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底是一层元肉,党参,狗杞配料的沉淀,毛绒绒的,那小肉人悬浮其上,周身覆着层油乎乎的胎脂。只听“啪,啪”两声,秀儿眼前一惊,头顶如细针扎刺一般,激起一阵寒栗。
罐中蛋黄色的肉手呼地撑开,巴掌大的小脸正贴着瓶壁,膏油似的脸上没有嘴唇,只有一线缝隙,扭曲地张开,露出一口塌陷的黑洞,哀嚎般地盯着她。
呛郎郎一声,怀中的药罐瞬间滚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腥黄的药水沿着松花白的云斑地板四路散开。
陆太太脸色一急,慌忙骂道:“你这丫头作死了,这么不仔细!”
秀儿腿肚子绵绵一软,一把瘫坐在地上,伸手颤抖地指着那滩碎玻璃,喘声道:“那东西,那东西活过来了。”
“你疯了,乱说些什么?”陆太太快步上前,朝那堆晶亮的碎片探了一眼,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手脚一片冰冷。
那团肉块竟是不见了。
昏沉沉的房里霎间变得诡怖起来,弥散着股阴霾慑人的气息。隐隐听见内屋里陆老爷病奄奄的喘息声,低哑沉晦的声调像是从喉咙口挤压出来。
“它,它爬到门,门边了。”秀儿瞪大了眼睛,面容惨白地看着陆太太,双腿横在地上,止不住地哆嗦。
松花白的地面上,一排乌红色的爪印,密密麻麻的,一路延伸到门边。仿佛一小团暗影悄无声息地溜进门后的黑暗。
陆太太周身的血液顿时凝住了,心口仿佛闷着沉甸甸的石块,憋得她喘不过气。
它是活的?
伸手推开房门,湿沉沉的爪印逐渐消失在森寂幽深的走廊里。墙上点着暗橙色的壁灯,朦朦的像快灭了般。她的影子拧歪了,照在廊壁上晃晃忽忽的。
两面墙上铺着紫藤花纹的壁纸,乌金灼红的藤蔓一路掀腾蜿蜒,如一片翻滚的红浪,层层的波涛间卷着簌簌落落的蝶形的花朵,玫瑰紫中点着宝蓝,高高下下,在这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满墙蓬蓬地开着。
她寻着爪印行走其间,夹道宛如涌着荧荧幽幽的花海,迷离的紫桃色墙面映着烟黄灯影,在廊道里暗暗交错。洞窟般的深处,遥遥地回荡着一种阴凄凄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蠕动着向前爬行。
若非亲眼所见,陆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这幅毛骨悚然的场面。脑袋乱哄哄地搅成了锅粥,一只手按着前胸不住地抽搐起来。深深浅浅的小印子,像初生婴孩的掌纹,又似凋零的海棠花瓣,一线排开,泛着血红色的稠光。
心神恍惚地随着爪印,打桃木阶梯直旋而下,印迹慢慢淡了,消失在一间半掩的房门口,屋里亮着灯,那东西仿佛是爬了进去。
她停了脚步,竟呆住了,怎么是沈太太的屋子?
悄悄地推门进屋,天顶点着大支光的电灯,照着房内一片雪亮。左侧浴室的门开了,沈太太口中哼着小曲闲步而出,头上绑着条绒绒的白巾子,身穿牙白色的团花软缎浴衣,看似刚梳洗了一番。
她抬脸见着陆太太面无血色地矗立在灯下,冷不防吓了一跳,口吃道:“嫂,嫂子?”
宽松的浴袍微微晃了晃,隐约见着一条蛋色的肉脚一闪而过。落地的长袍上忽然涌起一道凹凸不平的起伏,沿着沈太太的脚脖子悉悉率率地蹿了上来。
陆太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惊慌失措地掀开沈太太的浴衣,惊叫道:“了不得了,它爬进去了!”
衣摆下露出两条白晰的大腿,空空如也。沈太太一时促不及防,摸不清她嫂子的路数,正待恼羞成怒,就感到头上沉沉一压。陆太太一手拉着她顶上的白巾,却是被什么景象攥住了,僵持在原地。
那粉色肉婴不知什么时候,已爬至了她的头顶,油糊糊的脸孔皱成了一团,嘴部裂开两半,发出一阵刺耳的哭声。
尖利的啼哭,几乎不像是人声,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栗,直往人心里钻去。陆太太浑身颤栗,恐慌到了极点,一咬牙扯下那条头巾,肉块随之掉落在地。慌乱间,一脚重重地踩踏上去,一下,两下,踩着地板砰砰直响,像案板上剁肉的声音,使劲全身气力。那白巾子盖着肉块,直踏得血肉模糊,粘粘稠稠地流成了一团。
吵闹声撕破了夜里的安静,几扇窗户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映着窜动的人影。于妈的房门被咚咚敲开了,一个下人通报道,是太太要见她。
云白的瓷壶里注入滚水,一片片乌瘦的茶叶活了过来,于腾腾的热气中借尸还魂,青亮地升浮着,短暂愉悦地复生,又烫死了,绿糟糟地沉尸壶底。陆太太额上敷着热巾子,躺在床边,喝了口奉上的热茶,惊魂未定地对于妈道:“你倒是说说,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就出了这档子怪事?”
“它当真活过来了?”于妈穿着身粗蓝布的棉袄,俯身瞧了遍桌上盘里的碎肉,是不可思议的脸色。
“这还有假,是我亲眼所见,讹你作什么?”秀儿心有余悸地道,“就这么一路爬出去的。”
脸上褐色的寿斑在灯下一阵抽动,于妈沉吟了半响,忽道:“以前倒是听老一辈的人讲过这类事,莫不是被什么对头下了邪术?”
邪术?陆太太呆了一下,她倒是听过坊间谣传一些茅山道士的勾魂术,养小鬼,喂婴尸。熟识的太太们私下也提过南洋传来的降头术,夭折的婴孩,蜡烛烧炼出的尸油。传说城里一个大户人家里有人被下了降头,是位得宠的下堂妾。
脑海里不断闪过孙太太阴阴的笑脸,买药那日沈太太的神色,陆老爷久治未愈的怪病,还有那个失踪已久的丹艳?难道是?
这几月发生的零零总总,似捆打了结的线团,缠在陆太太心上,剪不断,理还乱,真觉的有点理清了,拉一拉,心口又如被抽了一下。愈往下揣摩,愈是一阵后怕,让人升起一股莫名的心慌。她骨子里还是相信因果报应这回事的。
传来一阵敲门声,是惠珍提着壶汤婆子,走进门,一脸关切道:“姨妈,好些了吗,一回来就听说是在姑姑的房里跌了一跤,还摔得不轻。”
原来今夜的事委实怪异之极,又闹得陆宅上下惊动。府上除了几个贴心的下人略知一二外,其余众人,陆太太一律编了个幌子打发了事,免得他们疯言疯语再生些是非。
她忙示意秀儿将那盘碎物端下,笑着对惠珍道:“已经好多了,真是年岁不饶人,不过是和你姑姑谈点事,一个不仔细,倒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
惠珍走到床沿边,整了整褥子,对她姨妈道:“我原还担心呢,看姨妈气色不错,心里倒踏实多了。”边把汤婆子往被褥里褒好,边道,“我看天着实有些凉了,特意让下人灌了壶汤婆子,暖暖脚。”
她初来陆家时还留着一字式的学生刘海,如今几月下来,一头鬈发披肩,蛋形的窄脸,朱口黛眉,二八年华,纵使粉黛不施,也自有一股动人之处。
“难得你这份心思。”陆太太见着心下欢喜,脸色一缓,拉过手,与她断断续续聊了点体己话。
“听说那位唐医生瞧上你了?这几日待你殷勤得很呢。”
惠珍微微吃了一惊,窘得别过头去,不好意思道:“不过是走得勤了些,作普通朋友罢了。”
她姨妈笑道:“不见得罢,按理说,唐医生这家世,论相貌,论才学,与你倒也登对。”说着,半撑起身子,两手握住惠珍的手,劝慰道:“姨妈是老派,不懂那些自由恋爱的新规矩,但毕竟是过来人,嫁人结婚,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个安稳日子。”
床檐勾着一块夏布的帐角,像面筛子遮着惠珍的脸。屋里的那点淡的光,从这米白色的网里漏进来,疏疏落落地照在脸上,光尘满面。那番话,语重心长,听得朦朦胧胧的,可也不是没有道理。
念了几年书,惠珍自认仍是个传统女人,也觉得男女交往还是遵循旧式的好,平淡如水,方能细水长流。那个唐医生,她现在未必爱他,他也还没真正了解她,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好像世间的万千夫妻,二人相处永远像隔着层门帘子,其实谁都没真正瞧清楚谁,鸡同鸭讲了半辈子,不也过来了。
夜深了,顾虑到姨妈的身体,惠珍自觉不便久扰,匆匆退下了房门。
“惠珍倒是个知冷疼热的人,为人老实,也不需我操心劳神。”陆太太打枕边摸出包零嘴,蓝方格丝帕裹好的梅干,含入口,神色安详了许多。
那于妈站在床头良久,起初是一声不吭的,瘦骨的面容,拿眼盯着惠珍的背影,忽地开口道:“可我总觉得这表小姐有些怪里怪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