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生活啊！我们每天抡大锤，拿大锹，四块石头夹住一张皮，暗无天日。我们好多天都不洗脸了，脸上涂着厚厚的煤炭，只有牙齿是白的，只要眼睛一转动，就觉着很滑稽。毛旦那一头卷卷毛，已经长的和他的脑袋很不相配了，他那脑袋每天承接了大量的煤尘，那些煤尘和汗水一搅和，就像泥巴糊在他的头上一样，其实我们都不比他好到哪去，只是他这一头卷卷毛，特显得扎眼。毛旦总算坚持下来了，他每天出比我们少的多的力气，却拿和我们差不多的工资，他怎么也得坚持下来。我们都是有家的人，我们基本也能够循规蹈矩，但是生活不会恩赐我们，我是说，在这样没有安全保障的地方，迟早要出事。果然就出事了。那是在我们来矿上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候，那一天，矿上冒顶，砸死了一个人，那是个四川小伙子，老实、厚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好端端地就被砸死了呢？我们都心惊肉跳，毛旦更是吓得不轻，因为那块石头，正好是砸在他的脚边，如果再往进来移几寸远，他也完了。四川小伙子血肉模糊，我们突然也都泄了劲，原来生命这么脆弱呵！四川人一死，我们明白，我们在这个煤矿是干不下去了。煤矿老板像只惊慌的兔子，他首先是要封锁消息，因为他这是无证经营的矿井，要是被查出了，那还不蹲大牢？其次他得捂上四川人家的嘴，他给了他们五万块钱。我们每人除了工资，也都多得到了三百块，这是我们意外的收获。
好吧，我们搭上便车回家，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深山。我们每一个人兜里都揣上了钱，这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毛旦的脸上笑的像一朵盛开的鲜花。汽车把我们拉到了郊区，这里是繁华的地方，比我们的县城还要繁华。我们要在这里换乘客车。我们曾经自卑地来到过这里，兜里装不了几个钱，在那些趾高气扬的城里人面前，我们畏葸的就像一个小偷。呸！毛旦一口唾沫砸在地上，有朝一日老子也要有钱！现在，我们兜里有了钱，可是我们不敢烧包，我们只吃了一碗三块钱的炒削面，然后又去理了发。饭菜的喷香，以及理发小姐那缠绵的手指，都让我们有些飘飘然。班车还早的没个钟点，毛旦说，走，玩儿两竿子去。我知道，他的瘾又上来了。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台球场地，这里离汽车站不过二百米。城市跟农村不一样，城市似乎永远都有很多闲散人员，因此玩台球还不算过时，总有人打的，总有人围着看的。我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所以我们来到这里时，我们都有些扎眼。毛旦往一个案子走过去，他操起了竿子，闭上一只眼，瞄着看那个竿子直不直，然后做了个打球的动做，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应时地站了出来，乡巴佬，要打球吗？他叼着一支烟卷，乜斜着一只眼睛，很有些把毛旦小瞧不上眼的意思。打！毛旦很坚决地说。长发小伙子说，我们这里打球，都是带彩的，一盘二百块钱，你敢不敢？毛旦说，敢！你说我们是不是发疯了，我们跑到这里赌的什么球？但是我想，这天毛旦是被长发青年激怒了，小子，你太张狂了，你既然这么张狂，爷就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啪！白色球被击出去了，那个城市青年很快就明白了，他遇上了高手，他根本不是个儿。那天他们一共打了两盘球，第一盘，城里人还进了几库球。第二盘，他只抓了两次竿子，一库球也没有进，就被毛旦收了盘。嘿！你说，我们露脸吧？好多人都给我们拍了巴掌。那个城里人给了他四百块钱，毛里突然又牛皮轰轰，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但是那天我们注定要倒霉，我们遇上了治安民警，毛旦刚把钱装起来，还没有享受够人们的顶礼膜拜，我们就被带走了，我们在公共场合聚众赌博，我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治安民警搜去了毛旦身上所有的钱，连刚刚赢的四百块钱，一共是一千五百块钱。治安民警铁青着脸，详细问询了我们的住址、职业，就像审犯人一样，让毛旦一个巴掌全部按上了手印。毛旦脸色蜡黄，他尿裤子了，眼泪流的比尿还多，他那是吓的，一千五百块钱呢！
那天，从治安室里走出来，毛旦几乎是迈不动了步子。毛旦说，一定是那个长发青年告的。他们一定是早就串通好了的，输了钱，就让警察来摆平。吭，警匪一家！毛旦说。我们像两个被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灰布溜秋地行走在暮色里，去赶那一趟末班车。这叫什么事儿？我们一直在想着该怎样向家里人交代。毛旦哭丧着脸子，最后，他向我借了三百块钱以求应付。只能就这么着儿了，现在外出打工，让人家给骗了的不是没有，毛旦好歹也“挣”回来三百块钱，一个月的时间，挣三百块钱也就不错了。我们就是在这种心态之下回的家。回家后已经是半夜了，那个夜晚我留心了毛旦的屋子，很安静。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到毛旦家里来，我没有发现什么反常的迹象。巧莲依然甩着那一头好看的头发，她说你们大老爷儿们，出门一个多月了，咋那么不顶事。我立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事。你说那样的打击，搁谁身上谁还能有那个心思。我笑着说，毛旦那是累的。毛旦那一天就开始犯病了，快一个月才好转。
这事后来还是让巧莲知道了。这事说起来怨我，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件新闻，在被窝里说给媳妇，原是说好了的，只有我们心知肚明，不许外传。女人当时答应的满爽快，结果没出半个月，女人串门时就给说出去了。巧莲知道后，把毛旦脸上抠出几道很深的血印子，毛旦再见到我时，他那头垂的很低，好像是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一件什么事情，十分愧疚的样子。我不忍心看他那一头散乱的卷卷毛，他那卷卷毛后面，遮住的是被妻子抠出的痕迹。我想安慰他几句，却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在他的肩上拍了一巴掌，我们依然是哥儿们，你说是吧。
我们都发现，巧莲越来越喜欢打扮了。他们家的日子过成那个样子，别人说，真是遭贱了她那身段子。说这话的是乡信用社的一个干士。几年前他也是个泥腿把子，靠着他堂哥是县政府办主任那点硬路子，又花了点钱，在县信用联社谋了一份工作，就调到我们乡里来了。我们知道他以前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一有了钱，一有了地位，就不一样了，我们都像矮了他三分。我们都想巴结他，因为他是乡信用社的信贷员，我家玉米到下种的节骨眼儿上，资金短缺，化肥下不到地里，还偷偷送他一条高档烟，求他给贷出一千块钱的化肥款。我们都叫他葛信贷员。后来，巧莲告诉了我们他的姓名，叫葛文祥。我们觉着葛文祥往毛旦家跑得太勤了，这让我们有点儿疑惑。有一天，葛文祥竟然还和毛旦一块儿下了一回馆子，两个人喝得东倒西歪。葛文祥平日里根本瞧不上我们的，他不但瞧不上我们，他把许多比我们强的人也没有瞧到眼里。可是他竟然跟毛旦好上了。我们看到巧莲老远就迎出门来了，她没有去管狼狈不堪的毛旦，这个女人，真是有些谄媚的，她笑着搀住了葛文祥，去给他弹身上的土——他们在路上肯定摔了不止一跤，所以葛文祥那件漂亮的蓝西服上，弄上了不少的土。她一边给他拍着，一边那浓黑的头发很有节奏地摆来摆去。毛旦身上也弄上了土，卷卷毛上还有不少柴草，可是谁管他呢？我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毛旦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变得这么畏葸，我们是哥们呵！可我是越来越瞧不上毛旦了，我们都是胸无大志的人，可我们总不能作践自己，总不能连一点脊梁骨也没有吧。
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是巧莲给我们说出来的。这样的事巧莲不说，我们猜也能够猜得到，但这一样么？她不说，我们只是猜测，是或有或没有的事情，她一说，我们就知道，这是铁定的实事了。巧莲说，葛文祥和她产生爱情了。这话是那天在我们屋子里她给我们说的，她很张扬，依然很媚艳，甩着头发。我和我的女人都很惊讶，我们惊讶她的没有忌讳：骚货！骚狐狸！什么爱情呀！我他妈压根儿就不懂。我天性鲁钝，打小里就没有哪个女人看好我，稀里糊涂的，家里就给我说上媳妇，结婚了。我只知道给家里尽义务，有时候我也挺疼爱我的女人，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他妈的巧莲和一个野男人，就敢说什么爱情。不过自打他们“乱”上了，我就发现，巧莲真正是大大地变了样了。巧莲是一个爱打扮的女人，这一点，我们都不否认，但是有钱没钱能一样吗？当然，巧莲的兜里，不会有很多钱的。她喜欢鲜亮的衣服，有时候，离的老远，我们就能闻到一股挺香的洗发素的味道。我们是邻居，自然，我看到她的新衣服，或闻到她的香水味的机会就多些。我敢说，巧莲打扮起来，就是一个美人坯子，有一个美人坯子在毛旦那寒碜的家庭进进出出，你说，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呵！说是鲜花插到牛糞上，这话一点都不过分。
有一次，是十月节过后，葛文祥给毛旦家捎来很大的一纸箱苹果，是红元帅，又红又大的红元帅，看着就让人嘴里起酸水。葛文祥说，单位里发的多，吃不完，就给他们送来了。那天，正好我也在场。葛文祥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巧莲是满脸的喜色，她接过箱子说大哥真是多谢你了。她一边说，一边朝葛文祥飞眼。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滋味，我不知道毛旦是不是也看见了，毛旦一定是看见了，因为他的眼光躲着我，脸上有些不自然。哎，你说这是啥事嘛！我们面对沉重的生活已经够受了，现在还有一个不忠实的女人摆在你面前来膈应你。当然，这都是我这么想的，毛旦是不是也这么想，隔着肚皮，我看不出他的心思，毕竟我们是有了家了，毕竟我们已经不能像结婚前那样推心置腹，我们心中各自有着自己的秘密，自己的世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家的状况，似乎是要好了一些，巧莲隔三差五的，还能去一回县城了。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袄子，那是那个冬天很流行的一种衣裳，长可过膝。巧莲穿上那件衣服，衬上她那窈窕的身材，衬上那一头秀发，怎么说呢，那就是电影明星一个。巧莲很招遥地来到我们家里，向我和我女人夸耀：猜猜，值多少钱？我们当然猜不着。她用手做了个动作说，八十块钱呢，不等我们追问，她就说，他给买的，她指的当然是葛文祥。我们问，这事让毛旦知道了咋办？她说就说是她自己攒的私房钱买的。这事毛旦想也能想得出来，你说一个女人家，你哪来的私房钱？但是毛旦是不是在意这些事情，我们不好说。我女人又问她，你们打炮了吧，巧莲既然什么都不在意，有时我们荤的素的一齐上。巧莲说，打了，不打才是傻瓜，他们租住的房间，一晚上六十块钱。你看，我多为毛旦感到悲哀啊！毛旦结婚前，在我们心目中也是人五人六的人物，一结婚咋就成了这个样子？别人给他扣了一顶绿帽子，他还全然不知浑然不觉，还心安理得。那个春天，靠着葛文祥这层关系，毛旦贷出了三千块钱，而我们求爷爷告奶奶，才能贷出一千块钱。毛旦那钱除了种地，还添值了一头黄牛，说是要发展养殖业。毛旦那个得意劲，他挑着大姆指向我夸耀，好像能贷出三千块钱，他平白地长了多么大的本事。而过去，即使是他打台球得了市里的冠军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在我面前摆谱，嘿，长能耐了你。
毛旦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我们猜测她究竟是谁的种？你说我们也真是吃饱了撑的，但我们还是好奇地对那个孩子观察了很长时间，她的鼻子、眼睛、嘴，哪儿都像葛文祥，可是她天生又一头卷卷毛，又跟毛旦像极了，你说这事怪不怪。人说现在什么都有假，人也有假，妈真爹假。这世道！他们给孩子娶了个名字叫妞妞，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巧莲这美人坯子，不可能养出丑八怪来。
毛旦就一门心思地种地，领孩子，洗尿布，里里外外，也算是一把好手，我们都说这都是巧莲给训练出来的，巧莲她有这个能耐。巧莲一有了孩子，她就更有了资本，对毛旦吆五喝六，粗声大气。我们是邻居，我和毛旦关系又这么好，看着毛旦这么窝窝囊囊，心里觉得愤愤的。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人家小两口过日子，我们总不能搬弄是非。但我还是旁敲侧击地给毛旦提了一会儿醒。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这次饶舌的举动深感后悔，我不知道我的这次饶舌是不是毛旦夫妇以后矛盾的导火索，一定是的，至少应该是有关连的。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在地里劳动，我们两家的地，不是隔着很远，歇下来，我就过毛旦那边去，给他递一根烟。我们谈起了女人，女人，总是不能放纵的，比如巧莲，你总让她一个人上县城，你不怕她给你闹出点什么吗？毛旦惊讶地说：她能闹出什么呢？我说：比如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买那么高档的衣服？毛旦语塞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我他妈也真多嘴。我说过就后悔了，这事要是让巧莲知道了她能饶了我吗？可我和毛旦是哥儿们你说是吧，我有这么个朋友我都替他感到窝火，没面子。我终于期待来了其实连我也不愿意看到的结局，那天，毛旦一回到家里就和巧莲打闹起来了，毛旦平白无故地就给巧莲发起了火，搞的巧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巧莲终于闹清了事情的起因，因为后来毛旦指着她的衣服，问她是谁买的，钱是哪来的。巧莲也不孬，巧莲说，是骑摩托的人给买的，巧莲指的是葛文祥，葛文祥有一辆本田摩托。毛旦气嘟嘟的，他问巧莲和葛文祥怎么了，巧莲说，睡了呗！跟骑摩托那人睡一晚上，比跟你这几年都舒服。那天我就站在窗根前，心里忐忑不安，他们骂的话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塞进了我的耳朵。后来，一定是打起来了，但我又没办法去拉他们，事情也许是我挑起来的。我知道，他们一旦打起来，毛旦总是占不了上风。巧莲的声音撕心裂肺，是女人撒泼时的那种声音。砰！是一只暖瓶被打碎了。我惊得把头一仰，接着我还听到了金属器皿被摔打的声音，你知道我那会儿最怕什么，我最怕毛旦来我家里躲清静，他要一来我家，那屎盆子准扣倒我头上。后来，却是巧莲来了，巧莲来了我心里也发虚。巧莲气的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地披着，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嘴角还有一丝血迹。这个遭瘟的家伙，一回家就像吃枪药了。她说着，端起我家那缸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水。我不敢看她，我说，你也不能亏了我那兄弟。这一说巧莲更来气了，巧莲说就他那屌样，我嫁他我算倒八辈子霉了。唉，后来巧莲说，为什么有情人偏偏走不到一起，我知道，她指的是葛文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