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东亚人,国际关系专业出身,更兼在媒体工作期间关注国际时政,这一部分包含了在闲暇期间所作之若干篇深度社会观察和时政评论。其中有一些曾发表见于报刊,另外一些则张贴到个人博客专栏,难免虚妄之言,有妄谈国事之嫌。文章虽写于几年之前,其中不少事已过时,但理却并未过时。如今回读,当年的观察反倒是言中了不少后来之事。
所选数文中犹以关注日本者为多,希望在民族主义的狂情旋涡中为读者带来更多日本观察的清晰脉络。
“料亭政治”的前世今生
每每说到日本政坛,总是让国际观察家们一头雾水,大呼“看不懂”。
如果只凭台面上的几份声明、几个议案,绝无可能弄清楚日本政坛真正的运作和决策程序。文化传统中的保守和服从与近代西方的民主分权理念错综复杂地结合在一起,长期以来形成了日本政坛的双重性:水面上有条不紊,水面下暗流汹涌。
“料亭政治”就是日本政坛这诸多水下暗流的一缕。
“料亭”的起源
所谓“料亭”,是传统的日本庭院式高级料理店,常常用于企业谈生意的招待、政要们密会等。一般来说,料亭只接待熟客,或有人介绍才得以入内。这里的消费水平也非一般人承受得起,一顿饭下来,往往人均要花掉5万到10万日元。料亭尤其强调私密性,服务人员也经过严格的保密训练,不得透露客人的信息。因为这些缘故,“料亭”也就成了日本政官财三界的高层秘密集会讨论的最佳地点。特别是在派别林立的日本政坛,不同的派别、不同的势力往往都有自己所钟爱的“料亭”作为本派活动的据点。不少重大的政治决策,说不定不是在永田町的国会议事堂和首相官邸,而是在周边小巷中的“料亭”中做出的。
“料亭”之名始于江户时代大名诸侯开的高档料理店。明治时代,政府的官员们就习惯在酒馆、甚至妓院里谈论国事,为了不受他人的干扰,不少人还开设了专供政府人士集会议论的酒馆。慢慢地,料亭演变成了政治情报发布地和政要们的聚会商谈场所。流传到今天,日本男人喜欢下班后不回家,而是去酒馆喝酒。政客们同样也有这样的习惯,只不过那些政坛高层大佬们,往往携下属、追随者出了国会大厦就直奔料亭而去。当然,这种高消费场所的花销,政治家大多不会自己掏腰包,而是用正常的政治活动经费,说白了也就是“公款吃喝”。
“日本第一”的缩影
中国政治的中心在中南海,美国政治中心在华盛顿的宾夕法尼亚大道上,而日本政治的中心则是东京都内的永田町。不仅国会议事堂位于此,周边更是官厅林立,财界精英汇聚,类似三菱、野村证券这样的老牌日本公司,以及外资系的金融巨头们纷纷将总部设置于此。紧邻着永田町的两个地方——赤坂和银座,更是长年以来依靠着这些政客、官僚、财阀的旺盛消费能力,一举成为东京都内高消费的象征。在日本最为繁荣的“泡沫经济”时代,赤坂的高级酒店和银座的高档商场也成为那个时代“日本第一”的代名词。
日本的泡沫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初破裂后,“日本第一”作古,常年来仰仗日本政官财三界的“吃喝”得以生存繁荣的赤坂料亭们也呈现衰退之势。据一份统计说,1960年东京都内的各种高级料亭总计超过1500家,而现在这些料亭都集中在了银座、赤坂、人形町等几个有限的地方,数量也只剩下了50家左右。在料亭中以表演为生的艺妓们,也从当年的1万人锐减到300人。2006年,赤坂一家着名的高级料亭“金龙”倒闭,曾经引起轰动,当年的《每日新闻》曾发表文章:“金龙:YKK据点倒闭,料亭政治的一个时代”,即指当年被称作“YKK三组合”的首相小泉纯一郎、当时的自民党干事长加藤纮一、自民党副总裁山崎拓频繁在此聚会,常引得大批记者在附近蹲守等待采访。
“夜间国会”
据说每到夜晚,在永田町附近不起眼的曲折小巷内,就能看到各种黑色的豪华轿车出现。政客们在国会冠冕堂皇、假模假式地开完“大会”,便匆匆下车钻进料亭中,准备开各种“内部会议”,料亭因此得名“夜间国会”。
日本国内的几大媒体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产经新闻》等更会派出不少政治新闻记者,常年“蹲守”在指定的几所料亭附近,观察某年某月某日,有哪些人参加了谁组织的集会,并根据这些蛛丝马迹,推断政治决策的走向。
政客们和“料亭”的逸事也经常见诸媒体报端。比如,日本共产党的党刊就曾爆料,说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当自民党干事长时,曾有一天吃了六家料亭的记录,当天吃饭共报销了将近80万日元。还有以出手大方而有名的自民党重要领导人龟井静香一年间去了名叫“外松”的料亭11次,共花了330万日元。
“传统文化”
既然“料亭政治”被涂上“传统文化”的色彩,便不会轻易褪色消失。
有趣的是,2009年实现“政权交代”时,就有媒体报道说,不少料亭的经营者对今后的生意前景表示担心。自从日本经济衰退后,不少财界和官僚界的大佬们都减少了去料亭的频率和花销,于是政客们几乎成了料亭生意的最后救命稻草。经营者们都担心民主党执政后会革新政治,再加上新生的民主党和财界、官僚界或许尚缺乏盘根错节的“连携”关系,自然也就不需要去料亭密会讨论了。
2009年鸠山内阁成立时,就有着名料亭的老板说,过去选举组阁的时候,政客派阀们每天晚上都来料亭里用餐,而现在民主党鸠山上台了,生意门可罗雀。还有的料亭老板甚至呼吁说,料亭是日本政官财三界的“润滑剂”,而且是日本传统文化的体现,应该把这种文化推广到全世界,所以敬请民主党的“先生”们不要排斥料亭,还请多多光临。
事到今日,终于可以印证,这些料亭老板们有些“多虑”了。因为民主党政权的政治家们很快就“入乡随俗”,对料亭的钟爱度丝毫不比自民党逊色。比如民主党的大佬小泽一郎,就对赤坂一带的某家中华料理店钟爱有加,想必已经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2010年11月,笔者注意到日本媒体的一系列报道。《产经新闻》报道,11月5日晚,针对中日撞船事件录像在日本泄露流出一事,小泽在赤坂某家中国料理店,召集了自己派别的“会食”,时任经济财政相的海江田万里也在其中。16日晚上,还是在东京赤坂的某家“中国料理店”,小泽又召集了“会食”,这次的题目是“鼓励派别内的新任众议员”,连前首相鸠山由纪夫都有出席。紧接着,18日晚上,小泽再次组织“吃喝”,对象仍然是党内的年轻一代议员们,并表示“民主党的前景很严峻”,媒体报道中谈到聚会地点还是“东京赤坂的某中华料理店”。最后,12月1日,小泽派的“一新会”再次举办大型会食,光议员就来了四十多人,还包括前外相田中真纪子,地点仍然是“东京赤坂的中华料理店”。
同样,前任首相菅直人也好不到哪去。还是在日本发生大地震前的3月初,媒体就爆出菅直人的“猛料”,说他从2011年年初,截止到3月2日,总计26次光顾“料亭”,其中不少场合还是携夫人一同出席。日本首相“泡”
料亭早就不是新鲜事,而携夫人“吃吃喝喝”的倒还是首次。此事一经曝光,马上就有政论家炮轰一向自我标榜廉洁的菅直人首相虚伪、作假。在3月3日的记者会上就有人向官房长官枝野幸男提问,要求公开菅直人首相的“会食”费用到底是公款还是私钱。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菅直人一向自诩为“庶民派”政治家,网上更曾疯传一张他吃蔬菜沙拉的“清贫”照片,“清廉”的形象为他捞了不少政治资本。这一下子,如果承认公款消费自然是难以平息众怒,而如果说是私人花销,更会引起公众质疑,为什么原本“清廉”的首相会如此大手大脚地出入高级料亭?
看来,只要雄伟的国会大厦还耸立在永田町,赤坂“料亭”里的夜夜笙歌就不会消失。
祸从口出的政客“失言”
2010年9月,日本民主党内乱,大佬级人物小泽一郎挑战时任首相菅直人。但出乎意外,小泽登台亮相的第一天就给媒体和舆论一个“惊喜”——小泽在都内的演讲中大放厥词说,“虽然喜欢美国人,不过美国人都有点像单细胞动物”,“我不认为美国人聪明,但我非常欣赏美国人民在面临危机时做出的选择,而且我很重视美国的民主制度”,让全世界媒体大跌眼镜。早在奥巴马出任美国总统之前,“美小泽一郎就曾经口无遮拦地说道,国不可能出现黑人总统”,“如果真的出现黑人总统的话,说不定很有可能会被暗杀掉”,之后沦为了日本媒体界的一大笑柄。
其实小泽身为日本政坛元老级、实力派人物,多年来个人的印象都是能力强干、行事谨慎、城府颇深,没想到这次可能是因为太过激动也“口无遮拦”了一把。美国的《华尔街日报》就讽刺道:“如果政治家都不犯失言错误的话,那政治批评家和评论家可怎么办?政治家失言哪个国家都有,不过就日本最突出……特别是在对外关系方面失言的次数最多。”日本政客语无伦次、大放厥词的“失言”水平可以算是世界第一了。在日本政客的演讲中,经常见到各种常识性错误、读错汉字、失礼型言辞、说话不经大脑等情况,成为日本政治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日本政客失言史
下面回顾几位日本政客“失言”的经典例子。
日本首相中比较有名的“大嘴巴”当属森喜朗。2000年2月27日,森喜朗在发表演讲时称:“美国如果发生停电,那持枪的土匪和杀人强盗都冒出来了。美国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另外一次,在一次大选动员会上,森喜朗呼吁发展信息产业,却错把“IT”说成“it”,闹了大笑话。
2007年,安倍任职首相期间,时厚生劳动大臣柳泽伯夫在一次演讲中说“女性是生育机器”,结果这一席话使自民党在女性选民中威望大跌,大量选票流向在野党。
2009年民主党刚刚上台,接任日本金融兼邮政大臣还没满月的龟井静香就频发惊人之语,批评日本银行对经济逐渐优化的说法,说日银“有时听起来好像在说梦话”。
当然,最有名的“大嘴巴”还是非麻生太郎莫属。2008年10月,麻生在国会接受质询时,有议员问及普通超市中的方便面价格,麻生回答说:“我想方便面过去比较便宜,但现在价格约为400日元,是不是?”一名在野党议员当即纠正说,一碗普通方便面在日本超市中的实际价格约为170日元。
麻生苦笑着解释说:“我现在不会自己去买方便面了。”2008年11月,麻生在谈及医疗费用上涨问题时说:“我67岁、68岁时参加同学会,发现体弱的老年人常去看病……我的医疗费用低得多,因为本人经常散步或从事其他运动。我为什么要为那些只会吃喝、却不运动的人支付医药费?”也是在11月,麻生因为汉字读写水平低下,在国民面前现了大眼。他把“频繁”
(日语读音hinpan)读成“繁杂”(日语读音hanzatsu)。
“酒后吐真言”
究竟这些日本政客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吐真言”呢,我看有些也许是“失言”,有些恐怕就是不经意间“真情流露”了。比如,柳泽伯夫说“女性是生育机器”,其实“二战”期间的日本女性地位也就是这样,“生育子女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可见,柳泽伯夫先生骨子里恐怕还是瞧不起女性的,只不过“真情流露”出来了而已。
再者,日本政客的素质问题也确实有待提高。所谓“一流经济,二流文化,三流政治”,再所谓“政治家最低”,“最低”在日文中就是素质最差的意思。
麻生太郎沉醉漫画全日本闻名,但他却讨厌读报。麻生在美国留学期间,母亲每周要给他寄两本漫画书,从未间断过。听说任首相期间,尽管政务繁忙,他每周还要看二十多本漫画。2009年麻生访华期间,对中国展开“动漫外交”,特别会见了第二届“国际漫画奖”优秀奖获得者,还观看了北外日语专业学生对《名侦探柯南——银色翅膀的魔术师》的配音表演。作为一位政治家和国家元首,麻生的表演让人哭笑不得,在外交场合上屡屡“失言”,也就不新鲜了。
人在政坛,本就身不由己,最忌讳祸从口出,这一点恐怕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以前说到IBM(InternationalBigMouth汉译为国际大嘴巴),好像都经常想起前苏联的领导人赫鲁晓夫。不过现在日本政客们不甘寂寞,步赫鲁晓夫后尘者大有人在。最近这些年日本政坛有点像东汉末年——群雄并起,诸侯割据,首相轮流做。首相们又是“失言”者多,不曾“失言”
的少,安倍晋三、麻生太郎、鸠山由纪夫倒台都多多少少都是祸从口出。
日本壮大的知华派——一次与《朝日新闻》记者的闲谈
题目中提到的这位《朝日新闻》记者R君,是哈佛大学赖肖尔日本研究中心的访问学者,来哈佛进修之前供职于《朝日新闻》国际部。年龄为30岁出头,大概在《朝日新闻》内部处于中层职位,不过能够被资助来哈佛大学进修,可见他一定是在自己的领域内颇有成绩和影响。我们的相识缘于都选了一门课,叫做“日本与东亚安全事务”。R君是2009年秋季刚刚来到美国的,英文算不上流利,讨论课上的发言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语言表达的限制。不过课下我们这些亚洲人之间倒是经常用日文或中文做更多和更详细的讨论,其实这种讨论倒是比课上所学获益更多。比如这次,我向他讨教不少,更借此机会瞥见不少日本精英的中国观和美国观。
日本对华“求知欲”
知华派在英语中的对应词汇是ChinaSchool。参考长期以来日本外交战略路线,“知华派”是相对于“知美派”而存在的。这种划分存在于财务省、外务省等政府机构中,也同样存在于类似《读卖新闻》《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老牌媒体之中。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在美国,我在哈佛大学同样碰到若干位外务省内部的“知华派”,大都是曾经长期留学或工作于中国,精通中文和中国事务的“中国通”级别的人物。据R君讲,同步于中国的快速崛起,“知华派”在日本社会各界也得以壮大和发展。
这其中的原因大概在于尽管中日两国的经贸和人员交流相当频繁,但是这种交流的级别尚低,还远远达不到类似日美两国或者中美两国政府间的及时高端对话渠道。信息不通,对话不畅,必然导致双方政府之间缺乏沟通和不信任感加剧,冲突和矛盾也难以及时排解。如此一来,当中国人认为“日本没有外交战略”或者“日本外交上一味追随美国”的同时,日本的政治精英同样抱怨于中国政治决策不可预料(unpredictable)。如这位朋友所说,近年来中国的崛起和民间反日情绪的高涨使得日本政府突然间发现“对中国完全缺乏了解”。中国政府的决策依据、过程、模式对日本人来说充满陌生和新奇感。
鉴于R君供职于《朝日新闻》的缘故,他举了几个媒体报道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