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杨春花不这样想,她不是落在那狼嘴里,不是余学银说的那见不得人家好的乱嚼牙巴骨,她是老辈儿人说的,从糠坛儿里一下跳到蜜坛儿里了,是自己向往的好日子到来了。那老王说了,下个休息时他再来,商量结婚的大事情;要她学会打牌什么的娱乐活动:人就是要学会享受,不能光会种田喂猪,特别是晚年,要有一个夕阳红!我三千块钱的工资,给你一千拿去玩!老王听说她打牌什么的都不会,就皱起了眉头,说她进城了会不适应,于是教训一番后又信誓旦旦,说得这怀中半推半就的女人又羞愧又幸福,最后是把那不好意思的脸往那男人怀中一扎,尚末下定决心的迟疑的双手,也跟着毫不犹豫地伸了出去。
老王是第二天早晨走的,吃了她打的八个荷包蛋,开了大门出来,凯旋回归的样子。清晨大早的,从她屋里钻出个男人来,左邻右舍肯定会好奇。管它的,就跟老王说的,人活着不是为了给人家看的,何况自己这是名正言顺地跟老王谈婚论嫁呢。这样一想,这个平时缩手缩脚的女人也就大大方方了,大大方方拉开大门送老王出门,大大方方和那些晨起的邻居说话,当老王去推他放下檐下的嘉陵车时,说是轮胎没有气了,她还没事儿似的去找邻居借气枪,在大伙儿面面相觑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着气枪走回家,和整修嘉陵的老王说说笑笑。当然,老王也知道邻居们在看着他,看他修这辆已过时的,一发动就像摇晃着一车铃当的旧嘉陵,有意抬高了声音跟她说,这回去就买辆摩托车,太子的,没事时就载着她到处去兜风——就是去游玩,怕她听不懂,老王一面哼哧着给轮胎打气,一面解释说。
此后的杨春花果然就变了一个样儿,说话不再唉声叹气,走到哪里也不再像矮人一等的缩手缩脚,拘拘谨谨,脸上也不再是一脸孤苦无依,看不到前途的悲慽样儿;她感到自己有了低气,有了主心骨儿,无限美好的未来日子就像这秋阳一样,照得她全身暧融融的。她变得开朗,豪爽,和群,先前别人打牌她只在一旁看看的,现在也争着上,瘾还特大,卖鸡蛋的几个钱输完了,就名正言顺的欠着,说是等她的老王下次来了,一齐还。她跟人家说,老王说了,下次来,发了工资,就给她一千块钱,打牌钱。这女人说得一脸荣光。的确,只要一说到她的老王,那位神仙,她就满脸红光,这不仅有显耀,还有真正地感到人生的幸福。到底人家是公家人,有知识的,虽然年纪大点儿,可做起那事儿一点也不偷工减料,就像在修理他工厂里精密的仪器,修得她要死要活,会突然地抱紧那精益求精的男人喊说一句:我的神仙哟。相比而言,那些村里的男人,还有自己的丈夫,那已死去的向大贵,都是凡得不能再凡的俗人。
心里有了一尊神仙供着,对待村里的那些男人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见了一个稍有姿色的寡妇日日空闲着,村里的一些男人们,没有不像有一只猫儿的爪子在心里时时爪两下,要去动动嘴,还想动动手的。先前,都是左邻右舍,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事还要请人家关关照的,只要不太过分,就让那些爪子沾沾腥。可现在不行了,她是老王的人了,动动嘴还说得过去,要想动手,那就妄想!
那一次,老王走了没几天,余学银又来了,说着说着就又动起了手。她恼了,咬了他的胳膊一口。余学银气愤愤地说,那姓王的动的,我怎么就动不的?!
杨春花一面扣着自己的衣扣,掩上被余学银拉扯开的胸脯,鄙夷地笑道:
你还跟人家老王比?跟人家添屁眼儿还嫌你的舌头粗糙——
一句话把余学银哽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涨红的脖子有桶粗,指头指着她:你、你、你——
余学银为什么胆敢对自己这样呢?无非是自己错了他的钱还没还。于是杨春花掏出攒了好一向的鸡蛋,卖了准备去还人家牌钱的五十元钞票,一把摔在他脸上:给,你的臭钱!
余学银望了望落叶一样飘在地上的钞票,没去捡,只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说了一句让杨春花大不以为然的话:你以为别的男人都象我对你一样?!
时间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一个月,杨春花天天盼望的老王,让她容光焕发,让她过上天堂般好日子的那尊神并没有来。她一面等着老王来,一边天天吃了饭就去打牌,她要让老王来了看看她的牌技是如何的长进,那人人都会的享清福的日子她照样能一学就会。田里也懒怠去照看了,小麦,油菜,要下底肥了,她也无心去管,老王说了,她种了半辈子的田,辛苦了,以后跟着他到城里去享福,那田就把给人家去种。就一门心思操练牌技,不仅跟邻居们打,还打到街上的茶馆去,那些专门让人玩乐赌博的场所。欠的帐多了,她搬出天王老子也不灵了,什么老王老八,人家要的是现钱。有时大伙儿见她兜里没钱,不让她上,她就整天整天地坐在旁边看,看时又喜欢多嘴多舌,就和一个了钱,一肚子火的嫂子动起手来,有一次还被人家被抓掉了几缕头发。
那个老王,那个天天盼着来给她还赌帐,一个月给她一千块钱,接她到城里去过好日子的人,仿佛从此消失了。她天天站在门口望,门口那些发黄的树叶儿全落光了,也不见老王的影儿。天黑了,她也不再早早关门,一听见巷子里的狗叫,一听远处而来的摩托声,她都要打开门,探出头来望半天,看是不是老王。她不信想老王会骗她,她一想起老王的那些话,那些柔情蜜意,她仍会心跳,会脸上发烧。老王说,他是在武汉住办事处,很忙的,或者真有什么事儿扯着了。人家是公家的人,都是担有责任的,有人管的,不是这些种田的泥腿子一盘散沙,说走就可以走,一撂腿儿,想到哪儿到哪儿的。她不是没有想到去找老王,可是那个国营大厂,还有武汉,她从来没去过,一想就像大海一样没有着落,即便是找着了,没有经他的同意,老王见了会不会高兴呢?
她欠那茶馆,那赌博场上的钱,到了她定下的时间还没有钱还,人家找上门来了,可家里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就搬走了那个黑白电视机。搬吧,你们搬,老王说要买一个大彩电,还是什么等离子的,真好给老娘腾地方。她不气也不恼,冷着眼,真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样,抱着膀子,平平静静看着那帮凶神恶煞的人,在她屋里翻厢倒柜,拿走一些可以变点儿钱的东西,还到门前的竹林里,撵得鸡飞狗跳,那是在捉她几只下蛋的鸡。还有喂的一头猪,早被她卖了,早早地准备跟老王进城去过年,卖的几百块钱,也早丢到牌桌上了。看着树林里那些被撵得飞跑的鸡,她仍是不急不恼,几只鸡算什么,有老王呢。
见田里的油菜,小麦,像人一样营养不良的黄了,再不追肥,明年就没有吃的了,余学银给自己田里撒肥时,也给杨春花责任田里撒了两包化肥。可田主人却不买他的帐,把这个行为当作是报功缴好,是挤兑人家老王的又一个证据。言词之间就充满了讥讽,不过最后一句说得还算有良心:这田以后就给你种吧,你种你收!像一个家有万贯的地主婆似的。
没想到,这句气头上的话,后来还真灵验了。杨春花左等右等的老王没有来,临近年关时,门口开来了一辆法院的车,下来两个穿制服的法官,他们是来调查那个姓王的人的。余学银怀疑的没错,那是一个专门针对留守乡村的女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到处骗吃骗喝,骗色骗财的骗子。
听了法官的那些话,杨春花当场眼就直了,此后眼就那么直着,仿佛什么都看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有时她会跑到街上的茶馆,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撕来的一大叠纸,要挤到那牌桌上去:看,我这是一千块钱——
余学银比以前更忙了,除了种自己的责任田,还有疯了的杨春花的田,都要他照顾她。杨春花一到茶馆,闹得人家生意做不成,也不知谁多了一句嘴,说这疯女人和那捡瓦整屋的余学银最熟,于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成的茶馆儿老板儿就掏出手机给老余打电话。好在现在的通信方便,捡垃圾的都腰里挎着手机。打过一次后,疯女人一来扰他的生意,老板儿二话不说,就掏出手机气冲冲地找余学银。一接到电话,再忙,余学银也会赶过来,好言好语的把杨春花拉走。
嘻嘻嘻,我要跟你到城里去过好日子。疯女人直直的眼变得柔和了,她一把抓紧余学银的手,头也偎了过去,把他当成了她的老王。
好,好,听话,我们走,我们这就去。刚从工地上跑来的,一身泥土一身汗的余学银,轻言慢语,拉着杨春花离开茶馆,一边伸手摘去她头上的草屑。
见余学银像服侍老者样,牵着疯女人的手走远了,茶馆的人就取笑道:这个余憨包,要自在不得自在,还弄个妈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