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唐子正有时上陆家出诊,沈志贤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不过不熟。脸色略微沉了下来,又道:“惠珍看上他了。”
“应该是吧。”海棠说着,“惠珍说挺喜欢他的。”她想想,又警惕地补了一句。亮红色的指甲轻轻刮着座椅的皮料子,似把玫瑰红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刮着,粗黑的皮面上拉出一道白来,斑斑的白晕,很残忍的感觉,瞬间又褪了。
驾驶位旁的窗户没关,惠珍的头发凌乱地飘了起来,被风一丝一缕地吹着,仿佛撩拨着一旁唐医生的心,直痒到脚底。车子驶过桥头的鲜果行左拐,一路从笺扇店,呢绒店到钱庄,海味行,倒不是她回家的方向,她忙对唐医生道:“是不是开错了?”
“没错。”唐子正神秘地笑道:“先带你去个地方。”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若急着逼问下去,又仿佛是在和他调情。
小车穿过一家挂着“王荐头”招牌的小铺,很窄的门面,门口站着对乡下人打扮的母女,瞧着来往的汽车似乎很兴奋,招了招手,焦黄的面色,一身土气的粗布短袄,也是黄的,毫无生气的颜色。
她认得那类荐头店,介绍乡下人上城里作佣人,烧饭的娘姨、贴身的丫环、或者梳头佣。年纪小点的,十几岁就要出来作事,是穷人的营生。她胸口一震,想起了从前的苦日子,灶台上那一圈黑垢,斜窄的木梯,生着饭菜味的板房。也都是黯黄色的,毫无生气的颜色。如今坐在这辆富贵的汽车里,一身绫罗绸缎,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子开远了,那对母女成了团模糊的影像,像块黄渍,落在玻璃窗上,在黄黄的大太阳底下,渐渐散开,令人眼盲的光斑。原来是眼睛湿了。
“怎么了?”唐子正回头见她眼睛汪汪的,像含着一潭湖水,波光流转,搅得他也有些心神不宁。他一直摸不透惠珍的心思,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的,转眼脸上又是副嗔怨的神情,暗暗咬着上嘴唇,仿佛戏文里的落难千金,满腹难言之隐,却又无处倾诉。带着点身世之迷,越是有点神秘,越令他心驰神往。
男女间的这点好奇是爱的萌芽,就像裹着旗袍的女人,凸凹有致的身形遮得一丝不露,虚虚实实间才引人遐想,徒添几分情趣。若摊开了那一层,无非是白花花的肉体,与世相同,并无二致,徒叹一声,不过如此罢了。
“没事,风吹疼了眼睛。”她说着,读起身边的一张报纸作掩饰。
头版就是四川旱灾的通讯:久旱不雨,粮食绝乏,饿殍载道,据前20日中统计,每场饥饿死者,日在十人以上,近复渐次增加,每日达二十余人。中央政府财政吃紧,无力赈济。
一连几日的灾情新闻,死人,死人,还是死人。
幸好是报纸上的世界,仿佛在读一本悲惨的小说,没有主角,只有混沌空旷的背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隔了太远,与她这里的歌舞升平,完全是天壤之别,简直不像是真的。她无法感同身受。那些触目惊心的,无非是些单调枯萎的数字,饿死了多少?10人,20人,又或者30人?圈在白纸黑字的方寸间,淡淡的油墨香,那些苦难也变得没那么苦难。况且报纸的纸质松软,看过了,应急时还能用来上茅房。
紧挨着头版,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天厨味精,味精十宜”,“大轮绸缎庄大贱卖三礼拜”,最长的一条是四个激昂的大字“梅毒克星”,下边横印了药品的英文名,一串优雅的西洋字母,如条繁硕斑斓的镂空项链。这里才是她的现实世界,鼓乐喧天的版面,粉饰着西洋装饰画和爬藤花纹。
偶尔还有外埠的新闻,湖边的无名女尸,人不过死了一个,远比不上头条新闻那么耸动惨烈,只好委屈留在夹缝间。随便瞧上一眼,倒来了兴趣。厦门的一处湖畔发现具无名女尸,浸泡于水中多日,面目无法辨认。从衣着判断,死者是位年轻女性。法医在其头部找出一处钝器敲砸的创伤,疑为遭他人谋害而死。
世上竟还有如此巧合的事?她记起这几日老做的那个噩梦:与唐医生在湖边泛舟,唐医生忽然疯了,抄起床桨砸向她的脑袋,啪!啪!头壳好像砸碎了,陷进一块。温热的血水止不住地淌了满头满脸,眼睛血肉模糊地粘着,辣得睁不开。啪!又砸了一下,下巴也断了,腮帮子上砸穿一个肉窟窿,几颗碎牙混着皮肉含在嘴里,又热又稠,是浓烈的铁锈味。
梦里如身临其境,真是不祥的感觉。
隔着汽车玻璃,不远是一片空旷森蓝的海,死水微澜的海面,连着靛青色的天,潮湿而寒冷的天,继续着亿万年前的景色,诞生于宇宙的洪荒。海天一线间,浮着座铅白的轮船,像只摩登时代的钢铁巨兽,偶然悲鸣两声,在这辽阔与荒芜中,更添了几分寒意。
“怎么跑到海边来了?”惠珍不安地望向唐子正。
唐医生停了车,并未注意到她神色中的异样,回道:“一直很喜欢这海边的暮色,老想着带你来看看。”
仿佛梦里对话的翻版,报上说那名女子沉尸湖底,容貌被鱼虾啃食得皮肉不附。
冰冷的海风湿湿地吹着,心乱如麻,还是种不祥的预感,惠珍开口道:“送我回去吧,我身子不舒服。”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又在耍小性子。
“惠珍,我明日要上南京办点公事,估计会有段日子,见不着面。”车没开,唐医生斜倚在车座上,转头对她郑重地道,“有件事,我本该告诉你的,只是不想让你顾虑太多,又拖了一阵子。”
“什么事?”
“还记得我们头一次在街上碰面,我陪你在路边等车。那晚我觉察出了些古怪。”
“古怪?什么古怪?”她愕然问道。
“有名陌生男子一直尾随着你,我当时还不甚在意。可最近在你的学校门口,我又见着了他几次。是同一个人。”他的话音越发沉了下来,是真替她担心,“或许是我多虑了,但你一定记得告诉你姨母,凡事还是警醒些好。”
警醒?警醒什么?惠珍怔了怔,这年月大富之家的绑架案,也是时有耳闻,绑了富豪千金作肉票,谈好了价码,成千上万的大洋钱送上门,财去人安乐,皆大欢喜。可惜她是富豪的穷亲戚,不晓得值几个钱,她姨妈又肯出多少在她身上,还是直接让他们撕票省事?
不管怎样,她看着身边的唐子正,微高的鼻梁,暗淡的眼角是一圈细细的鱼尾纹,感激地想,他对她是有些真心的。
长条案上一架石英钟“嘀嗒嘀嗒”地走着,陆太太坐在楠木圆台旁,桌面铺着白蕾丝梅兰菊纹样桌布,四个桌脚雕着虎爪,绿荷叶罩的璎珞电灯惨惨地照着站在一旁的李文忠。
他低声道:“太太,这再耽搁下去,我只怕麻烦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就更不好收拾了。”
陆太太穿着身蓝羽杏黄心旗袍,皱眉道:“你以为我不着急吗?公司账上这么一大笔亏空,你让我上哪里弄钱去?老爷成日昏睡不醒,现在身边是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又低头喝了口茶,道:“这陆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大大小小一摊子的事,哪不是用钱的地方,现在是想省,可一个子儿都省不出来。”
李文忠上前一步道:“银行行长的夫人和太太你不是走得很近吗?”
陆太太摸着下巴,半晌道:“你是说孙夫人,这我倒是能想个法,改天置桌酒席,请她过来谈谈。”
两人正说着,秀儿打帘子从内屋出来道:“太太,到点给老爷喂药了。”陆太太使了个眼色令李管家退下。她一直有些忌讳那罐药酒,高价从郎中那购来的两脚羊,正摆在墙头的紫檀角柜里。沌沌馥郁的檀木香可以掩掉不少人肉的膻味。
秀儿爬上张小木凳,颠颠地自暗色的柜子中怀抱下半尺来高的药罐。胎儿寂寂地蜷缩在这玻璃罐中,浑黄的药水里簌簌飘着圈飞絮般的碎屑,宛若孕育中的琥珀色子宫。
她的脸倒映在珠黄色剔透的玻璃瓶上,忽地愣了下。
“怎么了?”身后的陆太太问道。
她定是眼花了,瓶中的婴孩好像眨了眨眼,黑玉色棋子似的两粒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