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她竟不自觉地哼了起来,也不知道海棠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
“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当开,
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甲看觅,
月亮笑阮是戆大呆,乎风骗不知。”
后面的歌词有些《西厢记》里的味道,“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终归是姑娘十八的待嫁心事,清风孤灯,花窗外淌过寂寂而逝的流年。
于妈敲开房门,进来通报道:“楼下来了位先生,说是表小姐的旧识,正在客厅里等着。”
“哪个先生?”
“说是姓梁,是表小姐的老乡。”于妈低着脑袋,没抬眼看她。
心头骤然一紧,早不来晚不来的,竟挑了这个时候。也是凑巧,沈太太出门应酬去了,陆太太带着老爷上城里看文明戏,清装连本的《啼笑因缘》,舞台打着五彩电光,天津来的剧团,唱皮簧也唱梆子,在戏院里连演三天,连李管家也同去瞧热闹了。
“你带那位梁先生上来罢。”她想了想道。趁这没人的空档,顺势将他打发了,倒也不坏,至少能了却桩心事。
那梁复进门的时候,穿了身藏青色的袍子,绣着一团团杯口大的金线绒花,下身一条朱灰色的夹裤,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在她的屋子里是一大块突兀艳丽的色彩,大红大绿,仿佛文明戏里的演员登错了台。
“把门带上,”她坐在床边,不拿正眼瞧他,怨道:“不都说好了吗,筹到了钱,我自会找你,何必不请自来呢?”
梁复讪讪地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小姐,只怕时间拖得太长了,惟恐生了什么变故,顺道过来瞧瞧。”
“你放心,我早备好了,就在桌上,整整八千元。”她不动声色地指了指那裹油黄纸包,心底下敲起了鼓点,砰砰砰砰,像戏台子上敲打洋皮鼓,震得她手足无措。他既然拿了钱,是不是就没事了?
纸包打开了,他啐了口唾沫在指头间,流利地数了起来,一张张,啪啪地纸响,幽静的屋里听着异常刺耳。她疑心是心头的鼓响跑了出来,砰砰砰砰,越敲越急。
“不错,数目刚刚好。小姐果然言而有信。”梁复心满意足地将纸包揣进怀里,走到她身边,慢条斯理地道:“真是劳烦小姐了,梁某人今日先回去了,往后若还有什么麻烦,可要小姐多多关照了。”
“你等等,”她差点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什么是往后?”
“咦,小姐怎么又装糊涂了。”男人的那双狗眼睛眯成了条缝,冷笑道:“你不会想着这点钱,就能把我打发走吧。”
她当然明白,这种泼皮无赖,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是她自己傻,总抱着那点希望不放,想着大事化小,步步退让,可有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推着她,逼着她,明知道她是走投无路了。
“我也清楚你打得什么算盘,”她挫了挫牙,道:“你以为我这钱来得容易!东拉西凑,一回还好说,再要一回,我是真没法子了!”说着,说着,不免怒从心头起,捏紧了拳头,又急又气:“姓梁的,把我逼急了,是鱼死网破。你我都别活了!”
“你看你,怎么急起来了?”梁复自顾笑着,她急得一抹胭红爬上了脸庞,白底的皮肤闪起了红晕。
松垮垮的狗眼睛不说话了,直直地盯在她身上,一手捏过她的指头,涎着脸道:“别的法子也有,就看你答不答应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惠珍已经被他碰的一把摔到了床上。梁复横着身子压上来,扯住她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贴着她耳朵道:“你让我亲近亲近,什么都好讲,我也是好一阵子没碰过女人了。”
她徒手挣扎了两下,刚要张嘴嚷嚷,被一只大手死命捂住了,她抬脚用尽全力地一蹬踢到了梁复的肚子上。
面前的一对狗眼睛放起了绿光,整个身子发狠地压在她腿上,粗声粗气地要挟道:“你给我喊,大声喊,把全宅子的人都喊进来,瞧瞧你这冒牌货。死丫头,给脸不要脸,叫你两声小姐,还真拿自己是个人物了!”
手掌下的那张脸仍在呜呜地叫着,兴许是哭了,淌了一脸的泪,泪水把胭脂冲花了,糊作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红渍,血淋淋的。
下身的衣物给扯掉了,两条腿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寒风像条冰凉蜿蜒的长蛇,顺着大腿根部窜进来。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忍心朝下看去,两片薄薄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是个疯子,是个畜牲,是她当初猪油蒙了心,竟想着和畜牲打交道。
“对,这就对了。”梁复发觉她不动弹了,伸手急忙忙地解开衣襟子,“你不闹了,咱俩都能松快松快。”
她的眼睛已是痴了,呆呆地凝望着床檐的两弯大银勾一摆一摆正磕向围檐。耳边血潮翻涌,那架铁皮鼓又敲上了,砰砰砰砰,劈头盖脸地响,却原来是床边的云母石英钟正滴嗒滴嗒地走着针。
她的手从床边伸了出来,苍白细嫩的手臂,沿着床头悉悉率率摸向那口云母座钟,吃力地举起来,沉甸甸的,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那人的后脑勺,狠命地砸了下来。
“你!”身上的人促不急防,猛地被那一下砸蒙了,眼睛鼓得如对牛泡眼,第二个字没来得及蹦出来,她的另一只手也伸了上去,两手死死地抓着那口云母钟,使了吃奶地劲,又是重重的第二下。
第三下。
第四下。
她仓皇地爬起身,气喘吁吁地砸着,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脸上,那两只手似乎已不是她的了。
男人的四肢像过了电,一抖一抖地抽动起来。脑后乌红的血水喷涌出来,仿佛一枝柔嫩的梅花,自浓黑的发间破土而出。一瓣瓣胭脂红的花瓣,绚烂地四散而伸,渐渐地蔓延盛放。
几滴粘稠的花瓣溅到了脸上,温热热的,像人的体温。惠珍打了个激灵,突然回过神来。
昏沉沉得像是身在梦中。
她杀人了。
梁复给她砸死了,埋着头,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身上,床上,乌红红的一大片,斑斑点点,都是血。
她连爬带滚从床上扑下来,满屋子漫着铁锈的腥味,是血腥气,酣热温柔地包着她的身体。她从未发觉屋里的灯光这么晃眼,如悬着颗小小的赤金的太阳,照得她通体雪亮,坦荡荡的,什么也藏不住。
心脏在胸口砰砰地跳着,又是那阵鼓声,时急时缓的调子,成了高甲折子戏里的南鼓,朝她的耳膜里钻了个口,抑扬顿挫的杂声放大了数倍,简直快聋了。
脑子恍恍惚惚的,她一定是魇住了,衣服上一道道血痕,像披着件水红夹袄。隐约听见远方一阵笙箫琴瑟,锣鼓齐鸣,渺渺茫茫的,似在奏着戏文里的古调。
是那出宋江杀惜的戏文。
不过这一回却是宋江死了,砸烂了脑袋,死在她的床上。该轮到阎婆惜落草上山了。
她深深地抽了口气,滚在地上,呜呜呜,眼泪啪啪地掉下来,又哭了。
“小姐,小姐。”屋里动静太响,把于妈闹上了楼,她在门外敲了敲道,“没什么事吧?”
“没,没事。”这句话把她拉了回来,抹了抹泪,结结巴巴地道,“同梁先生许久没见了,又是同乡,聊起从前的事,不免有些伤心。”
“哦,”于妈不放心,又道:“要不我备些茶点上来给梁先生。”
“不!不用了!”她赶忙道,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不忙,梁先生再坐一会儿便要走了。”
于妈不相信她,在门外又小站了几分钟,听着屋里静悄悄的,才缓缓挪动开步子。这位梁先生流里流气的,虽然衣着华丽,却委实不像个好出身,表小姐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两个人躲在屋子里,又是哭又是闹,大晚上的,也不怕底下人传闲话,这里头定是大有文章,保不准是从前的旧相好。太太当初就不该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弄进府里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过徒增了许多是非。
她一路寻思着下了楼,楼梯间的蓝玻璃窗户映出一片荒凉而黝暗的天色,稀稀疏疏的星光。
等那轮淡淡的月亮升起的时候,星光就更黯淡了。那片蓝白的月光,如湍急的河水,翻墙越瓦,淌过红地棕边的窗棂,照进后院的树林里。
满山歪歪斜斜的枝藤蔓草,月光一斑斑地筛进来,洒在地上,像亮起了零零落落的蓝荧火。微微晃的蓝火上一片脚步响,惠珍吃力地拖过一件半人高的柳条箱,磕磕碰碰地在密林间向前走去。那口箱子还是她初到陆家时捎上的,不想这大半年过去了,如今又派上了用场——梁复的尸首正静静地塞在里面。
那时候,她扭开浴室的水龙头,捞起一块浸湿的大毛巾,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抹起床沿的血迹时,就想起了这口箱子。
也不知换了几桶的水,浴室里的水管浅浅地覆了层青苔,扑通扑通,长长地激荡着,像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咽声,仿佛跑进了某种生物的器官里。
两条手臂泡浸透亮清凉的水里久了,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这梁复为非作歹,是死有余辜。她千辛万苦,费尽心血地熬到了现在,不过是求个自保,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人,将自己给葬送了。况且他在此地无亲无故,只要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尸首,宅子里没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捅出去。
她想起后院林子里那口老井,趁着老爷太太们没有回来,屋里不过几个下人,扔进那口深井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尸体太沉,装在箱子里从楼道走,动静太大,只能打二楼的阳台那儿递出去。
拆了几块白床单,拧成一段长绳,一头系在床架上,另一端绑着箱子,贴着阳台细细的乌铁栏杆,手掌拽着绳条,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从半空降到后院的草坪里。也许是恐惧的缘故,她头回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气力。
当时,如果有人从后院的窗户望出去,一定会看见一幅诡异的场景,后院里森森立着一口蕉黄的柳条箱,惠珍小姐蹑手蹑脚地打前门窜出来,拉过这口箱子,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向林子里走去。
挨挨挤挤的灌木林里,潮气四散,无数枝叶花草,蜿蜒环绕,淹没在冷白的月影里,成了银灰色重重叠叠的斑驳浮影,背后是一大抹荒茫幽深的山色,起起伏伏的墨蓝色,有海潮的影子。
忽然身后一阵碰碎的响声,她吓了一跳,是柳条箱子绊过了土坷垃。吵声打破了热带丛林庞大的死寂,深处遥遥传来尖锐而骇人的长鸣,是不知名的夜鸟在叫唤。
惠珍撑在一棵树旁,不禁停住了,有点毛骨悚然,疑心那凄长痛苦的声音是从手下的箱子里发出的,也许那梁复还没死,蜷缩着身子,在无力地呻吟。
身后的黑暗潜伏着一种洪荒的恐怖,如影随形,伺机澎湃地向她汹涌而来。
可时间这么紧,已经没有功夫再胡思乱想了。她定了定神,朝着麻木冰凉的手指头呵了呵气,重新拖起那口大箱子,继续朝前走去。
阴寒的丛莽里终于现出一条迂回曲折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块凹陷下的园子,周围高高地矗立着一根一根残破的石柱。一道月光,雾朦朦地照着正中的麻石老井。
简直像近在眼前,她努力地推着那口笨重的箱子,先前的力气好像使尽了,手臂又痛又酸。几个步子的距离,跨过了天涯海角。
惠珍给异常吃力地把柳条箱子抬到了井口,阴凉的井石贴着她手背,眼见蕉黄的箱面渗出一层红印,里面还在流血。
底下是一面近圆形的井眼,黑黝黝的,无穷尽的深渊。她头一次见到这口井时,是多久以前?那时候沈志贤还在井边捉弄她。当时的她穿了身簇新的月白纱裳。
怎么觉得是沧海桑田的事了。她咬紧牙根,肩膀无力地斜靠在箱子上推着,不知不觉,心里一片凄惶,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明白哪里走错了,把自己害到了这步田地。
咕咚咚的一声闷响,装着梁复的柳条箱,直直地坠入深渊,让黑暗吞噬了。
冥冥中,她心口的一块血肉,也随着那口带血的箱子,沉沉地落下去,掉入暗无天日的渊洞里,连回声都没了。
凉凉的夜风吹得她一阵晕眩。惠珍半个身子依靠在井边,不禁抬起头。头顶是一片广袤高远的蓝黑色的天,无限伸展着,朝向四面八方,柔软地覆盖而下,如座巨大荒凉的琉璃灯罩。一轮青蓝的月亮高远地挂在灯罩中央,近似圆的形状,是十四夜的月亮。
耳边忽然响起唐医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十四夜的月是不同,只因再等上一夜,就是它圆满的时候。这行之将圆的月色,才有憧憬,才有期盼。”
想到这里,淡青的月光微微亮了起来,在无尽的虚空里如白昼般微微亮了起来。
惠珍两手轻轻地抱住了自己,竟于凄惶的恐惧中感到一丝安慰,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有多么无可挽回,只要活着,只要还有明天,总是有希望的。
于是她不哭了,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微微地拉起颈边的衣领,鼓起勇气,缓缓地朝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