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久明老师这些日子既高兴又苦闷。高兴的是父亲终于被解放安排工作了,仍然在原来的研究所工作。叶敏写信告诉他,她也被安排在一所中学教书了,叫他放心。她还说,现在邓小平出来当副总理了,听说已经在准备出台恢复生产的措施了。她预计形势会向着越来越好方向发展的。苦闷的是南山中学现在停课的情况,搞得乌烟瘴气,他心里着急啊。心里有话找不到人倾诉,这就是他最苦闷的。人人过关的教师批判会就要召开了,陈久明不愿违心地批判什么,他知道那个副校长撤销校办工厂和校办农场,并非是要反对毛主席,而是想把厂场合一,优化开门办学成果。可能是与冯校长的关系没有处好,被柳云飞一伙人上纲上线,抓住不放,成了反面典型。他很想找个机会与柳云飞那帮人理论理论,杀杀他们的邪气,给大家出出气。
下午,他给叶敏回了一封信,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他不想去参加班里的什么批判会,看着心里难受。虽然他给杨林他们面授了机宜,但毕竟是孩子,有些话不能说得那样的透,否则搞不好要害他们。他到邮局把信投出去以后,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北京回来以后,似乎没有上什么街,生活用品也该添置了。街上的人不怎么多,时不时看到供销社和百货公司的门口有排队买东西的。陈久明不愿排队,心想迟一点来总不会排队吧。于是他朝城边走去。
大青石铺成的街面,非常的平整。陈久明走在上面,想到了北京城。觉得三江城虽然古朴,但与北京相比毕竟差距很大。这也许就是太阳的光辉迟到的原因吧?但不管怎么说,太阳的光芒总会到来的。想到这里,陈久明心里好受多了。不知不觉,陈久明来到了城西的红星机械厂门口。机械厂的门很大,是两扇大门合拢的那种,门的上边中间是一颗颜色鲜艳的大红五星,门框上挂着一块写着“红星机械厂”的吊牌。进门就是一块大坝子,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里面好像在开什么会。陈久明想这年头除了开会就没事做了,连工厂都可以停工。他定睛抬头一看,上面写着“狠批白专道路的错误路线”,台上还站着一个人。陈久明觉得有意思,便站在门口观察。他看台上的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好像是李虹的父亲。对,是李虹的父亲。想到这里,陈久明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对父女真有意思,父亲在这里挨批判,女儿却在学校组织批判。批判会似乎快结束了,陈久明决定会会这个学生家长。
李师傅没有穿工作服,而是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出来了,刚才在台上也是这个打扮。头发是那种朝后梳的大背头,光溜溜的一丝不乱,显得精神抖擞,好像刚才开批判会与他无关似的。他刚出门,便听到有人叫他:“李师傅!”回头一看,也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就笑眯眯地叫出来了:“你是陈老师吧?”
陈久明与李师傅只有一面之交,没想到两人都还记得对方。李师傅拉着陈久明的手,悄悄地笑道:“看到西洋镜了吧?我这样的人也成了批判的对象了。哈哈哈!”
陈久明不知道为何李师傅还笑得出来。见陈老师不解,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故作神秘道:“走,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我早就想找你摆一摆了!”
见李师傅如此豪爽,陈久明也痛快道:“要得,要得!”
李师傅拉着陈久明到厂后面的河边,在一棵大黄桷树下的石包上停了下来。看来李师傅经常到这里来,因为这里不仅有石桌子,还有石凳子。坐在这里品茶观景看长江,实在是难得的去处。李师傅招呼陈老师坐:“这里是我们科研小组常来的地方。怎么样?”
陈久明很欣赏:“嗯,不错,是个好地方。”
李师傅是个爽快人,见寒暄得差不多了便直奔主题:“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李虹这个丫头已经是走火入魔了。除了那个柳云飞,谁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我知道她对你有意见,可是我从她的嘴巴里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好老师啊!”李师傅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是我们家李虹有眼无珠,没有那个福分,认识不到谁才是真正对她好啊!”
陈久明没想到李师傅那么直率,这也正是他对李虹的惋惜。倒不是他有那么好,而是他对现在的好多的事情有看法。他感到李师傅和他一定有共同语言,心里也很高兴。但想到刚才的一幕,他有些担心:“李师傅,你要多保重啊!”
没想到李师傅“噗嗤”一笑:“你放心,你刚才看到的,就那么回事,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陈久明好奇,忙问。李师傅做了解释。原来李师傅领导的科研小组,正在对适合山区用的小型水泵进行技术攻关。工业局也在开展批林批孔,要求要抓典型进行批判。机械厂搞技术革新在局里都是有名气的,在机械厂抓典型不就是抓他们吗?本来大家都知道这科研小组的骨干除了李师傅以外,就是那个地主家庭出生的大学生吴技术员了。按常理,一般抓典型都要抓出生不好的。可是李师傅坚决不同意,他说他是科研组的负责人。科研组的一切事情他都要负责,要抓典型就抓他。工业局的那个局长是他徒弟,他主动要求批斗,局长还真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就他做做样子交差了事。李师傅说:“咱们根红苗正的,又不图当官发财,量他小子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可是,那些年轻人就不同了,他们挨批斗,那就毁了他们一辈子了。”最后,他感慨道:“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工厂不上班,学生不学习,反而成了对的了。我就不相信这个理儿,总有一天会真理会大白于天下的!”
听了李师傅这番话,陈老师很佩服。他紧紧拉着李师傅的手,由衷地说道:“李师傅,在你手下工作真是一种幸福啊!”
李师傅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凭着自己的良心办事。你想啊,如果全国的工人不生产,农民不种田,学生不学习,大家就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孩子们没有文化,社会就会停滞不前,就会乱套的!”李师傅说到这里很是生气。他继续道:“所以,我担心我家李虹,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我家祖辈上就吃过没文化的亏。她还执迷不悟,说是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好久说过学生不学习的话嘛!”
看李师傅很激动的样子,陈老师道:“这是别有用心的人歪曲毛主席的话。”陈老师知道李师傅一家人对毛主席有深厚的感情。
李师傅连连点头:“对头,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他看着陈久明,仍然忧心忡忡道:“陈老师,我最佩服你们这些上过大学,有知有识的人了。你说说,我们家李虹还拉得回来不?”
陈久明知道李师傅说的是什么,他没有正面回答。看着眼前满是鹅卵石的大碛坝,滚滚长江川流不息,他深情地道:“毛主席在他《水调歌头.游泳》中有这么一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们都面临着风吹浪打的考验啊!不过,我们只要有胜似闲庭信步的决心,就一定能战胜困难,走向胜利!就像这大碛坝的鹅卵石一样,无论每年的洪水怎样冲刷,它们依然归然不动。就像这长江一样,无论世间多少风云变幻,它依然静静的流淌,诉说着日月的轮换。我想李虹也一样,只要我们对她不放弃,她终究会有明白的那一天。你说呢,李师傅?”
李师傅高兴地握着陈久明的手:“陈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啊!你这番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有你看照着李虹,用你的话讲,在你手下当学生,真是福气啊!”眼看天色已擦黑,李师傅拉着陈久明又道:“走,今天我办招待,我们到馆子里喝一杯!”
陈久明想推辞说不会喝酒,可是看到李师傅很真诚,也就没说什么了。于是他跟着李师傅走了。也好,他也想再跟李师傅交流交流,他觉得李师傅是个好人,也非常有意思。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陈久明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样回来的。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他和李师傅在大众食堂那个馆子里喝的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在喝酒过程中,他们除了谈李虹的事前外,陈久明也把闷在心里的话倒给了李师傅,特别是后天要人人过关的批判发言,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好,不想说违心的话,又不想看到柳云飞那样的张狂。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同李师傅说出心里话,他们也仅仅就是第二次见面,似乎就是那种心灵相通、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好像李师傅告诉他,说这还不简单,你是学哲学的,满腹经纶,难道还边辩不过柳云飞那个半壶响叮当的转业兵?以毒攻毒是最好的办法。想到这里,陈久明的酒完全醒过来了,他的思想一下敞亮开了。他想到如何帮助李虹的办法了,还是要从学习毛主席的著作着手,这样柳云飞才不会抓住辫子,多给她讲讲党史,让她明白党所走过的道路也是经过艰难险阻的。还有,现在提倡读毛主席的老三篇和五篇哲学著作,他可以多从思想的内涵给李虹灌输一些辩证法的思想。至于批判会,陈久明也明白了,只有拿起毛泽东思想的武器,旗帜鲜明地与柳云飞针锋相对,才能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想到这里,陈久明不由得哼起了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