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在赵国只住了一天,随从将生病的马匹换掉,一队人马重新出发,又走了一个月,来到秦国。
苏秦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见秦惠王,而是另一个人——张仪。为了自己的大业,他利用了张仪一次,张仪的地位现在不比自己低下,这应该能够成为他原谅自己的理由吧,苏秦对师兄弟之情还是挺信任的。
几经打听,苏秦来到了张仪的相府,让人进去通报,那侍卫刚走到门口就被堵回来了,苏秦问道怎么回事,守门的说张相今天不在这里,苏秦纳闷。
过了一会儿,又让人去问,回报说张相出去会朋友了,可能很晚才能回来。苏秦听了,暗暗生疑,便在马车上又等了一个时辰,又叫手下的人去问道,手下回来,这次说的是张相的朋友众多,时间不定,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苏秦勃然大怒,但同时一个念头忽然冲进了自己的脑海,哈,这不是自己当年戏弄张仪用的花招吗?于是苏秦朗声说道:“师弟,师兄我来看你了”说完,做了一个深深的揖,话音未落,只听院子里出现了两脚步声,然后同样的笑声传了出来,张仪一身华贵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师兄,别来无恙啊!”苏秦进一步握住张仪的手,“师弟,上次的事情委屈你了啊!”
张仪哈哈一笑:“师兄是为了我好,如果不是师兄那一条高妙的计策,我也没有今天的成就啊,来来来,师兄,里面请吧。”说着携了苏秦的手,进入那大门,里面首先是一个极大的庭院,中间往后三间大房相连,中间一间尤为突出,飞檐耸顶,金碧辉煌。张仪便和苏秦往当中一间走去,苏秦进门一看,当中穿空,有屏风遮着,转过屏风直接通到这屋子的后门,从后门出去是一面影壁。苏秦此时已经为这座房子的庞大惊叹不已了,转过影壁发现还有一个小院子,精致绝伦,这方是张仪的住处,张仪指着旁边的一个郁郁葱葱的花园说:“这里面有亭子,如今坐在里面应当惬意得很。”苏秦赞叹道:“师弟的这座房子简直可以与君王的行宫相媲美了!”
当下张仪领着苏秦一干人到花园里,花草丛中果然耸立着一个小亭子,石桌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苏秦见过各种宴席,可乍一看还是被惊呆了,上面的东西竟然有至少一半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大家分主宾坐了,公孙亮在苏秦身边,杨公明在张仪一旁,另外有燕国的几个随从,有秦国的几名大员。苏秦先感慨道:“师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想当年我还有赞助师弟的心思,如今看来,是靠师弟抬举我了,就这一桌上的东西,我是有一半从来没见过的啊。”
张仪呵呵一笑,说道:“师兄如今是六国的联合宰相,高高在上,我还得师兄提拔呢,怎么说是靠我呢,这桌子上的东西没什么稀奇,不过是秦国常与那些游牧的部落交往,他们送来的奇货罢了,哪里就有什么了。”杨公明也笑着说道:“张相还经常羡慕苏相在中原发号施令,领导群国呢。”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苏秦斟满一杯酒,向张仪敬过去,说:“来来来,师弟,这可是这些日子咱们再一次见面,不成敬意,师兄敬你一杯,师兄得以周游列国,全靠师弟稳住了秦国的形势啊。”张仪也站了起来说道:“咱们是双赢嘛,哈哈,哈哈……”
于是众人喝酒,随从击缶作乐,宴席十分欢畅。
当下张仪说秦国驿馆没有自己家里亲切,就让苏秦住在自己家里,苏秦知道拗不过,只好答应了,张仪细细询问苏秦周游列国的具体情况,当听说他去看了师父的时候,张仪猛然站起来,问道:“师父真的就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吗?”
苏秦痛苦地点点头,说:“师父的行踪向来便是不定的,我猜想,师父之所以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进了鬼谷,肯定是有什么重要的想法了,他要去实现,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师父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探查一些问题,包括你我。”
张仪的脸刷地白了,他问道:“你是说师父在利用我们吗?”苏秦说是,他自己也是他师父的一个利用品,这么说太直白了,但这就是事实。
张仪也变得痛苦,他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说:“不可能,师父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们呢?”
“师父为什么不会这样对待我们呢,从我们去的时候到我们一个个离开,师父对我们有过多少热情呢?他的表情就是思考的表情,一成不变,对我们而言,我们在鬼谷里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分工罢了,有没有我们在那里生活,他都是那样子,没什么损失。”
张仪呆了半晌,忽然灵光一闪,“不,师兄啊,师父这样的人都参悟不透人生的规律,他做的一切又怎么能够品评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事情的标准是什么。他自己也是的一个试验品,他的师父也是自己的一个试验品啊,他们貌似在利用着自己的徒弟,其实,他们是在利用自己啊。”
苏秦听了这话连忙击节叫好,他激动地想,是的,这利用与被利用的问题他纠结了很多天了。自从师父无缘无故地消失,他就经常叩问自己,师父到底对自己怎么样呢,自己走出鬼谷,他没有多回头看自己一眼,可他又盼望着自己和师弟去看望他,相处久了的人怎么也会产生感情的啊,师父和他的师兄都是非常冷的人,可就是这么冷的人,听说了师兄的消息都激动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总是在考虑人间的奥妙,却忘记了自己的情感,有的时候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可师父,毕竟走了啊……或许,这一辈子是未必能够再见面了。”张仪的眼泪不自觉地淌了出来,师父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位父亲,一位严厉的父亲。
“师父不跟我们谈论他的想法,以前,就是他的闭合之道吧,当他觉得我们可以自己产思想的时候,他就渴望与我们对话,当他和我谈论的时候,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当我醒来之后,他就不见了,我想,如果跟我的谈话给了他一点启示的话,我也已经满足了。”
张仪听了不再答话,他是多么想再见师父一面啊。
经过这次谈话,苏秦的思想忽然有了血肉,人本来就是温暖的东西,人活着,也不是为了拷问,活着是自然的事情,自己明白了这些,他非常感谢师父的提示。
第二天,张仪便使人引着苏秦到秦王那里,递交六国签订的合约。
本来张仪想陪同苏秦去的,可是这么一封恐吓信,张仪和苏秦又是师兄弟,怕人说闲话,也怕秦惠王不高兴,苏秦坚决不让张仪陪同,万一张仪在此处当卧底的事情败露了,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秦惠王见到苏秦,已经大约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脸上隐隐有愤怒之色,率先发问道:“先生周游列国,辛苦得很吧,是忘记了我给先生的馈赠吗?”
苏秦坦然说道:“大王的恩赐苏秦一辈子都不敢忘记,只是迫于时事,有些事情,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啊,大秦国是如今最强大的国家,可风头越是强盛的东西,就越容易被率先攻击,还希望大王能够体谅。”
秦惠王勃然大怒,刷地抽出剑来,吼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知道寡人现在随时可以杀掉你吗?!”
苏秦心道,自己的确说错话了,不是秦国的风头过盛了,是自己风头倒太逼人了,于是赶紧下跪,哭泣道:“大王请体谅一下在下的苦衷啊,当时赵王和燕文侯为了把持住我,将我的家人老小禁锢起来,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大王,他们害怕大王,就让我去各国游说,来共同对付秦国啊,小人自从受了大王的恩赐,心中十分感激,一直想着有机会报答大王,去其他国家游说,的确不是在下想干的事情啊!”
秦惠王哼了一声:“你刚才如果真的惧怕寡人,会斗胆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吗,据说你收了赵肃侯的很多钱财车马,就甘心为他效劳,是也不是?”
苏秦匍匐在地下,哭泣道:“臣下想说的话根本不是这样的,臣下在秦国需要干什么,需要说什么话,都是赵肃侯他们早就给定下来的,臣下只是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事啊,为了保住家中老小的性命,不得不这么说,恳求大王宽恕我这一次吧,当六国合纵的政策因为内讧瓦解的时候,在下甘愿为大王效劳!”
秦惠王用剑指着苏秦说道:“如果我想杀你,现在就可以!然后与六国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你以为这一纸文书就会让我害怕吗?痴心妄想!”苏秦哪里见过这个阵势?早就吓破了胆,只是不住地磕头,就在这危机的时刻,忽然外面人报,张仪先生求见,秦惠王说:“让他进来!”
张仪进来一看,苏秦跪在地上,便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大王息怒,请听张仪一席话再做定夺不迟。”秦惠王冷冷地看了看张仪,“你这位师兄刚才口出狂言,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认为该不该杀?”
张仪说:“该杀!世界上任何想侮辱大王的人都是该杀的,可是,天下的人都知道,大王拥有博大的胸怀,广阔的气度,从来不拘小节,宽以待人,要想一统天下,就得有让天下人信服的根本,这个根本就是自身的名声啊。还有第二点,自从苏秦开始到各个国家游说以来,觉得非常对不起大王,他常常思念大王对他的赏赐,在魏国的时候,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秦惠王听了默然不语。
张仪接着说道:“当时我们二人觉得来归顺大王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又想到苏秦的妻儿老小都被接到了赵国,名为养活,实际上就是人质啊!大王想想,苏秦当时的心境该是怎么样的呢?我想天下任何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会痛苦不堪,于是我们商量出一个两全的方法,由我入秦国,为秦国做出自己的贡献,来弥补苏秦的过失。自从担任秦国的宰相以来我勤勤恳恳,是我分内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粗略地处理,是我分外的事情,我绝对不敢过问,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贡献,大王赏赐了我一座宅子,还定期给我发放俸禄,这真是至死都报答不了的大恩情啊。如今苏秦一时口误,臣下窃以为,大王杀了他出气,不如让他回去,这样能够显示出的大王的恩义在,也让臣下更加死心塌地地跟随大王,驰骋天下,争霸中原!”
秦惠王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看苏秦的合纵之约,本来就恼羞,被苏秦一激,便成怒火,杀心陡起,他当然知道六国联合是什么后果,也知道杀掉苏秦会对自己的名声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秦惠王不得不犹豫,因为权衡利弊他清楚,幸好张仪及时赶到,化解了这局面,可苏秦那厮实在可恨,当初自己没有让他担任官职,可也赏给了他不少的好东西,算是对得起他了,如今他竟然来对付自己,此人的确够狠啊。
当下秦惠王对跪在地下的张仪说道:“寡人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暂且饶恕苏秦,如果不是张相,你今天难逃一死,走!”说完,秦惠王拂袖离开。
张仪从容地拉起苏秦,回到家里,苏秦犹是惊魂未定,自己见过了大场面,交往了各个国家的名流,可真刀真枪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只有颤抖的份了。秦王那长剑,就像一条蛇,仿佛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让人窒息。
张仪安排苏秦去沐浴一下,又着人给他煮了安魂汤,苏秦喝了汤之后又睡了一觉,方才好起来。醒来一看,张仪坐在自己身边,苏秦黯然说道:“真没想到帝王之威如此骇人。”张仪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帝王之威我没真正见识过,相国之威我倒是见识过。”
苏秦知道张仪在自我打趣,也笑了,他指着窗户外面的一棵白果树,说:“我就像旮旯里的一棵树,承受着阳光,自我感觉还不错,可谁知真正的暴雨雷风到来,自己先承受不住了,读书人的悲哀啊。”张仪说道:“除了读书的将军,其他读书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好自我责备的,师兄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啊。”苏秦摇摇头。
世界就是一场游戏,有真有假,虚虚实实,真不容易猜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卷入这个游戏中来,这就是苏秦当时所想。这个游戏中竟然有这么多的磕磕绊绊,有这么可怕的阴影随时可以笼罩住自己,就像鬼谷里面的龙吧。师父曾经说过,他在鬼谷里面见到过一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师父认为告诉了自己对自己不好,可能会彻底颠覆自己的世界观。现在想想,不说那里的东西,就是今天自己经历的,也足以改变自己的世界观了,自己这三十多年来经历的,原来是如此温柔,春风化雨。刺激,已经成为了一个长着骇人面孔的恶魔,让苏秦随时都处在惊慌中。
公孙亮知道苏秦惹怒了秦惠王时,吓得差点晕过去,等得知张仪往秦惠王宫里赶的时候,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下来,秦惠王怎么都会给张相面子的,而苏秦得罪秦惠王肯定也是因为出言不逊,秦惠王也未必真的想杀他。于是张仪离开之后,公孙亮进来见苏秦,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您的大业到如今基本已经完成了。”没想到苏秦摇摇头,说道:“我哪里有什么大业?我不过是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公孙亮听了大吃一惊,说道:“难道老爷因为这一次事情就丧失了信心吗?棋子的说法,是片面的,有人把您当作棋子,可也有很多人是您的棋子啊,更重要的是,那些貌似在利用您的君王不也是您的棋子吗?”
苏秦凄然一笑,说:“我并没有一个君王的权势,不能独霸一方,没有退路,这不久失去了利用别人的根基了吗?我也常常想,在这个年代里什么是最重要的,在和那些君王谈话的时候,我说天下人们的安定生活是最重要的追求,但谁都知道那是扯淡,我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
公孙亮听完沉默一会儿,说:“老爷的心思有点不稳定,不管鬼谷子先生跟您说了些什么,您这些年的苦不是白吃的,您的经历也是有用的,所以没必要因为某一件事情消沉啊。您曾经说过走出去你的那个小地方是您的梦想,现在您不只走出来了,而且还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这难道不是应该满足的地方吗?”
苏秦发呆了半晌,然后忽然问道:“咱们回去吧?”
“这……好吧,老爷是为张先生着想。”
苏秦叹了口气,重新躺下,伸出手摆了摆,公孙亮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