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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终极武器:致良知(1)

1516年,王阳明开始走向战场,开始光芒万丈。他用兵如神,所向无敌,使用的武器只是致良知。这是王阳明的终极武器,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终极武器。所不同的是,王阳明知道如何使用这种武器,而很多人,却不知道。

(第一节)用“知行合一”破山中贼

【1】

朱厚照在位的第十一个年头(1516年),中央政府突然想到了王阳明。王阳明如同在垃圾堆里被重新发现了重大价值一样,马上被任命为都察院佥都御史。这是一个都察院中的二等职位,不能体现王阳明被发现的价值。他真正价值的被体现是下面这个职务:南赣巡抚(巡抚江西南安、赣州、福建汀州、漳州、广东南、韶、潮、惠四府,及湖广郴州桂阳县)。

职责就是:剿灭他所巡之地的土匪。

剿匪这种事,王阳明从前连想都没想过。在大众印象中,王阳明是个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前写诗歌的老书生,或是在青山绿水间羽扇纶巾笑谈学问的哲学家。让这样的人去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打交道,和送死毫无二致。

太多的人为王阳明捏了把汗,更为推荐王阳明的国防部部长(兵部尚书)王琼捏了两大把汗。王琼听到这样的担心后,笑而不语。他和王阳明是老相识,而且和王阳明探讨过学问。王阳明的泰然自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当江西南部土匪日益猖獗时,他毫不犹豫的推荐了王阳明。在他看来,王阳明自从龙场悟道后,也需要这样的机会验证自己的心学理论。

可无论如何,有人还是认为王琼有点急火攻心,把王阳明推向火坑。江西南安、赣州,东接福建,南连广东,西临湖南,是四省要区,而且山险林深,是盗贼滋生的极乐世界。五花八门的豪杰人物纷纷登场,横水、左溪、桶冈有谢志珊,据浰头三十八寨的池仲容,大庾岭的陈曰能、乐昌的高快马、郴州的龚福全,据守福建象湖山的詹师富等等。

这些以身犯险的豪杰人物经常攻城拔县,官兵来了,他们散;官兵走了,他们重新聚集,搞得四省的地方官除了咒骂外,别无他法。最后,四省官员谁都不愿意出兵出力,这块地方的巡抚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要么是莫名其妙的横死,要么就是推脱有病,希望政府把自己调出去。

如此说来,把南赣看作是恐怖世界并不为过。到这里剿匪,如同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扔进狼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依靠,所能依靠的只能是自己。

王琼说,这就是我推荐王守仁的原因,因为他的心学就是依靠自己而存活的学说。王琼同时还说了一句禅语:南赣土匪是为王守仁而生,为王守仁而灭。

王阳明临去江西前,许多人为他送行。他的一位朋友说,老王此番前去,必定立功。另一位朋友问,为什么。回答:当他安静时,我用各种语言,包括谄媚的和恶毒的触动他,他的居然纹丝不动。

这种“纹丝不动”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淡定力”。用心学的语境说,“淡定力”就是未遇事时的心和遇事时的心是一个心,这就是淡定力。在我们身边有很多人,如王阳明所说的那样,平时自诩内心超级强大,但一遇事就傻眼,这就是伪淡定。

王阳明那位朋友“触”王阳明,就是想让王阳明的心动,如果我们的心总是被外物所动,那心就已不自主,其实,到了这一地步,我们的心就非常脆弱,即使外人的言语上的刺激都无法承受。

王阳明的弟子曾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孔子可是大圣人,为什么还不能避免毁谤?

王阳明回答:“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像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慝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由这段话我们可以清晰的认识到,王阳明心学并非是精神鸦片式的心灵励志成功学,因为也有心学不能主动可以解决的问题。但是,王阳明给出的解决不被动心的方法,却非常有效。他的意思很简单:注重自己的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人们都毁谤他,也说不倒他。好比浮云蔽日,怎么能损害太阳的光明呢?可反过来,如果自己是个外貌端庄恭敬、内心空虚无德的人,纵然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他潜藏的恶总有一天会暴露。所以孟子说:‘有意料不到的赞扬,也有过于苛刻的诋毁。’毁誉来自外面,怎么能逃避?只要能够修养自身,外来的毁誉又能怎样呢?你们只需要怀个‘避世而内心无忧,不被任用而内心无烦闷’的心,依这种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不能动。”

面对外来的“触动”(毁谤),王阳明告诉我们,不要去辩驳。辩驳的时候,其实是愈描愈黑。完全可以让他去说,他说累了,因为找不到目标,就像一个拳师出拳一样,每次都打到空气中,打累了,他也就没有兴趣去打了,毁谤自然就停止了。

毁谤原本是外来的,不在我心上,你如果真要把它挪到心上,也必须是把它当成反向激励。王阳明说,人如果用功致良知,那随人毁谤,随人欺谩,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如果不致良知,总盯着外面,那就是魔也,终被累到。

世界上有些人一触就动,一碰就火,全是因为不能自修的缘故。试想想,别人一骂你,你立即大发雷霆,别人一碰你,你立即火冒三丈,永远都被外物牵累着,叫你跳你就跳,叫你爬你就爬,和木偶又什么分别?

淡定力的培养并非一朝一夕,但如王阳明所说,只要你肯立下做圣人的志向,遇事多向自己的良知请教,就能培养出超级的淡定来。

而这种淡定必须要到实践中去检验,也就是知行合一。那位王阳明的朋友肯定检验了王阳明多次,才说出了那句此番前去必定立功的预言。

下面,我们就看王阳明如何来实现别人的预言,来知行合一的。

【2】

王阳明到江西赣州上任,走的是水路。到万安县上岸休息时,王阳明听到附近的商船主人说,前方水域极不太平,走十次要被海盗劫九次,还有一次被海盗追得狼狈不堪。但商人们无路可走,必须要走这条路。所以在靠近这块水域前就准备好金银和粮食,孝敬海盗们。

王阳明就对商人们说,我是新到赣州去上任的省长。商人们并未高兴,因为王阳明没有军队。王阳明说,我这是按中央政府的规定,新官上任,无论级别有多高,都不许带军队。但我有智慧啊。

王阳明的智慧就是,假假真真。

他要商户们把商船在外表上改装成官船,王阳明的船在最中间,几个跟班敲锣打鼓,行进在水面上。到了商人们谈虎色变的地方,王阳明说,要有海盗!于是,真就有了海盗。

一批如离弦之箭的扁舟突然出现在官船面前,几个胆小的商人马上浑身发抖,王阳明走出船舱,命令把船开到海盗船前,向他们喊话,说自己是新上任的江西南部省长,并且质问海盗为什么要挡住他的去路。

海盗们自从参加工作以来,从来没听过这样大的官,就在船头跪下叩头,解释他们的行为是逼不得已。因为他们的家乡闹土匪,为了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就跑出来求生存。但他们忽然发现在这个国家奉公守法的生存比盘古开天地还难,所以就干起了海盗的营生。

王阳明义正言辞的告诫他们,抢劫不但违法,而且不是长远之计,抢劫只是一个工作,不是事业。你们现在就回家去等着,我到任所后马上着手解决你们的问题。

如你所知,君主专制社会,草民要和大官对上话,比登天还难。如今,大官主动和草民对话,使得海盗们感激的痛哭流涕,根本没想过站在船头的那个官场大家伙王阳明是否言行一致,居然真的让开一条路,王阳明就这样有惊无险的到达了赣州。

赣州属于四省(江西、福建、广东、湖南)交界处,这种区域很让人头痛。因为是四省交界处,有人在江西犯了案,一路小跑很快就能进福建地界,这种案子,江西不愿意管,福建当然也不愿意管。久而久之,各省的地方官都把这种地界看成是别人的事,所以谁都不管,自然,也就比其他地方乱。赣州、南安出土匪,还有一个地利因素:到处是崇山峻岭,洞穴丛林密布,空气中飘散着毒气,娇气的人如果到这里,活不了几天。道路不通,导致运输困难,运输困难,导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往往半路夭折。所以这里是革命家们的乐园,自然,也就成了政府深恶痛绝的地狱。

王阳明初到赣州,立即践履“知行合一”理论。

王阳明从政府剿匪档案中发现一件吊诡的事:每次官军进山剿匪都徒劳无功,官军无能人所共知,但那些山贼的智商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真有精英人物,他们何必蜷缩在深山老林中受毒虫之苦?剿匪档案还显示,官军一到,山贼们似乎未卜先知。官军的作战计划和行军路线,他们了如指掌。王阳明认为,世界上没有未卜先知的神仙,只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鬼子。

王阳明说,想要知道苦瓜有多苦,必须亲自去尝。那么,想要知道内鬼到底是谁,必须要去找内鬼。但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不太容易找,一是掉进大海里的针,二就是内鬼。想要找到大海里的针,王阳明没有力量,但找内鬼,王阳明有智谋:引蛇出洞。

他在几天的观察中确定目标。目标是一个群体和一个人。一个群体就是政府门口那些算命的,一个人就是政府的一位老公务员。

引蛇出洞的前戏是打草惊蛇,王阳明开府办公才几天,就急吼吼的召开全体地方官参加的军事会议,在会上,他信誓旦旦的说就在明天早上剿匪,并且还提醒大家早点起床。

可第二天,所有官员都在大厅里等候,直到中午,王阳明在哈欠连天的出来说,今天不剿了,昨天思考问题失眠了。并且又跟大家约定,明天剿匪,可以不必这么早,中午之前集合就好。第二天,大家三三两两的来了,发现王阳明在办公桌上睡觉。有人小心翼翼的叫醒他,他睡眼朦胧的说,今天起的有点猛,现在还没有休息过来。他又跟大家约定,明天一定要剿匪,而且还给每人一份作战计划。可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王阳明的跟班就去敲各官员的门,说,王大人说了,今天不宜出行,改日再议。

官员们哭笑不得。王阳明心里却乐开了花。这几天的频频失约中,王阳明的亲信们不分昼夜的盯着那些嫌疑人,赣州城中鸽子乱飞,算卦的在门口突然消失,那个老公务员忙碌非常,手掌上经常有墨迹。

对付算命的,王阳明的方式是,驱赶他们离开政府门口。对付那个老公务员,王阳明必须要和他面对面谈谈人生。

王阳明和那位老公务员坐的很近,先是谈着闲话,王阳明突然就发问:“你最近这三天很忙碌?”

老公务员面色不变,应该是受过多年非良知训练的人,眼都不眨,马上回道:“老爷新来,凡事都要从新准备,自然忙碌,都是卑职该做的。”

王阳明说:“有空的时候应该思考,宇宙如此之大,我们立在此间,就要做一个伟大的人。”--人须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

老公务员回答:“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只要有个好工作,有个好家庭,就很好了,圣人不是我这辈子考虑的事。”

王阳明问:“现在很好吗?”

老公务员答:“很好!”

王阳明冷笑一声,突然拍案而起,“你做的事,我已了如指掌,你是盗贼的卧底,你今天是要死还是要活?”

老公务员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断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喊饶命。

王阳明叫他起来,让他将功赎罪:“你就当个双重间谍吧,以后,盗贼的事,无论大小,一定要向我汇报!”

老公务员汗流浃背,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好这份双重间谍的有前途的工作。

清理掉内部的毒瘤后,王阳明制定了“十家牌法”,目的是断绝土匪的退路和杜绝土匪的源泉。十家牌法规定,十家为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按牌审察动静,遇有面目生疏之人,形迹可疑之事,马上报告官府究治明白。如有隐匿不报,十家连坐。实际上,它的作用就是相当于用居民委员会监控住户,让每户一日一汇报当天的行为,来往人员的情况,一户出问题,十家就要共同承担责任。说白了,就是让人人都成为告密者。告密这种事历来被儒家所唾弃,孔子的一位弟子对老师说,我们老家有个儿子告老子,原因是老子偷了羊。孔子暴跳如雷,说,我们老家可不是这样的,父亲要为儿子隐瞒事情,儿子要为父亲隐瞒事情。王阳明是孔门中人,居然鼓励人家告密。这肯定会被那群腐儒破口大骂的。但王阳明是个善于变通的人,从不执一,不被外在的束缚和规则所牵绊。所以他发牌时所写的通知书说:我岂忍心以狡诈待尔等良民,只是为了革弊除奸,防止通匪,不得不然。当然,最重要的是,确保你们的安全。

有了十家牌法,土匪就不能衣锦还乡,更不能落难后而把家当成避风港。同时,十家牌法也禁绝了很多想要去当盗贼的人的心。

王阳明当然明白,“十家牌法”只是维稳,是防守。要想彻底剿灭土匪,必须要进攻。要想进攻出成果,必须要有一支强悍善战的军队。明王朝有军队,但明王朝的军队除了没有战斗力外,什么都不缺。中央政府曾对南赣区域进行多次剿匪的军事行动,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足以证明明王朝的正规军已不能用于战场。

王阳明不会用这样的正规军,它除了给百姓带来灾难外,一无是处。他决定亲自挑选符合条件的壮丁,组成一支民兵队伍。他下令江西、福建、广东、湖男四省的军区,挑选出七、八十个骁勇超群、胆力出众的勇猛之人,组成精干的特种部队。而费用则从各属商税和平时没收的赃款罚款中支出。如果真要对盗贼动手,那么不必出动大军,每省出兵有限额,不得超过五百,这五百人分成两拨,三分之一的人出去拼命,另外的人留守训练,做预备队。

如果这是开战前的备战,那王阳明的备战工作几近完美。备战完成后,王阳明向土匪群望去,他一眼就看上了福建漳州一带的詹师富阁下。

【3】

在詹师富的那些同行眼中,老詹总是霉运当头。明王朝中央政府每次对南赣区域进行军事剿匪,第一个揍的都是老詹。从老詹的眼中看去,政府正规军每次都来揍他,的确让他恼火。但被揍的次数一多,他就明白了为什么政府军总是先拿他开刀。

他当土匪时鬼使神差的选择了漳州。等地盘做大了才发现,这鬼地方无险可守,而且离江西省长的办公地赣州特别近。稍有点战略头脑的人来剿匪,肯定都会揍他。由于离赣州近,所以要“远交近攻”;又由于无险可守,所以想揍扁他,搞个开门红。

不过,正因为总是被揍,所以詹师富的武装在战火中茁壮成长起来,每经一次战役,就比从前茁壮一分。王阳明知道,老詹有风险,打他要谨慎。

这是王阳明有生以来第一次准备进入他从来不熟悉的战场,第一次面对骁勇善战的对手。他居然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进行他的战略计划。首先,派出被他驯服的双重间谍,要他们放出消息,先打江西的横水、桶冈,绝不动福建的詹师富一根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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