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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学横空出世(5)

焦芳获得的丰厚回报就是进入内阁,担任大学士,这是他有生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如你所知,焦芳是个浅碟子,不仅是喜欢自满,而且忘乎所以。他对刘瑾的俯首帖耳换来的是刘瑾的超级信任,而刘瑾的超级信任使他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他的确在为所欲为,身处内阁高位,又是刘瑾的走狗,没有人敢不给他面子,刘瑾在宫,他在府,实在是珠联璧合。也就是说,想要见刘瑾,必须先通过焦芳这关,包括行贿。刘瑾慢慢发现,焦芳这人比他还贪,在中间这一关的贪污款项之大,使刘瑾都瞠目结舌。

二人终于在焦芳儿子焦黄中国考这一战场上同时宣战。焦黄中因为老爹的关系已经取为进士,但焦芳希望好上加好,想让儿子在廷试(皇帝亲自主持的面试)中取第一位。而时任内阁学士的李东阳对这种学术造假深恶痛绝,可能也感觉到刘瑾和焦芳的关系正在恶化,所以就把焦黄中的名字扔到了第二梯队,焦黄中没有进入廷试。焦芳大大地不满,找到刘瑾,以一种委屈万状的声调说,“我儿子才华横溢,国家栋梁,不中状元实无天理。”刘瑾对这个读书人难填的欲壑深为不满,他说,我看过你儿子写的诗,老实说,真他妈的太滥了。

焦芳还要申辩,刘瑾像变戏法一样从屁股后面变出一本账目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干的好事,这里面全是你贪污所得,贪污没有关系,严重的是,你居然不经过我同意!

焦芳大惊失色,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刘瑾的信任和保护,如果再待下去,恐怕连老命也不保,于是主动辞职,刘瑾当然毫不挽留。

焦芳的去职让我们看到,人在巅峰时刻由于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对事情的判断总会出错。刘瑾是全靠朱厚照放权而拿到大权的,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的人只有焦芳,焦芳一走,刘瑾连个商量阴谋诡计的人都没有了。

【2】

刘瑾的想法是,站着就把钱赚了,把权拿了。早朝时,依制度,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要站在朱厚照身边,由于朱厚照总不在椅子上,但群臣还是要叩头,所以给人的感觉其实就是在叩拜刘瑾,那些不肯谄媚刘瑾的官员们暗地里把刘瑾称为“立皇帝”。当然,这只是一种口头宣传,如同游行示威一样,起不到任何作用。刘瑾在得知自己这一伟大的绰号后,还沾沾自喜,因为他站着就把钱赚了。

不过,站着的皇帝绝不是真的皇帝,朱厚照虽然在豹房里进行他的心灵革命,外面的事也不是一概不问。朱厚照会突然把刘瑾找来,跟他要最近一段时间的大臣奏折。刘瑾这时泰然自若,因为自从他做“立皇帝”以来,奏折中已经没有任何言辞可以威胁到他,那群士大夫们都知道了刘瑾的威力,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但朱厚照这种反常的举动还是给刘瑾带来很多麻烦,刘瑾很怕朱厚照从里面看出什么。所有的奏折和官员任免令都透露着一个问题:凡是刘瑾喜欢的人都平步青云,凡是刘瑾讨厌的人都在原地踏步,甚至被辞职。

让刘瑾欣慰的是,朱厚照只是随便一翻,就夸奖他,干的好,这批示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啊。

刘瑾浑身都散发着忠贞的气味,说,皇上英明,我真是肝脑涂地为您分忧。刘瑾这时已经在说谎,自朱厚照跑到豹房逍遥时光后,刘瑾就很少在朱厚照面前出现。至少有两个原因,其一,刘瑾正在政府中大施拳脚;其二,朱厚照有了新的玩伴,不在乎刘瑾在与不在。正是在此情况下,刘瑾的危机来临。

当然,任何一个人的危机都是自己造成的,刘瑾也不例外。

众所周知,刘瑾的权力源泉是朱厚照。可他正在处理这个王朝的诸多大事,不能时刻陪伴在朱厚照身边,否则朱厚照会说,老子把国事交给你,你怎么一点都不用心?与朱厚照的疏远是刘瑾后来败亡的一个并不重要但却是不可缺少的原因。第二,刘瑾和他的“八虎”团队成员产生矛盾。这是最要命的,谚语说,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刘瑾后来被处决,正是他的团队成员与政府官员里应外合,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刘瑾飞升,其他七虎都以为好日子来了,可随着刘瑾和一些政府官员组成另外团队时,七虎发现,他们被刘老大疏远。八虎之一马永成想提升一个人,已经得到朱厚照的许可,但刘瑾偏插进来,废了命令。两人跑到朱厚照面前争辩,结果朱厚照偏向刘瑾,马永成除了七窍生烟外,别无他法;谷大用准备在地方上开设皇家店铺赚点外快,已经开办,刘瑾却把店铺里的人统统逮捕,处以极刑。谷大用除了气得爆炸外,也别无他法。

最倒霉的是丘聚,不知什么原因让刘瑾很不高兴,结果被发配到南京去蹲守朱元璋的陵墓。七位老虎被刘瑾逼得发财不能,要去朱厚照身边献媚,由于技术老化,更是不能。六位老虎准备认命时,一只比刘瑾还狠的老虎张永竖起了和刘瑾对决的战旗。

宫廷小道消息说,张永和刘瑾早就面和心不合,因为刘瑾曾抢了张永的女人(太监行里称为“对食”)。张永一直怀恨在心,刘瑾不能像对付其他人一样对付张永,因为张永在朱厚照的心目中和刘瑾有着同等重要的位置。

但刘瑾知道,张永这人留在宫廷就是个炸弹,迟早会爆炸。当他怂恿朱厚照把张永调到南京去当南京宦官之王时,张永这颗炸弹及时得到消息,爆了起来。跑到朱厚照面前,跟刘瑾对骂。刘瑾才还了几句口,张永一个大嘴巴就抡到刘瑾脸上,朱厚照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劝架,还找来谷大用摆酒席,劝说二人合好。

张永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刘瑾也没有。但碍于朱厚照的面子,所以假装合好。

张永后来对人说,这王八蛋迟早会干掉我。

刘瑾后来对人说,我迟早要干掉这王八蛋。

二人都想错了,刘瑾非但没有干掉张永,而自己却被张永干了。

以世俗的眼光看,刘瑾这样的大恶人,不必阎王爷来请,自己就溜达着去了。这就叫恶有恶报,也叫自作孽不可活。但前面我们讲过,这种论调只是懦弱者的精神意淫。刘瑾这种人,阎王是请不动的,必须要有英雄豪杰来请他入地狱。

英雄名叫杨一清。杨一清生于1454年,是广东化州人,18岁就中了进士进入仕途。他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由于他性情刚直敢言,所以和他的同僚们相处并不融洽,于是被排挤到了边疆去修建防御工事。因为不想贪污,所以没有钱行贿给刘瑾派来的太监而被刘瑾踢进大牢。人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想不到刘瑾突然改变主意,把死刑改为无罪释放。

对于这件事,有人说是当时的辅臣李东阳向刘瑾求了情,刘瑾这才没有把杨一清赶上绝路。李东阳在当时享有盛名,而且表面上和刘瑾的关系不错。刘瑾卖他这个人情,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杨一清就待业家中,无所事事。

一个休假的政府官员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刘瑾怎样,但是,苍天在上,黄泉在下,刘瑾五年来的“劳心劳力”滋生了一场叛乱,而因为这场叛乱,最终导致了刘瑾的被凌迟。

事情是这样的,刘瑾的政术不仅局于中央,而且蔓延到全国各地。他派出的各色特务到边疆本意应是良好的:对地方官员进行测评,搜寻在野的贤能之士,当然最重要的是开办皇家企业,聚敛财富。问题是,刘瑾在紫禁城高坐云端,他手下那群特务到地方上到底做了什么事,他根本不知道。

仅以各地方向他贡献的金钱为例,刘瑾要一两,特务就敢跟地方的官员要十两。后来有人说刘瑾十恶不赦,其实刘瑾也是冤枉的,当时道路不畅,消息闭塞,他的人在地方上做什么和没有做什么,依据就是他们在自己面前的报告。这种报告当然不可信,但由于报告人无穷无尽的金钱和乐此不疲的谄媚,让刘瑾相信了他们的报告。

刘瑾遇到的这种事告诉我们,《水浒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是有道理的。老实说,中国的皇帝大都是冤大头,代人受过。仅以北宋王朝第八任皇帝赵佶(宋徽宗)为例,他当初弄皇家石头花园,只是让人去采石头,是由国库拨款的,后来让他惊骇的是,款项被一群官员私吞,采购石头成了抢劫石头,百姓不骂狗官,只会骂皇帝,赵佶真是比窦娥还冤。

刘瑾其实也很冤,跟他渐渐势如水火的张永就说,你根本不知道你贪污的金钱上面有多少血。刘瑾说,这是官员主动送我的。我假公济私固然有错,如果他们不买这官,我难道逼着他们买吗?张永说,你说对了,你下面的人就是在逼人向你行贿。

刘瑾根本不信,反而以边疆地区的经济足够支持为由,把财政拨款给切断了。他在中央不给拨款,派到边疆地区的太监们又横征暴敛,一位朱家的王爷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招牌。这位王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受封在宁夏省的安化王朱寘鐇。

朱寘鐇于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继承安化王王爵,当地人经常能看到一位体毛浓厚,身材魁梧的大汉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路人远远的就要躲避,此人正是朱寘鐇。有小孩子哭闹,做老妈的就说,再哭,就让朱寘鐇来收拾你。由此可知,朱寘鐇王爷在当地是魔鬼的化身。但朱寘鐇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是魔鬼,相反,他认为自己应该是神的化身,神在凡间应该住在最尊贵的地方,那当然就是北京紫禁城。

这种胡思乱想在刘瑾属下无恶不作的情况下逐渐印象加深,他身边的人当然秉承上意,极尽谄媚之能事,把朱寘鐇王爷吹嘘到了天上。有一天,朱寘鐇对手下说,刘瑾那厮势倾中外,有一天肯定会把我朱家的龙椅给坐了,所以我决定效仿明祖皇帝(朱棣),清君侧。

这显然是信口开河,刘瑾最高限度只能做个权阉,他手中没有军队。虽然八虎里有人掌握着皇帝禁卫军,但皇帝禁卫军要有什么军事行动,必须经过皇帝的亲自批准。况且,刘瑾和七虎的关系已恶化,没有人听他的。一个拿着把带匕首的扇子的太监能有什么成就?朱寘鐇拿着“清君侧”当理由这件事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真有“借口”这回事。

如你所知,君主专制时代的王爷闹革命,也难也容易。容易的是,他不需要招兵买马,因为他本就有军队。也就是说,即使他想扩大军队规模,也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这些事,自有人替他做。难的是,很多王爷都是酒囊饭袋,像朱棣那样的王爷实在少之又少。酒囊饭袋平时吃喝嫖赌可以,真遇到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虽满脑子激情,却往往在实际行动中不知所措。

朱寘鐇就是这种酒囊饭袋王爷中的典型,他的能力无法支持他的野心。

革命的第一步自然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朱寘鐇这一步走得还算过得去,因为刘瑾缩减了宁夏地方政府和安化王府的财政,所以当他让人鼓动一群热血份子跟刘瑾作对时,很少有人不认为朱王爷是个英明的王爷。

朱寘鐇的第二步走得也算马马虎虎,他自以为把宁夏军区控制在手,所以说他马马虎虎,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控制仍然效忠于北京的宁夏军区军官们,尤其是他漏掉了一个军区中重量级的人物仇钺。仇钺在当地军区很有威望,可谓一呼百应。

朱寘鐇以突击手段将他软禁后,曾三番五次的去请他,仇钺三番五次的卧病在床。他当然没有病,而是在核算这件事的收支情况。支出很显然:上战场,生死难卜。收入情况更明显:要么血本无归--死在战场上;要么就是千百倍的利润:一旦打进北京,朱寘鐇称帝,那跟随他的人可就是开国元勋。

其他人肯定都是这样考虑的,而且更明白一个道理:风险越大,回报越厚。所以,他们都选择支出。但仇钺比他们多考虑了一个问题:谁最能保证你可以拿到收入?目前来看,是朱寘鐇。可朱寘鐇现在还不是皇帝。现在的皇帝是朱厚照,也就是说,朱厚照和朱寘鐇相比,有个巨大的优势,他能确定给你收入,而朱寘鐇暂时不能确定。

仇钺能考虑到这个问题,自然就证明了他的选择:为朱厚照付出,让朱厚照给回报。

当时,宁夏军区乱成一团,仇钺却躺在床上装病,在朱寘鐇派来的使者面前流下惋惜的眼泪,说自己不能跟随朱王爷北漂,实是没有福气。如果有来生,为朱寘鐇做牛做马,也要弥补这次的遗憾。

使者看到仇钺这副样子,也为他感到可惜,富贵荣华就因为一场病而灰飞烟灭,这肯定是因为上辈子做了太多缺德事啊。

当仇钺在演戏时,朱寘鐇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想要发财致富的一支军队上路了,目标就是北京。人们忽然发现朱寘鐇身边居然没有高明的谋士,只有几个装模作样的术士。

朱寘鐇的部队还没有出宁夏,就遭到了仍旧忠于北京方面军队的抵抗。朱寘鐇的部队(主力就是他的藩王卫队)表现不错,把敌人打得只能防守不能反击。但仇钺此时突然从床上跃起,在朱寘鐇的背后插了一刀,朱寘鐇哪里想到平时看上去正人君子的仇钺居然装病,手忙脚乱之下失去阵脚,在前后夹击下,戏剧般的被活捉了。

朱王爷被塞进囚车时,他革命的消息才传到北京。朱厚照惊喜地跳了起来,要御驾亲征。一群大臣跑出来,跪在朝堂上大呼不可。刘瑾也劝他说,宁夏那地方水土不好,况且,一个小安化王还劳您大驾吗,随便派个人去就是了。

朱厚照很颓唐,但又不好反驳刘瑾,只好说,那就让张永当监军,随便找个人去给我摆平了。不过,咱们可说好,要是摆不平,我就御驾亲征。

【3】

朱厚照说随便找个人去摆平朱寘鐇,对他而言是小事一桩,但那群政府大员们却视为登天之事。如你所知,当时政府官员们被刘瑾搞得七零八落,能在京城里安稳做官的都是刘瑾中意的人,刘瑾中意的人都是饭桶和谄媚高手。一个人把精力都用在谄媚刘瑾身上,对别的事当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还有件事,中国传统中的士大夫们平时风度翩翩,打躬作揖,信口开河,驾轻就熟,但一遇事,就面面相觑,惨无人色。所以,内阁学士们和国防部急得团团转。刘瑾原本对朝廷中的事都要插一嘴的,现在却突然回家听歌看舞,这就很可疑。内阁的人跑到刘瑾家里让他说句话,哪怕是推荐个智障也好,刘瑾仰头看天,就是不回答,见来人有不想走的意思,居然让人给轰出去了。

内阁、国防部、吏部的长官们长吁短叹,后来干脆踢皮球。吏部的人对国防部的人说,这是军事,理应由你们部门出人。国防部说,这话我就不爱听,这件事其次才是军事问题,首先他是任命问题。你想啊,我们不能找个人就让他上战场吧,必须要由你们吏部来给人家个职务啊。

吏部的人可就站了起来,指着国防部负责人的鼻子说,不要考验老子的知识面好吧?谁不知道,你们国防部有权力任免军官,你们把我们吏部扯进来,良知的还有没有?

国防部的人说,你这话我还不爱听。皇上说是随便找个人,没有说必须是国防部的人啊。皇上的意思是找个文武全才的人,这种人才,我们国防部一百多年来没有出过。你们掌管着官员的仕途,难道找不出一个人来吗?

吏部放赖说,我们还真就找不出一个人来。

内阁的人终于说话了,唉,人心不古,皇上养你们千日,到一时用你们,却都推三阻四,这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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