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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堂里的红嫁衣

1

我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堂屋的墙壁上。墙上贴着一幅画,画上一个古代美女,盘着高高的发髻,穿着大红绸衣。画上人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的小舅妈。红衣服自然让我想起挂在小舅妈衣橱里的红嫁衣。

红嫁衣有荷叶一样的衣领,梅花形状的布扣,衣摆和袖口,打了滚边,胸前绣着凤凰和牡丹花,同色丝线绣的,不挨近看,看不出那一片好看的图案。伸手在衣服上摸一摸,好柔软光滑。

小舅妈穿着红嫁衣嫁进了小舅舅家,做完新娘子之后,她把红嫁衣换下来,挂进了大衣橱。看到琴表姐和我老是盯着衣橱的门,小舅妈说:“琴和瑾谁先出嫁,红嫁衣给谁穿。”

想到这些,我用握笔的手支着下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想嫁人了。”

奶奶张开一张黑洞洞的嘴巴,嘿哈了好半天,朝我妈说:“瞧你养的好丫头,她说她想嫁人了。”

我妈正在洗衣服,听了奶奶的话一把扔了手里刷子和湿漉漉的衣服,跑到我跟前,一脸紧张地问我,“你和班上的男同学好上了?”

我瞧瞧我妈紧绷绷的脸,摇摇头。

“是老师?”

我再摇摇头。

我妈吐了一口气,再问:“那你怎么会想到嫁人?想嫁给谁?”

我听了反问:“嫁人一定要嫁给谁吗?”

奶奶脸上的道道皱纹笑作一撮,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在我额头戳了一下,说:“毛丫头,才换下开裆裤就想到嫁人,我看你嫁给大黄狗好了。”

我沉了脸回击奶奶,“你才嫁给大黄狗!”

我对奶奶和我妈不以为然,她们连衣橱都没有,只有一只木头箱子。奶奶是一只黑乎乎的大箱子,箱子里面几件灰黑色的衣服,几双同样灰黑色的尖头鞋子。我妈的木箱刷了红漆,是猪血一样的红,还挂了把黄铜锁,时常紧锁着,里面的东西我看见过,同样是几件灰色蓝色的衣服。她们的箱子跟村里的小河一样,一年四季河床上躺着几块灰不溜瞅的烂麻石。只有小舅妈的衣橱是夏天的河岸,开放着红艳艳的金盅花。

可是盯着小舅妈衣橱的还有琴表姐,她是大舅妈的女儿,她家的房子挨着小舅妈的房子,比我家近,要拿到小舅妈的红嫁衣比我方便。琴表姐比我大,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好歹是她大。她大,她做什么事情都应该在我前面,嫁人,也是她先嫁了。她先嫁人,当然只有由她穿上红嫁衣了。也就是说,小舅妈的红嫁衣没有我的份了。这样想着,觉得很失落,就好像我去采盛开的金盅花,待我伸出手去时,金盅花已经被人采去了,在人家的手上红红艳艳。

不行,我不能落后,我要比琴表姐先嫁人。

嫁人一定要有个嫁给一个人,那我能嫁给谁?我们班上的同学?一个个拖着大鼻涕,流下来用手背一擦,这样不讲卫生的人,不嫁。老师?老师的青上衣肩头泛白了,领头和袖口脱毛了,才配不上好看的红嫁衣,不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嫁,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白衬衫外面黄军装,黄军装的领头有鲜红的星星。他是我的小舅舅。

我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跟奶奶和我妈说:“我想好了,我要嫁给小舅舅!”

我奶奶哈哈哈,笑得一张瘪嘴巴关不起来了,怕一双小脚支撑不住她颤抖的身体,连忙扶住了墙壁。

我妈也笑,笑着说我,“小孩子好好读书,别胡思乱想!”

我并没有因为奶奶和我妈笑我就打消嫁给小舅舅的想法,见到琴表姐的时候,我把自己的想法跟琴表姐说了。我之所以要把这个想法跟琴表姐说出来,是想跟琴表姐表明,我有目标了,红嫁衣应该归我。隐隐也告诉她,让她死了心。但是琴表姐说,小舅舅已经被小舅妈嫁了,轮不到我嫁了。琴表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庆幸的表情,大概是庆幸我定错了目标。同时她有点紧张,大概是我急着嫁人的想法让她感觉到了压力,所以紧张了。她明白我的心思,我也明白她的心思,我们两个谁都想先对方一步,穿上梦想的红嫁衣。

小舅舅让小舅妈嫁了,我不能嫁了,琴表姐的话给我泼了一盆冷水,确定好的目标失去了,我又成了原来的我。有了目标,感觉自己排在了琴表姐的面前,与红嫁衣的距离缩短了,失去了目标,我只好又排在琴表姐之后了。

因为小舅妈的红嫁衣,让我在上学之初的年月里一心想着要嫁人,有时候上课也想,想得走神,让老师的教鞭落下来,在我的脑袋上敲出个大包。

2

两年前小舅妈过门的时候,由我和琴表姐的弟弟小乐搀新娘。关于搀的动作,在我的认识里,是小心翼翼地扶。我当时想,新娘子是不是和我奶奶一样是双小脚,走路不稳怕摔跤,需要两个人搀着进门。

担负了搀新娘的任务,我一下子感觉自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了,别的孩子同一大群狗狗猫猫满村跑,我不能去,怕贪玩误了时间,还怕自己不小心摔上一跤,痛得站不起来,完不成重大任务。迎新那一天,我瞪大眼睛站在外婆家大门前,等待着新娘子的到来。一站老半天,还没见到新娘子的影子,我的两条腿已经酸痛了。有大人拉我回屋坐一会,我不肯。

直到有人跑来喊,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在欢呼声中,爆竹嘭啪响了起来。我本来听到山响的爆竹声会害怕,捂着耳朵远远跑开。承担了任务,我不能跑了,我也不能捂耳朵抱脑袋的熊相,怕人看见笑话,更怕有人说搀新娘的这么胆小,不行,换一个。

看到一群人远远走过来了,却不见了小乐,大声喊,没有人应,还好有人把他从屋后拉了回来,拉到我的面前,要我拉着他,别让他再跑了。

迎新的队伍过来了,黑压压一群人。我找人群中的新娘子,我想新娘子肯定是穿红衣服的,一看,懵了,一片黑色蓝色,没有一点醒目的红。连忙低下头去,想找一双小脚。全是大脚。这时候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一惊,抬头一看,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女人的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拉了小乐,拉着我们两个朝外婆家屋子里走去。

进了房间,我们的手被放开。拉我们的女人脱下黑衣服,身上现出大红的衣服。原来是新娘子,我的小舅妈。后来我问过我妈,为什么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不穿红衣服还是穿黑衣服。我妈说这是我们山里的习俗,穿黑或穿青色,是表示青青白白进婆家的门,进了门穿红才是红红火火。

就在小舅妈现出红嫁衣的刹那,我的目光全被那片红艳吸引去了。小舅妈的红嫁衣好红好艳,就像一个大灯泡,不,简直就是个火太阳,一下子把房间把外婆的整个家映红照亮了。我盯着小舅妈的胸口看,看那凸起来的地方有凤凰有牡丹,我暗暗地数有几只凤凰几朵牡丹花。直到有大人跟说我和小乐搀新娘的任务完成了,完成得不错,奖励了我们一人一只红喜蛋和一大把喜糖,让我们去外面玩,说里面等会有许多人来向新娘子道喜讨喜糖,小孩子不要在里面挤。

我只好把目光从小舅妈身上恋恋不舍地移开,走出了新房。就在我美滋滋品味奖品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厨房的灶前哭。谁?琴表姐。

我妈和大舅妈在劝琴表姐。听了她们劝导的话,我隐约明白琴表姐哭鼻子的原因了,是因为今天没有让她搀新娘,没有让她上阵,让她坐了冷板凳,所以她从看到我们搀着新娘进门的时候开始哭,一直哭,哭个不停。给她喜蛋她不要,给她喜糖她也不吃。

我已经完成了搀新娘的任务,本来想找琴表姐玩翻花线或者丢石子,我还想告诉她,新娘子的红衣服真好看,可是知道她因为没轮到搀新娘而哭鼻子,我就不好意思说话了,好像是因为我搀了新娘,所以才没轮到她上场,她的伤心哭泣是由我引起来的。

我妈和大舅妈劝了几百句,她不听,还是哭,我妈发狠了,说:“琴,你听着,过了年让小舅舅把小舅妈再娶一回,这一回谁都不许搀新娘,瑾不许搀,小乐也不许搀,让琴一个人搀,好不好?”

琴表姐听了,这才止住了哭声。却从灶前捡起一根柴丫,狠狠地掷向我。

我妈和大舅妈两个在厨房忙烧火蒸饭的两个女人,丢开了琴表姐哭鼻子的事情,说起了小舅妈的红嫁衣。

大舅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也可以说是不满,她说:“金诚还是部队上的人,由着她穿绣花绣朵的衣服,还是绸缎的,那样的衣服只有旧社会地主家小姐太太才穿。”

我妈却不以为然,只说:“我出嫁是一件枣红色灯芯绒,要是有绸缎的,我要穿,就算把我拉上台去批斗也要穿一回。”

听我妈这么说话,大舅妈的脸色更加黑沉了,再说:“将来琴出嫁,我才不许她穿那样的衣服。”

我妈说:“瑾要是穿得上,是她的福气。”

在就我妈和大舅妈说话的时候,我和琴表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友谊,两个小身子又粘在一条板凳上了。我伏在她的耳朵边说:“你还没看到新娘子的红衣服吧?好漂亮,快去看看。”

听我一说,琴表姐两只还是红红眼睛一下子放亮了,说一声,“走!”

3

结过婚,小舅舅返回部队去了。小舅妈和外公外婆没多久分了家,和大舅妈一家一样,另起灶头做饭过日子。小舅妈的家是两间平房,一间做厨房,另一间做卧室。房子低矮,里面的光线有点暗,但是屋前有个明亮的阳台。阳台上一道木栏杆,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一堵石坝。我和琴表姐谈论过能不能从石坝爬上小舅妈家的阳台,琴表姐说她肯定能,看着高高的石坝,我的心里发怵。

在小舅妈和小舅舅结婚的两年里,小舅妈每年都去部队探亲。小舅妈走后,外公外婆总是眯着眼睛对着我说,这一回,你小舅妈要把你的小表弟小表妹领回来了。外公外婆希望小舅妈的屋子里快快多出个人,多出个活蹦乱跳的小人,我的小表弟或者小表妹,白白胖胖的或者黑黑瘦瘦的,在屋子里爬动,走动,一点一点长大。可是小舅妈每次探亲肚子还是一直瘪瘪的,一片平坦地,没有一个大红薯把地高高拱起来。

这时候我无意间听到了大舅妈零碎的言语,“哼,还想鲜红鲜绿出风头,怕是触了大霉头。”

我不太懂得大舅妈话里的意思,但我明显感觉到大舅妈是针对小舅妈说的,我也不知道大舅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就好像她跟小舅妈有仇恨。可是小舅妈从来不多说什么,也不跟大舅妈争夺什么,她们会有什么仇恨?从那以后,我开始不喜欢大舅妈,有事没事爱往小舅妈的屋里跑,和小舅妈更亲近。

每次我到小舅妈屋里,小舅妈总会拿东西给我吃,有时候是桃酥,有时候是饼干。小舅妈家的桃酥又香又脆,咬一口,满嘴喷香,饼干可好看了,是一只只小动物,有大白兔,有长颈鹿,有大熊猫,拿在手上瞧,舍不得吃。

小舅妈还让我在她家吃饭,我们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她给我夹菜,要我多吃点,对我温软地笑。

这时候琴和小乐也会跑进小舅妈的屋子里来。琴表姐和小乐来后,会听到大舅妈大声叫喊琴和小乐,叫得山响,似乎要让满世界的人知道,只有她有儿有女。如果琴表姐和小乐没有及时回去,会有骂声传过来。

“死野的,暖人家屋子吗?暖出只死猫烂狗!”

“有本事别回来叫我妈,叫人家妈去!”

在大舅妈的骂声中,小舅妈的脸泛白泛青,非常难看。但是她从来不说什么,不去接大舅妈的话头,更不会像人家妯娌一样,叉着腰舞着手干起仗来。只是有一次,我看到她抓起一把剪刀,双手握得紧紧的。一时看见了我,却又笑起来,举起剪刀剪她自己额前的头发,剪了一截又剪一截,一双手始终在发抖。

外公外婆老了,听着大舅妈的叫骂声只有叹气。大舅舅整天忙着干山上田里的活,没有闲心管家里的事。我妈只是说,一只笼子两只老虎,一户人家两个女人,总会闹,闹就闹吧。这样一来,没有一个人去干涉大舅妈,使得她更加由着自己的性子无事生非叫骂撒泼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舅妈原先像红嫁衣一样鲜艳的脸色,开始一点点褪去,就好像是过了季节的桃花。看到她挽起蓬松的头发,换上蓝粗布衣服,对着人笑一笑,笑容有些黯淡。扛上锄头或者系上柴刀,一个人一声不响地上山去。太阳沉下山了,才看到回来。往往背着柴火,背着粟谷荞麦或者红薯。在我们山里,山上的粗活一般男人干,女人主要负责在家带孩子和做家务。小舅妈的男人不在家,山上家里的活都由她自己干。小舅妈的眉头时常拧着,堆满乌云的样子,但是她的眉头中间有一股劲,很结实很硬,好像一根铁丝,支撑着她的身体和一天天的日子。

因为一直没有生孩子,外公外婆也渐渐不再给小舅妈好脸色,多的是抱怨和叹气,甚至几次提出让我爸妈替他们写信给小舅舅,要小舅舅和小舅妈离婚,另外娶个会生孩子的。

很少有人找小舅妈说话,她也不主动找别人说话,渐渐地,她在村子里来或去,都没人去注意。后来她养了一只猫,偶尔会听到她跟猫说话,猫咪呜咪呜回应一二声,给冷清的家里,多少带来了一点生气。

两年以后,小舅妈的肚子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迹象,慢慢拱了起来,一点点胀大了。外公外婆有了笑脸,小舅妈自己也有了笑脸。大舅妈在鼻子里哼一声,却再没有叫骂,好像有了一份担心。会不会是担心小舅妈肚子里的孩子跳出来揍她?

我和琴表姐不管别的事情,我们一心一意掂记着小舅妈的红嫁衣。几次想跟小舅妈提出来看看红嫁衣,可是我们隐隐知道,小舅妈是舍不得她的红嫁衣的,要不,她给我们桃酥吃饼干吃,却从来不肯主动把衣服拿出来,好让我们穿一穿,或者只是摸一摸。现在看着小舅妈拱起来的肚子,我们想,小舅妈是不是等生下个小妹妹,把红嫁衣留给小妹妹。这样一想,我们觉得不能等了,再也不能做梦一样傻傻地等下去,要主动出手,就算不抢不夺,也要看着,把衣服看在眼里。

看?怎么看?向小舅妈提出来吗?那时候我们虽然还是孩子,但是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害羞的感觉,觉得把自己掂记人家东西的念头暴露出来很羞人。

说不出口,不能明来,只有采取暗中的办法了,偷着看。后来我和琴表姐一起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偷看红嫁衣的好办法。

那时正是我们满屋子玩捉迷藏躲猫猫游戏的时候,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玩,躲在床底下,躲在谷仓里,甚至村子的义房堂里玩。我们知道,义房堂村里给死人做事的地方,烧纸,放爆竹,抬棺材,敲棺材钉。不做事的时候,义房堂给村里人摆做好还没启用的棺材。厅堂里时常摆放着一副副棺材。我们不怕棺材,那东西跟谷仓一样,也是木头做的。躲猫猫的人推开盖子躺进去,在里面把盖子推回来,等着人来找。

这一回,我们把躲猫猫的队伍拉进了小舅妈家。待躲的人躲起来了,我和琴表姐的嘴巴里喊着找人,却悄悄拉开小舅妈衣橱的门,偷偷看上一眼。昏暗的房间里,衣橱里面更加昏暗,只觉得衣橱好大,红嫁衣好像挂着,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然而不管有没有看到,从门缝里瞄一眼便觉得很满足,好像有个天大的美梦还在等着自己。

从外婆家回来,我总会幻想自己穿上红嫁衣的样子,还有双手抚摸绸缎的美好感觉。被奶奶看在了眼里,她正色地跟我妈说:“以后让瑾少去外婆家,看看她的眼睛,好像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但是我妈把奶奶的话理解为她的娘家人是狐狸精了,便说:“我也是从狐狸窝里出来的,我还想生只小狐狸呢,却生了只笨鹅。”

奶奶并不计较我妈的话,叹了口气,说:“孩子小,不懂事,怕他们闹出事来。”

奶奶说怕他们出事情,而不是怕我一个人出事情,看来奶奶清楚有一件事情起码是两个以上的孩子在闹,不只我一个人。

被奶奶言中了,外婆家出事了,出了大事情。出事的人不是我,而是琴表姐。

事情的起因可能在我。那天我没有去外婆家,是琴表姐来了我家,一早过来的,吃了我妈烧给她的荷包蛋,本来说好在我家好好玩一天,后来被我的一句话,激了回去。

琴表姐吃过荷包蛋,提出要和我踢键子,可是我的键子坏了。琴表姐说没事,我们做个新的。我们一起去追大公鸡,想抓住大公鸡拔毛做鸡毛键。可是大公鸡逃得飞快,没有被我们抓到。天气热,跑得我们浑身冒汗,就坐去堂屋里歇下。琴表姐的一双眼睛望着我家堂屋墙壁上的美女画。我也看着。我们说起话来,说着说着,又说到了红嫁衣。

琴表姐侧着满头黄毛的小脑袋,翘着薄薄的嘴唇跟我说:“瑾,你听着,我是姐你是妹,肯定我先嫁人,婶婶的红嫁衣归我。”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能让步了,放出了狠话,“我要比你先嫁人,我想好了,要是没人嫁,我就嫁给陈明亮。”

陈明亮是我们班上最脏的男同学,鼻涕拖得最长,黄浊的两大条,老是听到他呼溜一声吸鼻涕,吸过去很快拖出来,两只袖口老是粘乎乎湿漉漉的,没有同学愿意和他玩,甚至没有同学愿意和他说话。

我连这样的人都打算嫁了,看来我是下定先嫁人的决心了。

琴表姐一听,急了,跳起来叫:“不行,我先嫁,我先嫁给陈明亮!”

我一听不肯依饶了,说:“是我先说嫁他的,你后说,不算数,我先嫁。”

结果一个人说我先嫁,另一个人说我先嫁,两个人先是争执,后来斗嘴吵起架来。琴表姐吵得劲头上来,叫嚣着说马上回家,马上嫁人。

她说走就要走,任凭我妈怎么留也留不住。后来没办法,我妈让我陪琴表姐回去。我和琴表姐正生着气,我说我不陪。琴表姐也说才不要我陪。说完她就气鼓鼓地跑了,一个人跑了回去。

外婆家就在邻村,距离我家没多少路,我一天可以跑数个来回。现在回想起那一天,我没有陪琴表姐回去那一天,就痛,心痛胃痛肺痛肝痛,全身疼痛啊!

那天傍晚的时候,大舅舅来我们家,说是来接琴表姐,还说这丫头真是野,玩一整天也不记得回家。我妈说琴没有吃午饭就回去了,回去大半天了。大舅舅说找她回来要打她了,只知道疯野,害得让大人找。我妈本来还想招待大舅舅喝茶,听大舅舅说琴表姐一整天没见着了,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催着大舅舅回去找人。我妈自己也跟上了,带着我,随着大舅舅一起来到外婆家的村子里。

我看见村子里的人家已经点灯了,这里一个白梨,那里一个黄桔,挂在黑夜的枝头。

大舅舅回到家跟大舅妈说琴早就回家了。大舅妈听了根本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头也不抬地说:“往死里野,野死了才好。”

大舅舅没有理睬大舅妈,开始找女儿。我妈和他一起找一起。各家各户去问了,有人说没见到,也有人说清早时候看到过,后来没见着了。小舅妈那里也问过了,小舅妈说她早上去菜地摘了点菜,后来找猫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一直呆在家里,没见到过琴。

村子里找了一遍不见琴表姐的人影,大舅舅我妈还有外公外婆都急起来,暗暗地猜想丫头会去哪里,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一家人点了松明火,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找,没找见。去庄稼地里找,连荒山上的坟头前也找了一遍,还是不见人影。

小舅妈突然挺着个大肚子跑了过来,说了一件似乎跟琴表姐失踪并无关系的事情。她说:“我挂在衣橱里的红嫁衣不见了。”

红嫁衣不见了?跟琴有关吗?会不会是琴穿走了?她为什么要穿大人的红嫁衣?她穿着红嫁衣会去哪里?

在每个人迷惑不解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灵光闪现,我想到,要是琴表姐穿上了红嫁衣,肯定会躲起来。躲在哪里?对了,我们捉迷藏躲猫猫的地方。

我脱口而出,“义房堂!”

4

一把把松明火照耀在义房堂,照见漆黑的梁柱和梁柱间布满灰尘的蜘蛛网。蛛网下面,是一具具摆放整齐的棺材,有红色,也有黑色。

几个大人一起上阵,把一具棺材的盖子抬起来,移开,一看,里面是空的,再打开一具,还是空的。

我挤在打火把的众人中间,眼睛盯着火光下的棺材。我在心里很肯定地说,琴表姐躺在其中的棺材里。但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出来,故意让大家找,还是怕出来后会被大人的打骂。

果真,一具棺材盖打开之后,火把照见一个小人躺在了棺材里。

琴表姐,她一身红,闭着眼睛平躺着,好像沉沉睡着了。小舅妈的红嫁衣穿在她的身上,又长又大,看上去好像一条连衣裙,或者像一件袍子。一件鲜艳的袍子把小小的琴表姐包裹起来,而她看样子很享受,在袍子里面一动不动。

大人连忙把琴表姐从棺材里面抱出来。我看到琴表姐在大人的手臂上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头发散乱地挂下来,眼睛紧紧闭着。

我心里想,琴表姐她装睡,偷偷穿了小舅妈的衣服,还让这么多人找她,害怕大舅舅大舅妈打她骂她,所以装作睡着了。

紧接着有人大声喊琴。有人喊女儿。有人喊孙儿。喊到后来,一片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叫喊。

这样的叫喊声让我害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站在义房堂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只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背影。有人挤过来,我退后一点,有人踩了我的脚,我痛,但是不敢哭。忽然感觉手臂被人抓住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我妈。看到我妈一张异样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痛苦,她的眼睛鼻子歪曲了,脸面上还被抹了几道黑影子,看上去鬼一样可怕。

我妈一把抓住我的手,蹲下身子让我趴在她的背上,把我背起来。我妈的背又狭窄又硬,咯得我生痛,我几次挣扎要下来,她不肯松手。

听人说琴表姐回不来了,穿着她婶婶的红嫁衣去了。

我问我妈,“琴表姐去哪里了?”

我妈不理我,却在我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我哇一声哭了出来,并不是被我妈拧痛了,也不是因为琴表姐不再回来和我玩了,很可能哭琴表姐穿走了红嫁衣。

我在我妈背上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把我妈的后背打湿了。可是我妈还是不肯放我下来,大概怕一放手,我会像琴表姐一样躲起来,他们再也找不见我。

说是琴表姐被棺材闷死了。

大人疑问,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么能打开棺材盖?就算钻进去了,又怎么能盖上盖子?

这个我清楚,我们玩躲猫猫的每个小孩子都清楚,棺材盖抬起来很沉很重,推着移动很轻,推开一个口子,我们缩着身子一溜进去,进去之后把打开的盖子推回去,同样很轻。

没有人相信小小年纪的琴表姐躺进棺材是为了闷死自己,我也不相信,我想她穿上了小舅妈的红嫁衣后怕被人看见,怕被人脱下她身上的衣服,所以找个地方躲起来,想来想去认为躲在义房堂的棺材里最隐秘,她进去躲起来,像我们以前躲猫猫一样。在棺材里躺下之后,她安心地睡着了。我知道,在棺材里把盖子盖上之后,里面一片漆黑,躺下来,身子下面平平坦坦的,很容易入睡,我每次快睡着时,被找猫猫的人打开盖子找到了,害得我来不及睡个好觉,只好抹着眼睛钻出来了。

我想我要是陪着琴表姐过来,我也不会让她睡好觉,我要把棺材盖推开,大声喊她,让她乖乖钻出来。

那一天我好想追好想赶,去追赶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琴表姐,我要让她把小舅妈的红嫁衣脱下来,让我穿一穿,我还要和她一起踢键子翻花线丢石子,可是我被我妈死死按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关于琴表姐怎么穿上了小舅妈的红嫁衣,也让人费解。小舅妈说她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之后一直在屋里,没见到琴表姐。可是小舅妈的红嫁衣明明不见了,而琴表姐的身上又明明穿着小舅妈的红嫁衣,这件衣服到底是怎么穿到琴表姐身上的?有人猜测琴表姐从石坝爬上了小舅妈家的阳台,从阳台进了房间。也有人猜测琴表姐是从窗子里面钻进去的,窗栏之间的空缝可能通得过小孩的身子。

这些只是旁人的猜测,出事的一家人没有这份心思。白发的外公老泪纵横,外婆哭得几次背过气去。急得我妈要管我,又要管外公外婆,又要替她自己抹眼泪。大舅舅抹去泪水,叫来木匠钉了副薄木棺材,让琴表姐躺进了属于她自己的棺材里。

大人本来想让琴表姐穿着小舅妈的红嫁衣去的,穿这件衣服是她的梦想,很可能她就是因为这件衣服而死的。但是大舅妈说什么也不让她的孩子穿,死活不肯。后来小舅妈找了个包裹把红嫁衣包了起来,在大舅舅的默许下,把衣服放在了琴表姐的脚边。

就在小舅妈放衣服的时候,趴在琴表姐棺材前大声号陶的大舅妈突然站身起来,一头朝小舅妈的胸前撞去,把小舅妈撞倒在地。

我隐隐觉得,大舅妈他们或许把琴表姐的死怪在那件红嫁衣上。衣服被挂在衣橱里,不会主动害人,所以他们就怪小舅妈,是小舅妈穿来了红衣服,也就是小舅妈惹出了祸事。

把琴表姐送上山回来,才知道小舅妈又出事了。我跑去她家屋里,看到屋子里一大片鲜红的血,从床上一直流到地下。说是小舅妈流产了,我的一个小表弟或小表妹没有了。

竟然没有人怪撞人的大舅妈,而是责怪小舅妈,好像是她自己没有把她肚子里的孩子保护好,或者说她是个触了霉头的人,是个我们老家说的扫帚星,她的不幸不值得同情。

没有人过来安慰小舅妈,甚至没有人来帮小舅妈清理一下,还好有我爸出场,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包裹起来带出了房间,带去了山上。我爸在琴表姐的坟墓边挖了个坑,埋掉了我的小表弟或者是小表妹。他回来后,偷偷跟我妈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他说:“我看了一眼,不像个人。”

我妈瞪了他一眼,说:“还没成形,哪里会像个人。”

我爸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琴表姐死了,小舅妈的孩子也死了,我觉得他们的死跟我有关。但是没有一个大人把他们和我联系起来。我想,明明是我跟琴表姐争夺小舅妈的红嫁衣,才使得琴表姐急着把红嫁衣穿起来,急着躲进棺材里,才被闷死。琴表姐死了,大舅妈怪罪小舅妈,撞了她,使得小舅妈的孩子也死了。事情的起因在我,惹出祸事的人是我,为什么没有人怪我?不仅没有人怪我,还使得大家更加关心我,好像如果琴表姐没有死,很可能死去的人是我,或者怕我再出什么意外,对我看管更严了。特别是我妈,以前我跑去哪里玩都随我,玩半天也不会找我,自从琴表姐出事后,一时半刻没看到我便会四处找我,并且叮嘱我,从此以后,不许再去接近小舅妈。好像小舅妈才是灾星,是她把祸事带到了婆家,让婆家起了血光之灾。

我奶奶再说起让我少去外婆家的话,我妈一句也没有反驳。

我真的很长时间没去外婆家,虽然外婆家就在邻村,我一口气就能跑到。

等我再去外婆家的时候,看到小舅妈家的房子挂着锁。以为小舅妈上山或者又去小舅舅的部队探亲了,一问,才知道小舅妈跟小舅舅离婚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琴表姐走了,小舅妈也走了,我的玩伴不见了,我的梦想没有了,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改变了,外婆家,好像不再是我的外婆家。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地抹起了眼泪,任凭外公外婆和我妈怎么劝,就是不肯起来。

5

三十年过去了,外公外婆和奶奶都已经作古。大舅舅大舅妈像当年的外公外婆一样白发满头了,他们的儿子小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小舅舅和小舅妈离婚后,另外找了个小舅妈,是城里人,他自己转业后也就留在了城里,他们有一个大胖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和小舅舅离了婚的小舅妈,听说嫁去了外省。别的,就不知道了。

我的爸妈还在老家种地,我离开了他们,进城上了大学,后来在城里工作。我结过一次婚,几年后离了婚,没有孩子,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差不多十年了。我爸妈一次又一次地说,我过这样的日子,他们死了也不瞑目。

找个人再结婚,生个孩子,才能让父母死也瞑目?

可是,我有一桩心病,多年来一直困扰我。在午梦,时常有一个同样的梦境,一具硕大的棺材,棺材盖缓缓地移开,一个穿红衣服的身子,直挺挺地抬起来,一点点抬高,抬再高,直到僵真地站在我面前。然后,灰白的脸上一张血红的嘴巴张开来,张大了,喊叫起来,是你害死了我!我要你偿命!

一次次,我被恶梦吓得醒过来。吓醒之后再也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盼望窗子快一点白起来。

隐隐中我觉得,我单身,我孤独,我在午夜惊梦,都是我应得的,我不能任由害死了琴表姐和小舅妈孩子的自己,在世间尽情享受欢乐欢笑。

严重的神经衰弱影响到了工作,我做的文案几次出了差错。领导看出了我的不适,让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开了病假条,要我请假休养。

有了假期,可以好好睡觉,可是每天依旧半梦半醒。看看镜子里黯淡发黄的脸,心想自己确实需要改变一下。怎么样改变呢?从房子里走出去吧,我想,试着去外面走走。去哪里呢?想到自己有一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心愿,那就是找到已经改嫁的小舅妈,看看她。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小舅妈具体的地址,带上简单行李,买了去外省的车票。在外省一个县城下了车,走到一处老街,竟然买到了桃酥,咬一口,满嘴喷香。又看到一家出售绸品的商店,走了进去,看到有绸缎,有丝线,也有加工好的绣品。看绣品上的针线,只觉得针飞线舞,绣者过于急躁,绣工过于粗糙了。在我看来,一件上乘的绣品,展现的不仅是精美的图案和匀称的针脚,而是时光,用针线固定下来的时光,一针,缓缓地扎进去,一线,慢慢地抽出来。

我见到过平静如水的时光,在小舅妈的红嫁衣上。

找到小舅妈家所在村子,我还是不由地惊讶了,她怎么嫁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山上大片的毛竹,毛竹坡上,这边三户人家,那边五户人家,而她的家,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山凹孤单单的一幢房子。只觉得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嫁人,而是找个地方藏起来,或者说让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和自己以前所过的日子以及所接触的人隔离开来。

房屋的瓦片上长着青草,房前的空地上同样长满了青青杂草。走过去,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坐在门前矮凳上,矮凳的旁边堆了一丛豆杆。妇人低着头,在剥毛豆。

我抬起脚,一步步向妇人跟前走去。妇人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一张布满岁月皱痕沧桑的脸,一双填满时光碎片苍茫的眼睛。

她到底认不出我了,翕动两片干瘪的嘴唇,说:“姑娘,你找谁?”

而我认出她了。一个人的眉眼可以千变万化,但是眉眼间神情很难改变,小舅妈的神情温和,清淡,然而隐隐中透出一股劲,结实坚硬,是一个女人的心劲。

我叫了一声,“小舅妈!”

妇人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也可以说是跳起来,她的眼珠子从眼眶凸出来,嘴巴张大了,眉头拧成了一把锁,一把毛豆籽撒在了地上。

没想到我的到来,带给她如此这般的惊讶,或者说是如此巨大的触动。

过了好一会儿,小舅妈才回神过来,如梦初醒的样子,展开笑容,把我迎进了屋里。她烧了水,给我沏了茶,开始像老年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从她说的话里我得知,她跟我小舅舅离婚以后,是自己跑到了这边来,嫁给了一个山里的老光棍。一年前男人生病去世了,没儿没女,她一个人守着这几间破房子。

小舅妈做好了晚饭,我们一起把饭菜端上桌。低度白炽灯昏暗的灯光下,小舅妈和我,又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吃过晚饭,收拾了,坐在灯下,小舅妈又跟我说话。没想到她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找来,你们不会放过我。”

我想我只是过来看看她,把她当作亲人,让自己怀念一回流逝的时光,怎么能说不放过她呢?你们,你们是哪些人?她有什么事情让你们不能放过?

小舅妈从我的脸上看出了疑问,灯下抬手理一理灰白的头发,对着我笑笑,样子依然平静温和。

她接着说:“在门口一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看到了我整个人跳了起来?好像非常意外的样子,是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么激动,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把你认作了琴。”

她提到琴表姐了,我点了点头,说:“琴表姐走了三十年了。”

我看到小舅妈皱深了眉头,好像在回想什么,渐渐地,她的眼珠子愣愣的,僵住了,似乎不会转动了,在夜晚,在山里昏暗的屋子里,这让我感觉害怕。

还好她又开口说话了,她说:“是啊,琴死了三十年了,那时候她七岁,活到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和你同岁,对不对?可是她只能活到七岁,七岁的孩子,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话的语音有点阴森恐怖,也就感觉自己的脊背发凉,脊背心里毛悚悚的。

“三十年来,有没有人想到过,琴不是她自己钻进棺材里被闷死的,而是被我杀死的,被她的亲婶婶杀死的。”

这一回,轮到了跳了起来。

她,我曾经的小舅妈,她是说,琴表姐是被她杀死的?

我想小舅妈一定是老了,糊涂了,说胡话了,琴表姐怎么会是她,我的小舅妈,琴表姐自己的亲婶婶,一个温良恭顺的女人,杀死的?

我想说话,说琴表姐是自己躲进棺材里被闷死的,说小舅妈年纪大了,思念琴表姐,所以胡思乱想。却看到小舅妈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打了个手势,止住我说话。

她用一种生硬而又坚定的语气说:“那天,我在菜地里摘了菜,拎着菜回到屋子里,天气有点热,我的身上出了汗,就把衣服脱下来,把绑在身上的东西也解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冷冷地笑了笑,接着说:“是不是疑问我身上绑着什么,对,是枕头,开始绑衣服毛巾,那时候已经绑枕头了,我没有怀孕,给自己做了假肚子,想到时候去哪里抱个小孩来,说是自己生的,我受不了你外婆一家人对没有生育的我的打击挖苦。”

“就在我解下枕头的时候,我听到了呀一声,声音是从衣橱里发出来的,我看到橱门虚掩着,走过去,一把把橱门拉开,看到琴在里面,她穿着我的红嫁衣,缩着身子躲衣橱里,我本来想让她出来,让她回家,可是我突然想到,她肯定看到什么了,肯定发现我绑假肚子的秘密了,要是让她跟她妈一说,凭她妈的德性和一张嘴,我肯定完了,死定了。我脑子里一阵晕眩,连忙把橱门关回去,还用锁把橱门锁了起来,任凭她在里面叫喊拍打,也不打开。我想怎样才能堵住琴的嘴,让她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想了半天,我想不出办法,后来想她喜欢红嫁衣就把红嫁衣送给她,她喜欢什么都答应给她,只求她不要把话说出去。想好了,我开了锁把橱门打开,可是琴在里面不出来,我拉她,才发现不对,她已经不会动了,伸手在她鼻子前面探一探,没气了!很可能,她当时只是闭过气去,还能救回来。但是我想等她醒来,让她把被我差一点关死的事情说出去,更不得了了。我的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拿来枕头蒙在了她的脸上,捂紧了。我杀了人,成了凶手。怎么办?让人知道,我就是杀人犯。要想把事情摆脱,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想来想去,我想到你们小孩子捉迷藏,我看到过你们躲进棺材里。这样一想,我有办法了,我把琴的小身子绑在自己的身上,再穿上宽大的衣服,装着找猫,去了义房堂。接下去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听了小舅妈的这些话,我好像一下子遭遇了寒流,脚抖索起来,手抖索起来,整个人抖索起来,我抖抖索索地问:“这么说来,你,你并没有怀孕,没有怀孕就不可能流产,可是你明明流产了,是我爸带去埋掉的。”

小舅妈再冷笑,说:“也是假的。被你大舅妈凶狠撞倒,要是我的身子一点没事难免会引起怀疑,我想趁机给自己一个下台阶的机会也好,一来抱个合适的孩子没那么容易,二来让给自己造成受伤的假象,大家就算不同情我,不会再有人在我身上找不是了,也就不会把琴的死和我联系起来,所以我再一次制造了假象。血和血污里的东西,是被杀死剥了皮的猫。”

我瞪大眼睛,觉得自己得了更加严重的寒症,牙齿跟牙齿打架,在寂静的深山里,我清楚听到自己的嘴巴里咯咯有声。

一个貌似温良恭顺的女人,会有这么狠恶的心思和心计?

死去三十年的琴表姐,说不定,真的是被人杀害的。

却见她绵长地吁了口气,笑了起来,恢复了温软缓和的语气,说起了别的事情,“你的小舅舅,他没有亏待我,他每个月的津贴都给我,我存起来,想用这些钱去抱个孩子,我做假肚子的事情他知道。”

我愣了片刻,问:“小舅舅知道琴表姐的死和你有关?”

她摇了摇头,又岔开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好让你小舅舅找个能生育的女人,生个孩子,也算是我给他们家的补偿吧。”

好一会,我们不再说话。我盯着她看,她也看着我。昏如豆火的灯光下,两个女人对视着。我慢慢相信,面前的她,这个我以前叫小舅妈的女人,她是凶手,她杀死了一个七岁的女孩子,我的表姐!

此时,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痛,还是恨。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我希望她说,她老了,糊涂了,胡思乱想编了个故事,是骗人的。

可是她把眼睑垂了下来,只是说:“不早了,睡觉去吧,我已经把你睡的地方整理好了,睡一晚,你明天就走吧,我也该回去了。”

我问:“你去哪里?”

她听了,凄惶地笑笑,说:“家里人走了,你来过了,压在心头三十年的事情说出来了,再没有牵挂,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又说,“你要是害怕,可以去别的人家投宿。”

她把我带到一间房里,打亮灯,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整齐干净的被褥。被褥上面还放着一件东西,是一只蓝印花布包裹。她走上前,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块红绸和一捆丝线。

听她说:“瑾,我知道你和琴都喜欢我的红嫁衣,在琴没有出事之前我就打算好了,想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红衣服,一件给她,一件给你,没想到琴那么急带走了一件,另一件也就搁下了,搁到现在还没做好,你要是不嫌弃,把这块布料和丝线带上,算是小舅妈留给你的纪念。”

她没有看我脸上的表情,自顾拉开我的行李包,把东西放了进去。

她走后,我关紧了房门。我没有脱衣服,和衣坐在床上,不敢躺下睡觉,甚至一动也不敢动,打算一直撑到天亮。

6

好不容易听到了鸡叫声,我实在撑不住了,合上眼皮,歪下身子,一下子沉沉睡了过去。

等我睁开眼睛,一片白光刺过来,我抬手揉一揉被刺痛的眼睛,眯起来,眼前出现一个破旧的窗户和一片漏进亮光的屋瓦。我在哪里?想起来了,我来到了外省,找进了深山,找到了我的小舅妈。

小舅妈!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我惊坐起来。

我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开始一点点回想看到的听到的,头发灰白的小舅妈,小舅妈说的话,关于三十年前的事情……我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起身走出房间,在屋子里找人。

在小舅妈的房间,一张旧床,一只陈旧的木柜子,散发着霉腐的气味,角落里堆着日常用的瓶瓶罐罐,黑乎乎一片,感觉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活气。来到昨晚吃饭的地方,一张裂开巨缝的八仙桌,桌子上一叠黄裱纸,一挂爆竹。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什么?再看桌子的上方,一盏白炽灯,灯泡上蒙着灰尘。前面一堵墙壁,墙壁黑漆漆,布满了尘秽。我的目光沿着墙壁扫向里边,一直看到边门,凑着门缝里透进的亮光,看到一条凳子倒在地上。我朝凳子走过去,想把倒地的凳子扶起来。忽然,看到半空间一个黑乎的影子。

我停了脚步,凑着亮光去看,看到一点白色,像白袜,黑色,鞋子,往上看,两条垂直的裤管,衣服,一团披散的头发,啊!屋梁上挂着一个人!

我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里,一时感觉瓦片屋梁朝我压来,整幢房子似乎即将倾倒。

我吓得魂丢了,魄也丢了,就像一个虚飘的纸人,直愣愣地站着,好半天才知道转身扑向门外,门槛绊了我的脚,我摔倒了,手或者是脚撞到了,有了痛感,这才回醒过来,想起屋子里出了事情,连忙挣扎起来,连滚带爬往前跑。

“上吊了!救人啊!”

我吼叫起来,可是任凭自己怎么大声吼叫,我自己一点声音也没听到,不知道是自己的嗓子哑了,还是耳朵聋了。还好,一双眼睛还看得见。可是眼前除了山,除了竹林,看不见一个人。

我跌跌撞撞,跑了很多路,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见了人,我使尽身体内所有的力气跟人说:“我,我小舅妈家出事了,有,有人上吊了,快,救人,救救人……”

我说:“小舅妈,她,她叫李月娥。”

村里人赶来,把上吊的人解下来,一看,正是我的小舅妈。听人说没气了,身体已经僵硬了,救不回来了。

有人拿起桌子上已经备下的黄裱纸和爆竹,烧了黄裱纸,放了爆竹。

纸灰在竹林间飘飞,爆竹嘭啪炸开。

爆竹声里见面的小舅妈,又在爆竹声里消失了。

从外省回到家中,我倒上床抓起被子蒙住头就睡,感觉自己脑子里先是一片茫茫的白,之后一片沉沉的黑,继尔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之后,发现父母在我的床前。他们说被我吓坏了,守了我三天三夜。

之后一段时间我神经衰弱的症状越发严重,醒着像做梦,梦里又好像醒着,不管是梦中还是醒的时候,眼前老是出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朝我笑,朝我哭,又朝我做鬼脸,看上去好像琴表姐,又不像琴表姐,看来看去,竟然像是小时候的我。

我努力不让自己思想,不去理会幻像,在医生的治疗和父母的调整下,我的身体状况渐渐有了改善。

在一个阳光暖和的日子,我和父母一起坐在阳台上,再斗胆让自己慢慢去回想,三十年前琴表姐的死,琴表姐死后三十年,小舅妈的死……

我妈听了,拿着纸巾抹眼泪,说真的没有想到。

我爸叹气,他说他当时带着血污里的东西去埋时,特意看了一眼,只觉得不像是胎儿的尸首,却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都叹了口气。

我抬起头来,对着楼丛上面的天空,看着天际红黄恍惚的光芒,幽幽地说,希望琴表姐在天堂,希望小舅妈,也在天堂吧。

心境慢慢平复下来之后,想到把自己从外面带回来的行李拎过来,整理一下。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发现多出了一只蓝印花布包裹。把包裹打开来,里面一块红绸布料,一捆丝线。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想起来了,是小舅妈给的,就在她走上绝路的前夜,把东西放进了我的包里,说是让我留个纪念。

把绸布拿起来,一片幽微的绸光,血一般鲜红。

我没有把红绸和红丝线丢掉,而是带进一家做旗装的裁缝店。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裁缝,在镜片上方翻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我。我想,一个从业数十年的老匠人,眼睛里看见的不再是一个人,而应该是一个人的心思吧。等衣服做好,展开一看,果然跟我想要的一模一样,荷叶领,梅花扣,打了滚边的衣摆和袖口。连绣花也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平静如水的针线,一针,缓缓地扎下去,一线,慢慢地抽出来。

或许,我会穿着这件红衣服嫁进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大群孩子,其中一个侄女和一个外甥女,两双懵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红嫁衣。

或许,我会穿着这件衣服躺在水晶棺材里,鲜花拥簇,亲朋好友围绕棺材鱼贯走一圈,一一和我道别。

到达天堂,琴表姐等着我。我们并肩站着,让天使来评价,身穿红嫁衣的琴表姐和我,哪一个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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