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回到了家。他今天与陈久明相聚,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好久以来,他没这么畅快过了。他那个徒弟大学生,业务能力倒是很不错,可是胆子也太小了,平时不问就不开腔,生怕说错话挨批判,涉及政治上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就连跟他也不敢说心里话。那里像人家陈老师那样的爽快。
李师傅推开家门,李虹妈妈就迎上来:“今天厂里没开批判会?还喝得醉醺醺的,捡着金元宝了?”
李师傅还在笑:“比捡着金元宝了还高兴,你姑娘有救了!”
李虹妈妈不明白:“李虹怎么了?她不是在家好好的吗?”
李师傅朝她摆摆手:“哎,给你说你也不懂。李虹在家呀,你把她叫出来。”
李虹听到父亲少有的歌声,早就从里屋出来了。听爸爸叫她,便上前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上哪里里去了嘛?妈妈在家里担心死了,说你们厂下午开批判会,斗争你。你挨批,我们全家都跟着你抬不起头,你还有心思去喝酒!”说完,小嘴噘得老高。
李师傅一听李虹这话,不由得火冒三丈:“老子挨批,给你丢人了?我今天高兴,你不要惹老子生气哈!”见李虹站在那里,眼睛里还有埋怨的眼神,无名火又冒了出来:“你嫌我丢人,我还嫌你太不懂事呢!”
眼看一场争吵就要爆发,李虹妈妈赶紧过来劝道:“你们两爷子,一碰到就吵。你看现在都几点了,还不赶快睡觉去!”李虹妈妈一边说,一边把李虹推进里屋。
只见李师傅大手一挥:“你不要再和稀泥了,这样下去会害了她!”
从没见过爸爸的情绪这么激动过,李虹只好站在那里,听爸爸要说些什么。李师傅指着李虹:“你跟我坐下,趁我今天高兴,给你讲讲道理。”
别看李虹在学校里很风光,但在家里还是有些惧怕爸爸,尽管对爸爸有时不满意,但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爸爸叫坐就只有坐下。
见大家都坐下了,李师傅提高了嗓门:“你们不要以为我吃了酒发疯,我心里比什么时候都亮堂。李虹,爸爸早就想对你说说心里话了。”
“你说就说嘛,小声点行不行?”妈妈怕吵着隔壁人家睡觉。
“好嘛,有理不在言高。小声点就小声点。”爸爸接受了妈妈的建议,声音小了下来:“李虹,我知道你对爸爸不满意。是,我今天是挨了厂里的批判。可是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丢人,相反,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和自豪!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虹第一次爸爸这样说,心里的确不解。
李师傅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回答道:“有些深刻的道理你们现在还不懂,我就暂时不说。我现在想说的是,我自愿挨批,是为了我的理想!”
“理想?什么理想?”李虹更不解了。
“农民要种出好庄稼,工人要制造好机器,学生要取得好成绩,这是做人的本分。你爸爸是个技术员,爸爸的理想就是要让厂里生产出来的农机具,通过不断的改进,满足农民种田的需要。”爸爸不由得又把嗓门提高了。
“这跟挨批有什么关系呢?”李虹还是不解。
“爸爸是技术科的负责人,要完成好技术科的本质工作,就要把人用好,特别是那些有能力和水平的人,让他们的聪明才智充分发挥出来。这是我让他们干的事情,人家也按照要求做了,又说人家走白专道路,说得过去吗?要批当然就只能批我,不然,我这个技术科的负责人连这点责任都不能承担,以后还怎么做人啊?”爸爸尽量耐心地做着解释。
“你那样丢人现眼地站在台上,就做好人了?人家都以挨批为耻,你倒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什么逻辑!”妈妈不满道。
爸爸反驳道:“你懂什么,早晚你会明白的!”
李虹觉得爸爸的解释不能说明什么,她想起柳老师的话,于是反驳道:“你那是埋头拉车不看路,只管技术,不管方向。”
“你这个腔调是你们柳老师的观点吧?”爸爸一眼就看穿了李虹的心思。
李虹一点也不示弱:“是又怎么样?人家柳老师说的就是对。现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这样的思想是很危险的。方向都搞不清楚的人,在前进的道路上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李师傅哭笑不得,不知道李虹在哪里捡些话来,生硬地套在这里。他知道这样谈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想起陈老师的方法,语气有些武断道:“李虹,我不知道你们柳老师给你灌了些什么迷魂汤,爸爸说什么你已经听不进去了。但是,请你记住伟大导师列宁的一句话,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家是不能建成社会主义的。还有一个简单的道理,农民不种田就没有饭吃,工人不做工就没有衣穿。我也不跟你争了,从今天起,你好好地把毛泽东选集读一读,把毛主席的诗词背一背。不要断章取义,而要深刻地理解!”
“是陈老师对你说的吧?”李虹也猜到了。
李师傅没能把李虹说服,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少了,他有些激动:“你不管谁说的,从毛主席的著作中找答案总没错吧?毛主席说学生以学为主,你们现在以什么为主了?以批判为主了,毛主席叫你们以批判为主了吗?”
眼看爷俩又要爆发争吵,李虹妈妈劝阻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夜深人静的,别影响隔壁邻舍的。”
李师傅真想揍李虹一顿,但他崇尚的是说服教育。李虹也正是知道父亲这一点才敢于跟他顶嘴的。
从来不知道失眠是什么滋味的李师傅,今天晚上也失眠了,何况今天还吃了点酒。他的头脑里全是李虹与他顶嘴的镜头。李虹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懂事的。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今天这种情况。李虹总爱用他曾经说过的话堵他的嘴,就是那句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毛主席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参加批林批孔运动,就是毛主席发动的,我们就是要积极地参加。是,他说过这些话,但是他错了吗?李师傅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至今他仍然赞同这样的话。因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他们家的今天。他承认,今天李虹说的那些囫囵吞枣的话,是报纸讲的大道理,李师傅认为这些对于一个国家来讲,可以这么说。可是,具体到一个工厂、一所学校、一个家庭非得那样吗?李师傅讲不来大道理,可是,凭着自己对党和毛主席的忠诚,他认为自己认定的那些朴素的道理是正确的,要说不对,就是那些对毛主席的指示理解不正确,要不为什么厂里的人私下里总是佩服他呢?他也只不过是说出了大家不敢说的心里话罢了。俗话说,教别人的娃儿好教,教自己的娃儿难说。李师傅为今天没能把女儿说服而生气和懊恼,他感到自己有些失败,他想过几天再去找找陈老师,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而自己也要认真学习,一定不能让女儿占上风,否则,自己在家里崇高的地位就会动摇,很没有面子。想到这里,李师傅彩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李虹也没有睡着。想到爸爸,李虹心里很难过。她早就知道爸爸在厂里挨批斗的情况,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呢?李虹今天才知道爸爸心中的理想。可那叫什么理想啊?完全是不讲政治的白专路线。她一直想帮助爸爸转变思想。可是爸爸却反过来想说服她。她为没能把爸爸从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上拉回来而难过。她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与爸爸的矛盾。柳老师倒是曾经讲过路线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当时她并没有往心里去,认为只要自己站稳脚跟就行了。没想到自己竟会遇到。怎么对待这个问题,柳老师也讲过,当年许多进步青年,追随共产党闹革命,不顾家里反对,毅然投笔从戎。“文化大革命”初期,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家人分成了几派,最后还是用毛主席的思想统一了大家的思想,使大家都站到了革命的队伍中来。想到这些,李虹觉得爸爸有些忘本了。他只知道关心眼前那点利益,而不关心国家大事。所以她认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不能迁就爸爸。爸爸暂时落后一点不要紧,自己一定不能糊涂。如果有那么一天,在为爸爸和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教育路线之间选择,她一定会像当年的热血青年一样。当然她相信爸爸总有一天会回到正确路线上来的。因为爸爸对毛主席有无限深厚的情感,他经常爱哼那首歌:“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爹请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想到这里,李虹也安然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