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高亢的燕角在中原大地上回荡,象从燕北卷来的呼啸的寒风。混战一夜疲倦已极的兵士被这声音惊醒,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一队轻骑穿营而来,高举着的一面大纛在清寂的晨色里迎风招展,上书“皇四子燕王棣”几个醒目的大字,旗下是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人,着亲王服饰,握缰跃马,面色安然,不象在生死沙场,却似在领人狩猎。
“燕王!燕王!”没有见过燕王的兵士指指点点,颇为兴奋,却无一人敢来拦截,那庸军将尉闻声出帐,见果是燕王,也都相顾鄂怡,只是皇上有旨,不敢来追杀。
唯燕军听见角鸣,立时象一片苗麦从地上钻了出来,紧跟燕王之后,不多时又汇成一股大军,象一阵波浪涌过盛庸大军的包围圈。那浪头就是大纛之下的燕王。等盛庸闻知,燕王已骑马鸣角而去,忙率军追赶,虽然杀了不少燕军,却终没擒住燕王。见燕王被那高煦接走,盛庸长恨一声:“皇上之仁,必招来日杀身之祸!”
十六
东昌之战,是朝廷取得的一个最大的胜利,建文帝十分高兴,一面下诏召回罢职在外的齐泰、黄子澄,一面派内官去犒劳军士。秉笔监三宝请旨亲率几路内官出朝。
“你这次出去代朕慰劳各路军师,也要把各地军情细细报知于朕。朕虽不倡杀戮,但古人讲究骑射,也是一门学问。”
“奴才领旨!”
三宝带浩浩荡荡的犒劳大军出了京师,见沿途都是运送粮草的车马肩舆,连绵不绝于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盛庸大军不败的根本。齐泰虽然名义上被逐在外,但督粮办响,此功非他莫属。可惜他的一腔心血将化为灰烬!夹行在送粮草的人马中的三宝,想至此不觉太息。
三宝过了淮安,见济州、归州、德州等地,粮草堆集如山,又是七月天气,头上烈日如火,那看守仓廒的兵士也不甚尽责,时时缩在树下乘凉,只是把一个帽子当扇摇得欢。几路犒劳人马分拔而去。三宝自去主将盛庸处慰问。从盛庸帐中告辞回返,几个随行宦官又去犒劳那守粮官兵,自己一人却扮做运粮的内官,向北而上。行了不到半日,就见担粮的民夫弃担于道,纷纷说:“着火了着火了,我们运去的各军粮草全烧了!”三宝回首一望,果然盛庸驻守的德州上空也是一片浓烟。一丝灰尘从天上飘落到三宝坐着的马背上,他拾起来,放在掌心一碾,白腻如粉。这多象那桂妃的肌肤啊。三宝叹口气,轻轻将那掌上的灰一吹,瞬时那灰尘无影无踪,象吹落一段宫中岁月。
燕王虽然在东昌兵败,却似十指伤其一指。建文四年的夏天,就在三宝领着大批宦官犒劳军士的时候,已移师大名,和盛庸大军对垒。
盛庸粮草被焚的消息早传到了燕王耳里。燕王听了大振:“粮草已断,就是无源之水。庸军败矣。”
忽闻中官三宝到来,燕王大喜,忙迎出帐外。
“公公请进!”
“殿下如此礼节,折杀奴才!容奴才为殿下请安!”说着三宝就要跪上去。燕王地把扶住:“免礼免礼!公公为何只支身一人?还有那些内侍呢?”
三宝一听,望着那南面高空,脸色戚然。
“恐和那粮草一道,化为灰烬了。”原来那些大火,都是三宝带领的那些内官所为。
燕王肃穆起容:“自有朝以来,宦官职位低贱,秦称中车府令,汉唐称中常侍、中尉之类,亦突不破一个“中”字辈份。我大明王朝既设过太师、太保,为何不能将宦官升一辈,称太监?”
“谢殿下圣恩!”三宝泫然泪下。
燕王叹一口气:“宦官为寡人靖难,立下汗马功劳,当得一个“太”子辈!公公每每行事,正和寡人心意,寡人就赐你姓郑,名和吧。”
那得名郑和的三宝,立马跪了下去:“谢陛下圣恩!”
盛庸断了粮草,军心已乱,燕王乘势发起全面攻击。德州、东昌、徐州等地相继攻陷,不日直逼长江,水师督佥司陈宣,是燕王旧部,投降了燕军,盛庸、铁铉督师低抗,却已无力回天,燕王渡江指日可待。
方孝儒、建文帝忙派李景龙议和,拟划江而治。燕王的仗打到了这份儿,自然不会罢兵。建文帝议和的希望再度破灭。
秉笔监三宝叛归燕王,并烧掉各路粮草,让建文帝大为震惊。这日来到春和殿,言谈中和桂妃说起此事,忽见那桂妃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拔下头上的金簪直抵自胸。建文大惊:
“爱妃这是为何?!”只见那桂妃一声凄然大笑,泪涌而出,那一流乌发散下来,遮住了半个脸,形似厉鬼。
“既如此,妾与陛下别期至矣!”
“爱妃何出此言?”建文帝大惑不解。
“不杀陛下,三宝返回燕府,吾母命休矣。可手刃陛下,妾实于心不忍。吾母已去,妾留何为!”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燕王府的秦氏;她也是燕王安插在宫中的细作,任务就是行刺建文帝,她的母亲秦氏就是制约她的人质。说完这桂妃一用力,那金簪扑的一声进去了一半。这女人的胸口渐渐沁出鲜血,如她常试新衣时印在胸衣上的一朵盛开的鲜花。
“桂妃——”
建文帝忙起身去扶那似风折断的柳枝。桂妃力睁杏眼深情地望着建文帝,断断续续地说:“陛下,为君不能太仁——”
建文帝一身血衣,失魂落魄地从春和宫走了出来,两眼直直地,婢女内侍见了都知这建文江山将去,也不照管,反纷纷躲避。
时燕军已过长江,守在金川门的李景龙竟然投书叛燕,被朝臣拿获,推搡着扯进殿来。建文帝看了李景龙投燕的书信,象不认识似地看着这一直受自己信任的大臣。在建文帝异样的目光下,狼狈不堪的李景龙低下头去。
这就是丧失了五十万大军而自己却力保其命的大将军!“陛下,为君不能太仁——”桂妃的声音似在天空中回旋。
建文帝突然抽出一武官的刀,朝李景龙剌去,一边愤怒地大喊:“谁欲叛我?!谁欲叛我?!”
建文帝拔出血淋淋的刀遍视群臣,群臣骇然后退:柔仁的皇上怎变得如此凶狠!?
金川门已破,燕兵正冲进城来,方孝儒急急地寻找建文帝,却不见建文帝的身影。时宫中已乱,内侍婢女竟相卷了细软出逃,女眷孩子们哭声凄然。方孝儒寻到春和宫,见春和宫已无一人,突然见一身血的桂妃倒卧在榻,一只玉臂吊在榻下。方孝儒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那桂妃腕上吊着一只白色的玉镯,一闪一亮,似在向方孝儒呼唤。
方孝儒疾走过去,从怀中颤颤地掏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镯,一只刻着“冰清”,一只刻着“玉洁”!这桂妃是——?方孝儒想起了在秦罗敷处的最后一夜——你去桂宫折枝,妾将为你生一个桂女。原来方孝儒再试不第,便觉无颜去见秦罗敷,揣了秦罗敷给的信物一只玉镯,不辞而别。秦罗敷不久产下一女,改姓桂,以纪念方孝儒桂宫夺枝之意。秦罗敷千里寻夫,不期母女二人落沦落匪手,时遇燕王从京回藩,救母女于匪巢,并把母女二人暗收入府,将这年幼的桂氏寄养他人,长大后,阴送入宫——
“苍天啊——”方孝儒长啸一声,扶着宫柱跪了下去。
宫中已乱成一团。有一队队一声不响匆匆跑出宫去参战的亲兵,也有抱了细软器物跑来跑去的内侍婢女。建文帝一人来到奉天殿前,掷下手里的带血的剑,望着那殿上挂着的写有“仁政天下”的大匾,失声恸诉。
“祖皇!孙儿有负祖望,将失皇位!可我错在何处?!仁政治国,尧禹之心欲遍天下;文德兴邦,圣人之礼欲沐万民;推亲亲,倡仁义,到头来却要被骨肉逼出宫去。尊圣人之仁政,行礼义以天下,仁政,难道只能是千古一梦!?”
建文帝哭诉已毕,亲手将大殿点燃。那火苗蹿起来,舔舐着了“仁政天下”的匾牌。他想起了祖皇朱元璋在读《论语》、《孟子》时的情景。“这俩老儿若在,我非剁了他不可!”建文帝望着火舌将那“仁政天下”的匾渐渐吞没,象烧去圣人们的一个美梦。烟雾滚滚地腾起来,晃惚中,建文帝似是看见了周游列国时的圣人,驾着牛车,在烟空长叹了一声,带着几个弟子随着那浓烟离开了这火焰滚滚的宫阙,落落而去——
“皇上,皇上——”
那三宝之前的秉笔监,已到浣衣局的宦官王铖,着了缁衣,抱着一个朱红箧子,和同样打扮的几个内官急急寻来。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纪年壬午,燕王终于攻陷侄子的都城应天府。破了金川门,突然东边的宫城内燃起猎猎浓烟,遮住了天幕,黯淡了日光。燕王驻马遥望,见那腾起的火焰腥红似血,不断向天空翻卷。军士却狂热地呐喊着,从燕王的身边蚁拥蜂攒般冲进城去。
十七
火中只找出皇后马氏及太子文奎的尸体。建文帝的尸体却翻遍了宫阙,掘宫三尺,也不见踪影。后有人证实是化装出了宫门,沿海而遁。遂派太监郑和下西洋暗访,终没有下落。
然而燕王却指着皇后马氏的尸骨说:“这不就是建文的尸首吗?你们不认识,我是他亲叔,化成灰我也认得!”
于是新朝廷为建文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举行葬礼时,燕王掉泪叹息:“小子无知,至于此,实为奸臣所害啊。”
被燕王视为奸臣的齐泰、黄子澄被燕军捉住,燕王亲自进行了审讯。
黄子澄押上殿来,燕王说:“尔身为东宫伴读,竟出削藩之计,离间皇室骨肉,该当何罪?”
黄子澄抗辩道:“臣受命于太祖皇帝,悔不能再为建文朝出计献策,若不是顾及圣人仁义道德,温良恭俭,尔等逆臣贼子早被千刀万刮!”
燕王一听黄子澄骂自己是逆臣贼子,大怒:“看刑!”
刽子手冲上前去,金瓜一挥,黄子澄口中牙齿尽落,满口皆血,仍骂不绝口。世子朱高煦将黄子澄当堂勒死,并将尸首浸于灰蠡水中,剥下皮来,用稻草充塞后悬于午门外示众。
齐泰押进殿来,燕王指示松了绳索,却仍背殿而立,刽子手几次将他转过来,齐泰又扭过身去。朱高煦站在殿旁大喝:“罪臣还不拜谢燕王!”
齐泰面带伤痕,背立朗声:“臣只拜建文皇帝,焉能拜篡位逆臣!”
朱高煦命人将其耳鼻割下,炒熟之后,塞入齐泰口中。
“肉味甘否?”
齐泰大嚼几口,咽下喉去:“忠臣之肉,有何不甘?!”
最后齐泰被寸磔于廷,仍骂不绝口,朱高煦命人舁镬至殿,熬油数斗,欲煎齐泰。其兄朱高炽见了不忍,劝道:“只要其伏诛便罢,何必动此酷刑。”
朱高煦不听:“太祖老儿小祥,我等几乎死于这奸臣之手!”遂投入泰尸,顷刻成炭。导使朝上,尸终反身向外。朱高煦命人用铁棒十余,挟住残骸,令他北面,笑道:
“你今还能背立么?”言末毕,只见镬中一声爆响,重镬飞上殿去,热油溅起数丈。左右忙弃了棒,掩面狼嗥。齐泰尸首仍反立如前。
方孝儒却着一身麻衣孝服而至,一面进殿,一面大哭,声恸殿陛。燕王想起秦氏死之前要他不伤方孝儒之言和道衍的话,压下心中的不快,走下殿榻:
“先生不要自苦,寡人欲学周公辅成王。”
方孝儒止了哭声,问:“成王安在?”
“彼已自焚。”
“何不立成王之子?”
燕王说:“国赖长君。”
“何不立成王之弟?”
燕王有些不耐烦:“此朕家事!先生不必再问。成王已亡,寡人将登大位。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燕王顾左右。内官忙授方孝儒以笔札。
方孝儒投笔于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燕王已忍了再忍,咬了牙说:“要你死何易!不怕寡人诛你九族?”
方孝儒一昂首:“诛十族何惧!?”说罢,那方孝儒竟恸哭自去。哭声象一只白鹤,飞离了宫殿,去追寻建文帝的天空。
于是除了九族之外,将方孝儒的门生也算做一族,共诛方氏一门共一千三百余人,开了诛十族的先河。
允文以幼冲之资嗣守大业,奈其秉心不孝,更改宪章,戕害诸王,放黜师保,崇信奸回。朕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诸王大臣谓朕太祖之嫡,应天顺人,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俯徇舆情,乃即帝位。
在钟楼传来的隆隆钟鸣声里,在宫阙的飞檐龙脊燃烧的残烟里,在建文朝的文武大臣誓死不屈的阻挡中,燕王在一个太监苍老的宣诏声中,登上明王朝的帝位。这是朱允文继位刚满四年时间,公元一四零二年七月,燕王朱棣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金銮殿的皇位,改国号永乐,成为明王朝历史上的第三位皇帝——明成祖。
永乐朝一洗建文时期的仁政礼制,恢复了洪武时期的雄猜好杀。但是明成祖却稳稳当当地坐帝位二十二年,是其侄子朱允文当朝时间的五倍。
然而明成祖至死时,仍有一个问题时常困扰着这位皇帝:建文朝陷落,满朝文武五百余人,来降的不过二十人,其余四百六十个朝臣逃遁,二十人徇死,朝署几空,国家瘫痪!而来降二十人中竟无一文臣。是什么让那些文臣迂儒至死不逾地追随那建文小子?
回答他的,只有那宫阙的炽焰,执着又无声地燃烧着明王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