鲁地打断了她:“你懂什么呀?你一个毛孩子,乳臭未干!”
记者小姐被噎住了似的,脖子梗了梗,眼里有泪花闪闪。她更是没有想到,这位村主任竟是这样粗野,蛮不讲理。但她也以牙还牙,她说:“你要对你的这些话负责的”。
记者这些话,林志南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小庄子的选举如期地举行,原定的三位候选人,经过初选,复选,淘汰了两名。最后,林志南只以三票之优,被选为县人大代表。
然而,林志南做梦也没想到,那位小姑娘竟就是一位记者。选举后的第二天,林志南翻看省报,一个醒目的标题撞进了眼帘:《村主任拉选票,法理难容》。他看下去,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没想到报上说的这位拉选票的村主任,却原来是他。他没料到,那位不起眼的小姑娘,竟是省报大名鼎鼎的记者。那文章的落款处,分明就写着:本报记者李菊。
这还了得?
一位村主任,一个共产党员,光天化日之下拉了选票,又被记者给曝了光,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偏僻的小县里,那还真是了得,那真是一件掀翻了天的事情。林志南,这个在小庄子颇有争议的人物,在市里、县里却是一位叫的响的村主任,即使在省里,也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又是党报给披露出来了,就没有哪一个领导,敢不把这样的一件事情,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县委、县政府经过常务会议研究,依据县发《有关在选举期间严肃党纪党风的若干问题》文件精神,一致同意,取消林志南本届被选举人大代表的资格,对其予以党内警告的处分,并将处理的结果,在省报上公开登出,以表明县委、县政府对惩治党内干部作风问题的态度的坚决,果断。一时间,这位曾任前三届县人大代表,两届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林志南,在小县里,就又成了新闻人物。
自然,随着新年的一天天的迫近,县人代会召开的日期,也一天天地迫近着。小庄子村的县人大代表的名额,还在那里悬着。为此,乡长、乡党委副书记都亲自坐镇小庄子,以使其选举不再出什么岔子,使县人大代表的人选也能顺顺当当地产生。经过酝酿、初选,产生了两名候选人,他们是一队队长马明月,村姐女主任班玉凤。
因为时间的紧迫,小庄子的复选,定在初选后的第二天举行。正当乡长、乡党委副书记紧锣密鼓地筹措着复选的事宜,那位让林志南捅了篓子的记者小姐,又奉了报社的指令,匆匆地来到小庄子,进行追踪采访了。
记者李菊来到小庄子的时候,已经是到了下午,离复选的时间也就一个小时了。这一次,她没有走街窜巷,而是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村部办公楼。
小庄子村部办公楼,鹤立鸡群一样,挺立在村子的正当间。这样一座办公楼,在这个小乡里,应该是首屈一指的。它的规模,应该是超过了乡政府的那栋办公楼,三层楼一千多平方米的面积,加上造型上的特异,成为乡间一道别致的风景。两年以前,当这幢楼竣工之际,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各新闻媒体,都从不同的角度,争相对它进行了大肆的宣传报道。这样的一幢楼,为全市各乡镇树起了一个楷模,小庄子一跃成为省、市的小康模范村,林志南的名字,也随之而叫的更响了。当年,他被选拔为省里的劳动模范。
李记者踏上村办公楼的楼梯的时候,还是不由一阵阵的心痛。就是这位林志南,一年前,省报曾通版的对他的事迹进行过报道,虽然,那篇文章并非出自她的手笔,但是,对于乡村又出现了这样一个富裕的村子,同样是一件令她振奋的事情。因此,当得知今年报社要派记者对小庄子、对林志南再次进行采访的时候,她就主动请缨出征。结果,谁又能够料到呢?她采访的第一篇文章,却又是那样的一种结局。
谁让她是记者呢?谁让党报越来越透明呢?
李记者来到会议室里,看到那里已经挤了好多的人。这间会议室,面积也很大,就乡间而言,用豪华二字来称谓,也并不夸张。还没有到选举的时间,林志南已经坐在主席台上了。他手里夹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抽着,一抬头,在人群里他发现了李菊,他先是一愣,接着就笑吟吟地走下主席台,一双大手老远地就伸向李菊。
“呃,记者小姐,欢迎你继续到小庄子来采访。能够在这样一个场合再次和你相逢,这真是……缘分吧!”说着他呵呵笑起来。
李菊的脸上有些泛红,但她还是伸出了手,和他握着。“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但愿我的那一篇文章,不会成为我们之间交流的障碍。”
“哪里会呢?你那也是工作使然、责任使然。”林志南依然笑着,露出两颗大虎牙,“这一路很辛苦吧?省城离这里那么远,坐车可是很累人的呀?要不要先休息?”
“不麻烦了”。李菊也回之一笑,“你们这里不是在搞选举嘛?那么今天我算来着了,报社打算就小庄子的选举,做个追踪报道,我正好感受一下这氛围。你不介意吧?”
“哪里会呢?”林志南又说。
李菊就在一边坐下来。因为她是一位记者,而且又是把林志南从县人大代表拉下马来的记者,大家的目光,都很关注地投向了她。
乡长和乡党委副书记是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到会议室的。乡长很随和,他问林志南人来齐了没有。林志南又问各队队长,都说来齐了。乡长看看众人,说:“那就开始吧。”然后,为了整肃纪律,他又把《选举法》中的有关章节,摘要的给读了读。乡长的声音本来就不那么洪亮,人又是这么多,嘈嘈杂杂的,那声音就完全地给压了下去。乡长读了没几条,选举就正式开始了。
人们一张一张地把选票投进了选举箱里。这样的活动进行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投票才结束。接着就清点票数。点票的,临票的,计票的,又忙忙活活了大半个小时,票才清点了出来。然而清点票数的结果,让乡长吃惊而又恼火。好像早预谋好了似的,本来,那选票上是没有林志南的名字的,可是村民们自己在选票上添上林志南的名字,又打上了对号。这样,林志南占去了有百分之三十的选票。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几,恰巧被马明月和班玉凤平分了。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这么巧。
乡长气恼地说:“这次选举,根本就不作数了,还得重新制票,重新再选。”
连李记者都有点呆了。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不是又是林志南的暗箱操作。她把目光投向林志南,林志南也正好看着她。乡长话一说完,整个会议室就静了,静的让人感到有些压抑。后来,林志南打破了这沉闷,他站起身来,向众人摆摆手,“谢谢大家对我的关爱,现在我已经被县里点了名,没有资格再参加县人大代表的竞选。所以我希望大家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下一次的选举,千万不要再提我的名字了。”
会还没有结束,有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地挤过人群,来到林志南面前,胆怯地结结巴巴地说:“村,村主任,莉莉她妈病,病了,吐了那么多,多的血。”
林志南一听脸上变了颜色,他向乡长他们说:“你们先忙,我先去看看。”说着站起身来。
人们的目光就投向林志南,李记者觉着这目光有些怪异,好像林志南去干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林志南铁青着脸,迈着慌张的步子。林志南一走出会议室,那一双双怪异的眼光,刷一下又都投到了李菊的脸上,都好像要从她的脸上,寻找什么答案似的。一时间,李记者感到手足无措。
凭着记者的职业经验,李菊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的。她略一犹豫,也挤出了人群,撵着林志南追随而去。
往村南走,半里地,就到了莉莉她家了。
这是一间土的掉渣的房子,也破旧的不成了样子。房屋的式样都是西北那种干打垒的土房子,门楣很低,窗户也小,屋里就很暗。这样的一间屋子,在这样的一个村子里,就显的有些不合时宜。莉莉妈叫周玉莲,四十来岁的样子。李记者撵着林志南来到这里时,看到周玉莲正伏在炕上,脸色蜡黄,喘着,嘴角有一丝血迹。林志南一步跨进来,焦急地说:“玉莲,你怎么样了?要不要上医院?”
周玉莲抬起头来,“还不是那老毛病”。她依然喘着,眼里闪着泪花,“你那么忙,又是在选举这节骨眼上,不该来的。”
林志南却不管那么多,他从腰间取出手机来,拨了几个号,然后对着手机说:“司机小俞吗?马上把车开过来,开到周玉莲家。”
李记者帮着周玉莲,换了衣服,拢了拢头发,又用湿毛巾帮她揩了揩脸。周玉莲有些不好意思,推辞着。李记者竟惊奇地发现,原来周玉莲却还是那么的美,尽管她病着,尽管她过了四十,到了“豆腐渣”的年龄,生活的艰辛,又让她的脸上爬上那么多的皱纹。但是端详了这样一张脸面,记者也就不难想象,她年轻时候,该是怎样的一种风韵。
司机开着小车马上就来了。这是一辆“猎豹”牌小车。车门打开后,李菊帮着林志南把周玉莲搀扶到车上。林志南探出头来:“谢谢你了。呃,天也不早了,你用餐的话就直接到村部食堂里。放心吧,那里会有人很好地招待你的。村部那招待所,算不上一流,但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好,再见。”咣,车门关上后,“猎豹”车猎豹一样,往前蹿去,趟起了一股尘烟。
李记者来到村部,果然就有人候在那里。餐厅也很豪华。四菜一汤,菜也上得档次。副村长坐陪着,其实是看着李记者吃。副村长憨憨的,不似林志南那样精干、果断,话也不多,典型的泥腿把子形象。李菊吃着,那个奇怪的想法又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按理说,林志南把小庄子搞到目前这样状况,有豪华的村部大楼,有企业,又修了水库,又给村子铺了柏油路,据报上说,这个村子,光固定资产就达五千多万。这在咱西部,特别是在这个小省,堪当是首屈一指的。这样的村主任,群众推选他当人大代表,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情。可是为什么,林志南还要做出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要挨门逐户的,拉那选票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记者就问那位副村长:“林主任这个人,报上说他年轻有为,看来真是不假,小庄子能有今天,多亏了有这样一位主任。看来,群众都很拥戴他吧?”
副村长似乎看出了李记者的心思:“唉,记者同志,恕我直言,你写那样一篇文章,可真是不应该呀!”他连连的叹气,“你不知道,小庄子情况,说起来,是复杂的很呢,你那样一篇文章,正好给一些人钻了空子。”
“呃?”
“这是实话。”副村长极认真地说。
“那么,那个叫周玉莲的女人,和林志南又是什么关系呢?”记者又想起了刚刚那一幕。
“唉!”副村长又是一声叹息,“这都是那个年代造下的孽呀!林志南这个人也真是,不讲究这些小节,给别人留下这些笑话把子。”副村长又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李记者,“记者同志,这些事情,你总不至于再搞出一篇什么文章来吧?”
李菊不置可否地一笑。
副村长接着说:“要不是那个时代,林志南和周玉莲说不定现在就是一家子了,可怜那个女人,找了一个病秧子男人,前两年死了。这个女人带着一个娃,男人又给她留下一屁股的债,能不苦么?她那病,是累下的。”
“呃。”李记者恍然大悟。
吃了饭,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李菊想到林志南家走走,经人指点,她很快就来到了他家。她惊讶不已,她根本想不到,林志南的屋子,也还是那么的寒碜。这三间砖包承的屋子,墙是用土坷垃垒起来的,在这个地方,这样的屋子是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式样;而且,墙基也已经有些败坏了,屋檐下有几只麻雀在做窝。李记者纳罕着,凭他,林志南,一个响当当的村主任,盖几间漂亮的砖房,至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李记者敲响了门,跨进了屋子里。
林志南的妻子叶秀花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李记者进来时,她腰里系着一条蓝围裙,正围着锅台煮饭。炕上,两个孩子不安分地在做着作业。看见漂亮的记者小姐来了,叶秀花一副忙不迭的样子,又要炒菜煮饭,又是给她让座倒茶,生怕把客人冷落了。李记者细细地端详了叶秀花一下,她的长相,确实不敢恭维,她与周玉莲比起来,尽管周玉莲病着,但那也是没法比的。
看来,林志南送周玉莲去医院这件事情,叶秀花已经知道了。她苦笑了一下,“他就是那么个热心肠的人,又是村主任,谁有个头痛脑热的,他都要关心一下的。”她有意隐瞒着林志南和周玉莲的关系,无奈地摇着头,“真的,别人他没少关心,可他就是不关心一下自己这个家。”
李记者被感动着:“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村主任,才有了小庄子的今天。”
叶秀花又是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干的再好,保不准别人在后头戳脊梁骨。”
有汽车声传来。嘎吱,汽车停在了院子里。林志南拉开车门走出来,进到屋里,看见李记者也在屋里,林志南先是一愣,接着一笑。他水缸里舀一瓢冷水,咣啷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抹一抹嘴,“秀花,昨两天咱卖羊的两千块钱在哪里?”他还喘着,声音急迫。
“干啥?”叶秀花警觉地问。
“周玉莲病得厉害了,得做手术。”
“那钱,那是咱们的血汗钱。”叶秀花迟迟疑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