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轰地一响,手指一颤,一杯酒洒落在炕上。桑沁宝的话像一柄重锤敲了我一下。我发现我的神经脆弱得受不了任何刺激啦!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已经听不清人们在说些什么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希望借助酒精来麻痹一下神志,恍惚中,我又看到了桑松那张肥胖的脸。桑松显然是神魂颠倒了,脸上堆着过于夸张的笑,龇着两颗大虎牙……肮脏、龌龊,任什么也无法表达我对桑松的憎恶。我真后悔去年那一拳怎么没有将桑松的脸打歪了。我真后悔,假如那一次敖包相会之后,我不被世俗的偏见、不被自己的虚荣所羁,白木兰还能嫁给桑松吗?
可怜的白木兰,我想我是误会了你,如果不是糊涂的老额吉……我一扬头,一大杯酒又咽进肚里。
这天我喝了个烂醉如泥。
……夜里,我被一阵孩子的哭声吵醒,酒精刺激得我心里翻个不住。我抬起身来,发现自己睡在白木兰家里,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白木兰穿着一件白背心,正跪在炕沿,打着口哨让孩子撒尿。在我和白木兰之间摆放了一张炕桌。桑松头朝下打着很响的呼噜,看样子他也喝得不少。
我复又躺下来,听到白木兰睡下来,孩子咕咕地吮吸着乳汁。我望着屋顶,心绪不宁。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开口说:
“木兰,唔……嫁给桑松,你觉得过得还好吧?”
白木兰翻了一下身,她没有马上回答我的话,好像在打着腹稿。我用一条胳膊支起头来,昏暗中我看见白木兰的一双眸子紧盯着墙的一角,她呼吸有些不均匀了。
半晌,白木兰才说:“我们过得很好呢,桑松他很爱我。瞧,不久前桑松还给我买了一对银手镯呢。”
白木兰把一只手伸过桌来在我眼前一晃。
我心里像被火烫了一下。我想起自己曾在那达慕会上给白木兰买的那对银手镯子。我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白木兰,你说的这些都是违心的,当初如果不是老额吉硬逼的话,你是不会嫁给桑松的。你说是吗?你说呀…”
“唉,腾格里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啦。我现在已有了孩子。而且,嫁给谁都得过日子。”
“可是……”
“唔,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白木兰翻起身来,噗的一口吹熄了灯。
我吁了一口气,但是我依然平静不下来。对面就是你曾经爱过的姑娘。本来,我们应该好好聊一聊,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把自己的不幸向我倾诉一番,抑或是谈一谈是老额吉逼她嫁给桑松的事,那样至少也可能使我心里得到一点抚慰。可是,白木兰却什么也没有谈。不久,我就听到那边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
难道就因为结了婚,就可以忘却过去的一切吗?我有点迷惘了。
初秋,旗里让我学习的通知正式下来了。我攥着入学通知单,暗自揣摸着“机遇”这两个字的奥妙。的确,我只是去赛了一次马,尽管“草原第一雄鹰”这一骑手的桂冠戴在了我的头上,尽管草原上的人们对这一荣耀那么的仰慕,可是我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又有什么两样呢?然而这通知单却是实实在在的,它说明我将去过另一种生活,我就要离天这查布大草甸子了。
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一喜讯告诉白木兰,虽然她现在嫁给桑松了,但我们毕竟相爱过。我来到桑松的家。我看到桑松套好了勒勒车,白木兰告诉我最近苏木运回来一批精饲料,嘎查长昨天通知了桑松,让他把属于嘎查的饲料运回来。
桑松坐在车上,他从白木兰怀里接过孩子,不停地吻着,用他那胡茬子刺孩子那娇嫩的脸。孩子嘤嘤地叫喊着,桑松则爽朗地对我一笑,说:“瞧这孩子……”
“娃他爸,嗯,这馍……可不要放馊了,吃坏了肚子……瞧,孩子又撒尿了。”白木兰说着,从桑松怀里接过了孩子。
“不让你给拿馍的,哪里还讨不得一碗饭吃。”桑松又吻了一下孩子,然后关照说:“唔,晚上可要把羊栅栏弄好,昨天桑沁宝说,草原上又闹狼啦!”
桑松一打马,勒勒车就向草原深处驶去。
白木兰站在一座土丘上,对着勒勒车的去向端望了许久,直到勒勒车拐过一面黄土坡,消失在视野里。我站在白木兰身后,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思量着这半年多在白木兰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我不知道,假如当初我娶了白木兰,那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虽然我们都走过弯路,但毕竟白木兰有了自己的家。从白木兰那一举一动里,我清楚地明白昨日的白木兰已经不存在了,她只是在我心里占了一块领地,一席空间,让我时时勾起那段又甜又涩的回忆……
待白木兰回过身来,我才讷讷地说:“木兰,旗里下来通知啦,我要到畜牧学院学习的,我,是向你告别来了。”
“哎,真高兴,真的……腾格里你真的要去学习了吗?”
“是的,再过几天就走,快开学啦。”
“这多好呵……兜思兔会想念你的,还有桑格、兀鹰,还有我们。唔,我相信,在查布大草甸子你是好骑手,在学校你也能学得很好的。”
呵……提到我的鹰、狗和马,我的心不由一紧。我无法想象,在我失去白木兰不久,我又要和我心爱的伙计们分开,那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我唤来桑格。我说:“木兰,这条狗……我就送给你吧。嗯,还有,这是今年白云庙会上我给你买的手镯和头巾,送你留个纪念吧。”
我看见白木兰接过手镯和头巾时眼里闪了一下泪花。而我的心早已碎了。我别过脸去,赶紧跨上马,一溜儿往回疾驰。身后,我听见猎狗几声不情愿的哀鸣。我想,桑格,我还不如你呢,你可以留在白木兰的身边,和她耳鬓厮磨,而我呢?
回到场房,我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我问:“阿吾,有什么事吗?”
“刚才苏木有人来啦,通知说最近几个场的羊都遭狼袭击了。腾格里,晚上可要当心些。”
“嗯。”我说。我知道明天这群羊就要被雇来的老头放牧了。父亲说,这几天让我好好准备准备。
我走进屋子里。不知怎么,我的心绪骚动不安。我发现,一张录取通知单并没有使我激动不已,相反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啃啮着我的心。我从架子上唤下兀鹰,捋摸着它那光泽的羽毛,又取来肉块喂养它。兀鹰一下子就从我手缝里叼走了肉块,一伸脖颈,肉块已进入了它的嗉囊。
这个下午,我把四副铁夹子下到离白木兰场房不远的几处草丛里,用沙蒿轻轻地拉去了表面的痕迹。
夜里,在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中,我逐渐地进入了梦乡。
清晨起了一阵大雾。我走出来,站在翻滚着的浓雾中,那浓雾离得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抚摸得着。太阳也蔫塌塌的像一块不反光的冰,不远处的黄土岗子被包围在浓浓的雾气之中,只有那座敖包分开雾霭,时隐时现。
“噢——喂——”我已从往日的沮丧中解脱了出来。我放开喉咙吼了一嗓子,雾气翻滚着,从四面八方围笼过来,把声音严严地堵住。
吃了饭,我就带上兀鹰,跨上兜思兔往下夹子的地方驶去。雾气渐渐地淡下去,翻上那座黄土岗子,就觉得天蓦地开朗了,浓雾好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面前亮出一片沃野,一直和远处的曼突山接壤在一起。
我觉得这一次的狩猎具有特别的意义。我胸腔里突然有一股血性的澎湃,这是一种生在查布大草甸子上的猎人的豪迈和威严。当我来到昨天下夹子的地方,看到有一副夹子给弹了起来,就更增加了这种感觉。
是的,我看到地上有副夹子给弹了起来,周围有一摊血和一条断腿。毫无疑问,这是一条狼腿。看样子是夹子夹着狼后,那狼咬断了自己的腿,跑了。地上有一条丝丝缕缕的血迹。我复又跨上兜思兔,顺着那血迹疾撵而去。
天空越显得清晰了,松松散散地排布着几朵白云。那儿有几只鹰,飞得高得不能再高了。雨后的晴天让它们感到了生活的乐趣。谁不说雨后的草原有一种新鲜感?夜里洗了一场冷水浴,一切都生机勃勃……
我遏止不了自己对大草甸子的爱恋,特别是当我看到远方那涌动的马群,就更感悟到了草原的胸襟博大。我被自己的这种情绪给深深地感染了,以至于让我感到自己以往是那样的卑微。我发现浩瀚的大草甸子熨平了我心中的一切创痕。我心情爽朗,马儿带着我一路风似的往东撵去。
翻上那道黄土岗子,我眼前突然一亮,我看到一条白狼——这是我们查布大草甸子少遇的狼种——从一簇荆棘丛中一溜烟地窜了出来。虽然是一只三条腿的狼,可它那速度依然快得惊人。我看到草地上荡起一股尘团,顷刻间这股尘团已和我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我一抖肩膀,我的兀鹰就蹿了出去。
呵!天被鹰的翅膀给遮住啦!我只看到一团背负光圜的黑影,箭一样地直射出去。尽管狼在我们查布大草甸子是那么凶残,可是在神武的兀鹰面前,它却是那样的渺小和软弱。当鹰的利爪伸下去,一股血液从狼身上飞溅出来时,我想,这一刻鹰是在实现自身的价值罢?
那天父亲送我去畜牧学院学习,我依然骑着兜思兔,带着鹰。父亲骑的是一匹黄骠马。我被难言的苦痛纠缠着,一路无话。马儿驮着我缓缓行驶,来到那座曼突山下,我勒住马缰,久久地仰望着。太阳从犬牙错落的沟壑中洒下抹光环,直射到我的脚下。我想起第一次逮到这只鹰时的情景……我一抖肩膀说:“兀鹰呀,你自由了。”我看到鹰飞起来,在天空盘旋两周复又飞回我的臂上。鹰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显得惊慌失措,烦躁不安,不停地用那勾一样的喙在我脸上蹭来蹭去。我这才知道鹰是如此的灵性。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时候,父亲一碰我的肩膀说:“你瞧,白木兰来送你了。”
我回过头来,看到白木兰骑着一匹枣红马急急地撵了过来,老远里就扬起那方红头巾。我跌下马来,脚步踉跄。我不知道为什么白木兰在我心中还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多少天来一直想将白木兰忘却的想法,其实是自己欺骗自己。但我也明白了白木兰也并没有把我忘记,就像我无法忘记这生我养我的查布大草甸子,忘记我的鹰、马和狗一样——它们将永生永世刻在我的心上。
那天我再次抖动肩膀的时候,鹰一声嘶唳,然后就像箭似的,一下子窜上了云霄。
注:
①乃木:蒙语,母亲。
②阿吾:蒙语,父亲。
③阿拉腾:蒙语,酒。
④苏木:蒙语,相当于乡一级的体制单位。
⑤嘎查:蒙语,相当于大队的体制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