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际蔓延开来的火势,慢慢逼近船身,席卷天地般密集的红色似乎能点亮幽暗的冥府,空气中萦绕着越来越奇异的香气。刃白抬头看了看一切收拾妥当的至清,对于这种异常至清不仅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反而努力地吸取着香气。
烈焰越来越近了,至清放弃了努力,脸上少有得明目张胆地挂着悲伤的面孔,嘶哑的声音在自嘲:“果然,哪怕这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吗?”
刃白一直一言不发的注视着鲜红的地毯,看着这团不会蔓延的火焰,才慢慢发现前方的火海其实是花海,无数曼珠沙华簇拥的海洋。
刃白在脑海中思索着:彼岸花,白色的称曼陀罗华,红色的称曼珠沙华,是开在冥界的一种花。
曼珠沙华,佛经曾说此花“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此花是接引之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她是开在黄泉之路的花朵,因而黄泉路被喻为“火照之路”,灵魂便籍由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呵,你又不是亡魂,闻得此香又怎么会唤醒回忆呢?”渡家好心地宽慰着失落的“神仙”。
“那……就永远也不会想起来咯?”至清挂着泪的脸庞又带着伤心欲绝的苦笑,眼睛已经被泪水朦胧,那些如血如火的花瓣化成一片鲜红,伴随着汹涌的泪水在面前翻滚,自己好像真的就要被这熊熊烈火所吞噬,所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想往后退,想远离灼伤灵魂的鲜艳。
突然,自己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拦腰支撑起来,至清下意识便要挣脱,却在曼珠沙华漫天的香气中嗅到身畔之人一丝不同的清纯香味,是百濯香,是刃白的味道!便由着身畔之人费力支撑自己下了船,随即就瘫软在河岸,内心的悲痛随着花海翻滚。
刃白看见渡家和船一摇一晃地远离了,再回头发现至清还是刚才颓唐的姿态缩在地上,那个相识以来精明过人,从不会使自己吃亏的人,现在在做什么?脑海中回放着至清孤注一掷的一跪,自暴自弃的自嘲,这些至清不愿让别人看见的狼狈和隐隐的伤口就这样无辜地暴露在自己面前,这,是因为信任?还是喜欢?
一想到这个问题,刃白就直翻白眼,也不顾形象用脚尖踹了踹至清:“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嘛,反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你不懂!”至清的声音从低埋的头中闷闷地传出来。
“嗯,我不懂。我不懂前世和你现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你要死要活的做什么。”刃白撇了撇嘴,觉得这一幕和哄小刃灏总有些相似,真是变成小孩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就可以完全放松下来,能摘下面具的感觉真好,所以才那么不想离开你。”至清微微抬起头,露出一个丑陋的笑脸,双手又不安分地在刃白看不见的地方活动。
“这样啊,这也不能算是喜欢嘛!”刃白这么久在心上的包袱总算卸了下来,“这件事之后你随我回魔界,就不用整天带着虚伪的面具了。”
“可是……”至清的声音微微发颤,他缓慢的转过身,刃白才发现至清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上衣,大片洁白的肌肤在红黑的衬托下居然显得耀眼,刃白下意识想到“非礼勿视”,正想挪开目光,又想到面前的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啊!有什么好害羞的?
一番思想斗争下,刃白的脸不自觉的红了,幸好自己还带着斗篷,没有让至清发现。正在鼓励自己勇敢看过去时,眼睛却被一样东西牢牢地吸引住了——至清的胸口有个碗大的鲜红印记。
刃白连忙就靠近了过去,那片红色正好位于心脏之上,不同于身边彼岸花艳丽的红色,更像是凝结的血的血红色,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见心脏的跳动。刃白想伸出手去查看,但暗红的颜色仿佛未能结疤的伤口,手只能悬在半空死死看着。
“疼么?”。
“不会疼的。”至清嘴角又泛起了笑意,看着刃白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冰凉指尖的存在立刻传遍全身,“出生以来就有。”
“胎记?”刃白仔细研究着不正常的皮肤,试图往好的地方去猜想。
“看过几个人,都说是诅咒。”至清像是回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胸口的起伏也剧烈起来。
“诅咒?”刃白喃喃地重复着,连忙试者施了几个法术,但是那诅咒一点都没有变化。
“应该是我前世欠下了的吧,它一直在长大,在变深,好像我的胸口随时会出现一个黑洞。”
“别瞎想。”刃白没好气的打断了至清平静到不正常的语气,又继续进行实验。
“满千岁时如果还不能破除,我就会死。”至清柔柔地反驳着。
“谁说的?别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刃白忽然想起了前任大巫师所谓的预言,心里一阵烦闷。
“三生石。”至清重新穿戴好衣物,开始解说,“我第一次通过叶片进来就去问三生石我的前世了。但是它说事关诅咒,它也不能告诉我。只是说我需寻一前世之人,回报所欠的恩情,千岁为期限。如果今生不能破除诅咒,来生还要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破除。我认不出前世之人,只能对所有人都好,但是诅咒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其实我早就知道三生石不行,曼珠沙华肯定也不行。但是我却拼命安慰自己,三生石有灵性,所以它不告诉我,但是曼珠沙华并没有,我说不定就能想起来,我拼命去给自己希望,但……”
至清站起来整理着仪容,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入还蹲在地上的刃白耳中:“而且,我今年盛夏便已千岁了。”
刃白站起来,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无法想像一个人该如何坚强,才能像至清一样,淡然地看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死掉,只有偶尔超负荷的自嘲与自暴自弃。
刃白伸出手,安抚似的摸过至清的头发,手感居然出奇得好,自己的手忍不住在上面多停留了几秒。
至清抬头,已经恢复了那张淡然的面具,两手一伸:“其实还有个坏消息,不过是对于我们两个人的。”
“啊?”刃白看了看那个硕大的包袱,“别开玩笑了,知道你调整过来了,我们赶紧赶路吧。”
“真的。走的急,有很重要的东西忘带了。”
“什么?”
“耳塞。”
“……”
至清看不见刃白已经黑化的脸,只是见刃白半天没说话,又唯唯诺诺地挤出来一句:“对不起……都是我没准备好。”说着,又不安地拽了拽背后鼓鼓囊囊的包袱。
刃白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缓解一下自己内心的黑化,怎么遇见他自己就变得那么容易炸毛呢?想想至清刚刚说的话,自己好像,也会在在一起不自觉的放松啊……
又想到这个头疼的问题了!刃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赶走那些思绪,尽量将语气放柔和:“为什么耳塞那么重要呢?”
“这个呀。”至清眨巴眨巴清亮的眼睛,“据说走在黄泉路上,身后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引诱你回头,一旦回头,下场嘛,至今还没人知道。”
“嗯……只是不要回头而已,应该不难啊?”刃白一下就抓住了核心问题。
“可是我担心,你现在心情很不稳定……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至清支支吾吾地说着,想到刃白一路上为了敖雪失神的样子,心口开始绞痛。
“哼!还不是因为某个人!”刃白从斗篷下狠狠地剜了至清一眼。
“是啊……”至清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却不曾料想两人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人。
“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嘛,我可以用法术封住双耳。”刃白察觉到面前之人又无故沮丧起来,“你还剩下什么没有交代的吗?”
“嗯嗯……”至清又一次打开了包袱,刃白咬紧牙关忍住想一拳打飞他的想法。这一次至清找出来的是一根腰带,没怎么解释就分别绑在两人相近的臂膀上,正要拍拍手大功告成时,才发现自己绑的是右手,左手挣扎半天也没办法将包袱背起来。无奈的至清正想解开腰带,刃白就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至清知道他只是想帮忙,却忍不住咧开了嘴:“谢谢。接下来你我只要一直向前走就好。若有什么异常,通过腰带也能彼此传递。”
刃白不置可否,随手施完法术,又轻轻唤了至清一声,自己听不见,至清也不做反应,于是便扯着至清踏上了烈火镶边的黄泉路。
两个人身处在无声的世界,腰带拉拉扯扯彰显着对方的存在,花儿越开越密集,花丛中不时窜出孤魂野鬼,面目狰狞地从面前飘过,虽然听不见鬼哭狼嚎,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些孤魂野鬼,都是那些阳寿未尽而非正常死亡的,他们即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等待阳寿到了后才能到阴间报到。他们比起三途河中的失去灵魂的水鬼要幸运,但是由于都是死于非命,性格变得阴暗,总是想法设法诱惑鬼在黄泉之路上回头,从而生生世世被禁锢此处。
刃白看着那些飞身而过的身影,想着至清刚刚的解释。眼前飘忽的灵魂,有的甚至会变换形态,有的会直直穿过身体,有的会从背后环上手臂,十分诡异。不过这些对于他都不能造成最低级的惊吓,相反,他更像是在欣赏一幕幕夸张的表演,唯一不同的是脸只能僵直地向前。
倏忽,腰带被绷紧,自己走到了至清前方,可是后面那个人却牢牢地站定,并没有前进。刃白想了想,还是没有退回去,反而是挥手解除了法术,霎时他就后悔了,鬼哭狼嚎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涌入耳朵,还有身后之人的尖叫更是刺耳。
“怎么了?”刃白试图感应着身后之人的现状。
“你……你刚刚说什么?”至清的语气极不稳定,让刃白不经担忧起来。
“怎。么。了?”刃白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重复了一下。
“不不不,是之前你说的。”至清的声音由慌乱转为娇羞,让刃白更加不知所措。之前说的?那可是踏上黄泉路之前了,刃白皱着眉头,一边依照至清的问题回放着记忆,一边小心翼翼向后去,想查看一下至清又在做什么名堂。
突然背后环上来一双手,不同于鬼魂虚无缥缈的瘦,至清的手带着暖暖的温度和颤抖:“你真的放弃寻找敖雪,和我回去了?”
“什么和什么?”刃白一头雾水,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就在刚刚啊……”至清尴尬地挪开手腕,呼出的热气暖暖的搔着刃白的后颈,“果然……只是个玩笑吗?”
刃白一把抓住还未完全撤离的手,将至清整个人拉到面前,头轻轻地放在至清头上,两手扶着至清的头,防止面前这个家伙一个冲动就回头了。至清的脸羞得通红,脑海中还是乱糟糟一团,刃白就已经发问了:“你说的刚刚,是在你尖叫之前吗?”
“啊?……”至清的脑袋全部去关注扶着自己的那双细长的手了,“嗯……因为太激动所以忍不住叫出来了。”
“可那时我尚未解开法术,你应该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才对。”刃白默默思索着。
“啊……是吗?……我以为可以听见施法者的声音呢……那一定是我弄错了……”至清羞愤的脸开始泫然欲泣,没想到自己已经对这个人痴心到幻听的地步了吗?可是,刚刚他的话那么清晰,那么动人……都是假的?
“一旦来到这,是没有办法半路回去的吧?”刃白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感受到怀里人一僵,“不过就是骗你回头而已吧?怪不得看这些鬼怪对我们视若无物,原来还有更厉害的等着我们呢。可惜这法术也奈何不了它们,反而更加突出了声音呢。”
微微停顿,刃白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你也是,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你只是尖叫,没有拉着我就回去呢。”
“那是因为拉不动……”至清小声地抗议着,却被刃白选择性忽视,他没有多说,只一句“跟着我走,我不会把你扔下的。”
随后刃白恢复了法术就推着至清往前走,自己便随时准备阻止这位冒失鬼回头。
至清咬了咬牙,自己并不想这样显得幼稚可笑,但是当耳畔响起身后之人沉稳的话语,内心蓬勃而出的喜悦早已将理智挤到九霄云外去了。自己有了所珍视的人,也就成了有软肋的人。可即使如此,自己也不应有半点动摇,自己只是需要变得更加强大,来保护自己的软肋,而不是因此抛弃它,因为,这也是件很甜蜜的事情。
更何况,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呢?
更何况,他也说出了一句暖暖的承诺呢?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向前,刃白不清楚至清还能不能听见那诱惑他的声音,便一时也不松懈地看着面前之人。平日,若有人说出这般自己要放弃敖雪的话,肯定早就被自己杀死了,可是当他听见能让至清动摇的,竟然是自己的话,内心不免泛起了层层涟漪。
面前之人,在从前那么漫长的岁月里,都没有遇见过比相识几日的自己更重要的人吗?
刃白还在乱想,至清已经恢复原本那个不苟言笑的自己,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放肆了,于是还是带起了那虚伪的面具。
“王……王……!您来看雪儿了?”一个熟稔的声音及时阻止了刃白天女散花的猜想,可是这个声音……是敖雪?!
刃白内心实在是难以平静,这黄泉路果然会用自己最珍视的人来诱惑心智呢。可是已经有了至清的前车之鉴,刃白也没有那么慌张,定了定心神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王?”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追赶着刃白,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拉住自己的衣袖,却什么也抓不到,那只手愣了一下,又坚持不懈地尝试着。刃白只能半推着至清,疾步向前,来摆脱心中的魇。
“王!”那只手又一次追了上来,“王!王走慢点,雪儿追不上了!”声音还带着丝丝哭腔,仿佛真的有一个梨花带雨的姑娘在身后追赶。
“你骗不到我的。”刃白冷冷地开口,也是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一个骗局。
“王……王……”身后的声音开始喘气,仿佛是追赶累了,“王说什么呢?雪儿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在龙宫被人陷害,死于非命,阳寿未尽便死,只能在这黄泉路上孤苦伶仃。今日,远远看见王,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如此之进,我才得以确信。”
身后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压下万千悲苦:“难道……王不是为了雪儿而来?而是为了你面前之人?”
“怎么可能?”刃白脱口而出,一边放慢了步伐,一边思考着那声音,雪儿确实死的不明不白,按照至清所言,也不是不可能在这黄泉路上流放,可是……如果是和至清遭遇的一样,不过是个骗局呢?
手上传来不停地拉扯,刃白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前,前方不远处有一圈亮光,难道……要走到头了?刃白仔细观察了一下,连路边的彼岸花也稀少了不少,看来真的是走到尽头了。
“王!”身后一声炸雷宣示了存在,“王,你别走啊!黄泉路只有一个方向,你一旦出去,雪儿……雪儿……还能再见到你吗?”
至清和刃白站在离光圈一步之遥的地方,至清是在慢慢适应很久不见的光明,而刃白听着身后哽咽不能语的声音,举步维艰。
自己是来找雪儿的,如果雪儿真的在黄泉路上,自己此行只能无功而返,可是如果身后是一场骗局?哪怕是骗局又如何?只要有一丝可能,自己也一定要抓住!一定要找到敖雪!
久久的权衡下,刃白解除了法术,默默解开了连接两人之间的腰带。
对着至清,用力推向光圈。
再见了。
朋友。
已经快要熟悉的黑暗和压迫如期而至,可是身体还幻想出被至清抱着的温暖,那么安心。
圆花飞碎黄
坟山下玉泉
嘉客勿遽反
欲得君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