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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筑棺

1

家乡老辈人把人死了称作生离,把将死尸从床上搬起来称作离席,从床到棺材的搬运过程叫寻棺或者行棺(寻、行在家乡话里同音),放入棺材叫落棺,盖上棺盖叫合棺,在棺盖与棺身间敲上阴阳生死钉叫闭棺,而早先为身后事准备的打棺材做棺材叫筑棺。

金花阿婆打着黑绒包头坐在中堂香樟木靠椅上,玄色衣裤,斜襟宽摆衣服上一排粗大的布扣,粽子样的一双小脚踩在脚踏上,长时间没见挪动一下。小孙子来贵站在阿婆的身边,半个身子趴在阿婆干瘦的大腿上,手里拿着一柄扇形糖,在嘴巴里送进去抽出来吮吸着,口水和着糖水流下来,一串串滴在阿婆的裤腿上,把阿婆的裤子打湿了。阿太对湿透裤子的糖水浑然不觉,她的一双眼睛望着廊下,回廊下面,棺材师傅领着徒弟正在修筑新棺。

把原木开了板,裁方,刨平,打眼,起槽,拼装。

金花阿婆对着廊下人叹了口气,说,丁师傅啊,你看看,在太祖太公辈上住的是檀香木,到太公那里还有楠木,轮到我这里,只能住杉木了。

传来棺材师傅的应声,算好的了,这方杉木一根根半围抱,直线红心通顶。

听这么说来,老脸上的皱纹挤兑起来,形成一朵干枯的菊花,又说,原先想早些备下,一直没有中意的木材,等到现在,也只好用这些木头了。

棺材师傅说,你好好看着,给你细细地刨,慢慢地推,推平了,磨光了,准保你躺着比檀香木楠木还要舒服。

廊上人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丁师傅啊,吩咐好你的徒弟,要把槽眼和榫头磨得光滑些,拼棺的时候拼顺了,让我早一些躺进去吧。

廊下响起笑声,不急不急,看你气象,数着手指头跟脚趾头再活一遍没有问题。

廊上人也笑起来,说,照你这么说啊,我还能指望抱上来贵的孩子了。

这才感觉到大腿上湿漉漉一片,看一眼趴在身前吮完硬糖吮手指的小孙子,看到口水从他的嘴角长长地挂下来,掉在自己的大腿上,不由在小身上拍了几下,推开他,去去,害馋痨的。

小来贵从阿婆身边走开,丢了手里的糖柄,蹦一下跳一下,摇晃着剃着火锹头的小脑袋,下廊捡刨花玩去了。

伐倒的原木先砍除枝条,接着一截截锯成木段,用大弯刀去皮,大弯刀顾名思义弯形,新月的形状,两头安装了手柄,内刃外背,大弯刀在原木上一道道拉刮,把黄褐色松软的表皮刮去。刮了树皮的木材需要放上一段时间,风吹日晒,让其自然干燥,有条件可以蒸煮一遍,再晒干,目的是为了成器后不再收缩,做成的器具不走形不变样。原木定型了,丈量了尺寸,弹上墨线,锯成板材。做棺材不比做家俱,家俱用的木板薄,厚度只要一寸半寸就可以了,做棺材每块板都是三寸三的厚度。按照板材长宽的尺寸、大小形状以及木理纹路,选择哪几块做底,哪几块做身,哪几块做盖,底归底身归身盖归盖,一一码放就绪。

棺材匠丁师傅瘦长一个人,白净的脸,细眼睛,浓黑的眉毛,穿了件月竹布对襟衫褂,嘴巴里斜插着一杆两尺有余的旱烟管,坐在廊檐下,翘着一条大腿,若无其事抽着烟。两个徒弟在干活,大徒弟精瘦,拿着角尺眯了一只眼睛量尺寸,量过后刨几下,再量,小徒弟虎头虎脑,正握着斧子劈木头,一斧一斧下去,劈下边角。师傅一会跟廊上说话,一会掏掏烟杆磕磕烟巴,对活计似看不看的样子,但是他的一双眼睛鹰隼一样,哪个要是走了半点墨线,出了半点差错,他那烟杆马上伸过来。在丁师傅做学徒那时,伸过来的是烟嘴,包了铜皮的烟嘴砸在脑袋上,受砸的脑袋立马会起个软包,而被砸人一双干活的手只能继续干着活,不敢停下来搓揉一下疼痛的脑袋,脑袋上的软包到后来成了硬包,摸一下,好像脑壳上长出一只只角来了。丁师傅把烟杆换了头,朝徒弟伸过来是杆子,杆子敲在头上不会很痛,一样把脑袋敲醒了。

一丛阳光从天井的敞口直射进来,一大块光影落在木板上,金黄明亮,光亮中有许多木屑在飞扬,好像一只只长翅膀的小虫子。

哈哈哈,门外传来一串年轻妇人的喜笑,随着笑声,红衫绿裙的妇人闪身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垫篮,笑吟吟朝着廊上去了。

来人走到金花阿婆跟前,说,金花阿婆啊,知道你今天造福屋,给你送个喜来,寿高喜重啊。

金花阿婆嗔笑着跟来人说,巧月儿,你多礼。

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巧月媳妇手里的垫篮接了去,一面朝廊下的来贵喊,来客人了,快去叫你妈过来泡茶。

来贵应声一溜烟去了。

这里巧月媳妇朝廊上廊下看了几眼,先赞一遍上好的木头,赞工匠的好手艺,再赞叹金花阿婆的好气色,有这样的气色,肯定是寿星,百年后寿星住福屋,修得来生更加多福多寿。

金花阿婆乐呵呵听着,张大一张牙口参差的嘴巴,直夸巧月媳妇的巧嘴儿。

不断有村里人过来贺福送喜,一只只垫篮送过来,一份份心意收下来。垫篮四方形,细篾编织,篮身上编有福禄寿喜字样,圆形编花篮盖,打开盖子,篮底用锦缎绒布垫着,艰难人家便垫块粗布,上面盛着祝贺的礼物,一般是鸡蛋长寿面外加一两样糕点,上面点缀几片青叶一柄柏枝,柏枝上最好结着一两颗柏籽,福禄长寿,百年子旺,是邻里亲友间娶亲生子造房筑棺的时候相送贺喜的礼节。

一片道贺声,一片道谢声,金花阿婆婆媳两个忙着招呼来客。巧月趁人忙碌抽开身子,悄悄走下回廊,在斧锯的叮咚吱啦声里走到匠人跟前,朝丁师傅脸上扫了一眼,牵了嘴角笑起来,说,手艺好揽活多啊,师傅伙计徒弟,一年干到头,还不怕赚的铜钱银子将来在棺材里装不下?

丁师傅磕了磕烟巴。

又说,我们也来央请了,别跟我说没有时间。

丁师傅再磕几下烟巴,抬了头问她,没必要赶这么大早吧?

巧月说,哪里是我,我死了让人随便裹条席子埋了让野狗吃了都算了,才不给自己操这份心,是家里还有那位,吩咐去外面买回了两方红豆杉,大概是想早一点躺进木匣子享清福去吧,知道我今天过来,嘱咐了好几遍,别忘了跟你们打个招呼,最好把开工的日期敲定了,丁师傅你说,这里的事情完了能过去吗?

见人一时没有应诺,便又说,我知道你们忙,不会亏待你们的,两根年前腌下的野猪肉,一坛上好的荞麦烧加了黄芪枸杞泡着,等着你们过去开坛。

棺材丁重重吸了一口烟,吐出烟来,隔着缭绕的烟雾盯着妇人的脸看了片刻,忽然间叫了一声,巧月!

妇人的身子微微抖了一抖,继尔大声问,好酒好肉,还不给时间吗?

一个便呵呵笑了两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不如开你这坛老酒!

另一个一听啐了人家一口,提高了声音骂道,老棺材,不正经!

妇人脸上似乎有欠缺血气的表现,被笑容遮盖了。

2

棺材大小规格以斗来确立,一斗是一块木板的成型或多块木板的拼合,当然了,能独立成斗的木板,那起码是足以合抱的百千年古木,更多的是两块或多块木板拼合成一斗。一具棺材有二十四斗,十二斗,八斗,六斗等等。十二斗以上是大人物用的,平常人家八至十二斗棺材,贫寒人家也用六斗,六斗以下,那是填埋死猫死狗的破匣子。木材板刨光了打磨了,修好了弧形度,挖好了槽眼,做好了榫头,榫头入槽眼,二二嵌合起来叫拼斗。拼合的两斗间不仅要求纹理顺同,还要求有非常严密的嵌接,榫头扣住木槽,斗与斗之间几乎不留缝隙,在合缝的地方摸一下,就好像摸在同一块木板上,这样一来,棺材便透不进一点风,漏不出一滴水。

关于嵌棺拼斗,乡间流传一种迷信,拼斗过于顺畅了,棺材的主人在世上的阳寿也便不多了,如果拼斗不顺,那么阳日绵绵,是件喜庆的事情,所以拼斗的完美不仅是合缝,还要合人心愿。

金花阿婆八斗棺,八个斗很快完成了,一块一块摆好了,一字排开,白皙明黄的颜色,一道道好看的纹理,中间缀着几个黑褐色树钉。

小徒弟蹲在一边在硎石上磨着斧锯,磨了一阵,用手指抹去硎沫看一看斧锋,大徒弟调试着一只刨子,敲几下,瞄瞄准头,再敲几下,丁师傅依旧抽烟,偶尔一两声咳嗽。

拼斗了,大徒弟小徒弟一起动手,合着力气先把底板抬过来,架在两条宽凳的凳面上。丁师傅挂了烟杆,在金花阿婆媳妇端来的脸盆里洗了手,接过递过来的毛巾把双手擦干净了,走上前去。

金花阿婆在靠椅上再坐不住了,在媳妇搀扶下走下廊来。

男左女右,给男人打造的棺材从左到右拼斗,女棺从右到左。不用师傅示意,两个徒弟把右边的第一块棺板抬起来,抬在了宽凳前,师傅把住榫头,好让木板与底板相互嵌接,合一下,合不上,原来是槽浅了,榫也粗了,拿来锉子挖挖槽眼,锉锉榫头,拿砂纸再打磨一遍,再合,还有瑕疵,再整理,然后嵌合,第二块,又照旧操劳了一遍……

看着,金花阿婆的一张绷紧的脸便松笑开来,说,看来阎王老太爷挺忙,要我在这世上再受几年罪。

丁师傅哈哈笑几声,说,你就安心等着抱小曾孙吧。

一面说着,手下依旧忙活,把八斗间的槽都掏挖了一遍,榫头锉过磨过。八斗合一,形成一具棺材。

新棺摆在堂中,宽宽大大的,散发着原木的清香。

金花阿婆绕着棺材前前后后走一遍,在自己百年福屋的屋身上前摸摸,后摸摸,说,好,好,又光,又平整,我放心了。

又说,真想进去躺一躺。

小孙子来贵一听叫起来,阿婆,我也想进去躺!

朝小臭嘴扇了一掌巴,骂,胡说!

师傅低着头,在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揉成一个小团,塞入烟嘴,徒弟收拾起锯子斧子刨子钻子,还有角尺、米尺、羊角墨斗……

吃了饭,与东家结算了工钱,告辞出门。

师徒出了门一路走着,月朗星稀,夜风如水,三个人的身影子在月光下朝前移动,不时一二声夜鸟的叫声,飘过师徒三个的头顶。

正走着,忽然间听到前面尖叫声,啊!鬼啊!

撕破喉咙的尖叫声,针芒一样刺出来,深深刺中了黑夜。

迎着叫声走过去,看到一团黑影子乱晃乱窜,刹时间那黑影窜到了跟前,窜过来的人没有心思顾及眼前,一头撞上了师徒,又尖叫一声,啊,鬼!月光下龇牙咧嘴,要咬人的样子。丁师傅抬了手一把扇过去,啪一声脆响。被人打醒了,捂着脸,愣愣地盯着跟前的人看,直到依稀看清了人貌,定了一回神,又回想起什么,整个身子一阵抖索,忽然间扑嗵一声跪了下去,抱住跟前人的裤腿不放,声音抖抖地说,有鬼,有鬼,快帮忙捉鬼!一面说,一面浑身筛糖。

前面又有几个黑影子尖叫着慌不择路在狂奔。

舌齿不清地说是一个病死的女人,白天刚刚入殓落棺,刚才竟然活过来了,把棺材盖都掀开了,披散着头发直挺挺坐在棺材里,吓死人啊!

两个徒弟一听,同时抖了声音叫声师傅,悄悄挨近师的身边。师傅不动,朝人问了几句什么,然后点点头,说一声,是诈尸。伸手从徒弟那里要过斧子,要人带路过去看一看,早已被吓破胆的人抖抖索索带了一段路,再不肯上前半步,指一指前面,让丁师傅自己前去。

黑沉沉的一幢老宅,门窗里隐隐透出一点黄亮,走上前,大门敞开着,朝着门前走去,在门前停了脚步,抬头看一看,青黑色的石门柱,柱顶挂下几根蛛丝,蛛丝粘了灯光,毛绒绒的,随着夜风在摇动,听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便一脚迈进了门槛。屋中黑柱子黑檩,堂上沿左右墙壁摆放了三五个花圈,幕墙上挂着个獠草的奠字,下面一张长条旧桌,桌子上烧着一对白烛,烧得只剩一小截了,烛台下面白花花一片蜡泪,一盏油火,亮着一豆明明灭灭的照魂光,桌面上还有几碟不甚整齐的供品,一把杂香。

烛火跳跃,恍惚间看见灵堂中梁柱花圈的落影满屋子飘晃,屋梁上边的黑暗兜袋一样,张大了袋口往下罩,幕墙似乎在移动,隐隐要扑过来。不好!有东西在走!是老鼠吧?蓦地里一声惊响,哔剥,油灯火爆灯花。

胆子稍大的挨过去躲在宅门外往里张望,只见丁师傅手握斧把,踩着灵堂中昏暗零乱的碎影,一个人朝着幕墙后面走去,一会儿,他的身子融在了一片黑乎之中。

幕墙后面,会闪出什么吗?还是跳出来扑出来?会不会披头散发?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男人,好像是丁师傅在跟一个人说什么,也好像在是念着什么词,过会儿传来三道斧子的响声,不是斧砍声,是斧背跟什么木具撞击发出的声音,沉,稳,健,三声扣耳。再一会儿,看见丁师傅从幕墙里面走了出来,走出大门看一眼还在发抖的一群人,说一句,没事了。

把手里的斧子递还给徒弟。

3

开始学习打棺材的时候丁师傅不叫丁师傅,叫丁冒,他的父亲才是丁师傅。

父亲领着丁冒朝布镇方向走,一路上麦田青绿,青绿色麦田间还有几块白色,是还没有化去的雪,绿白相衬,倒也好看,只是从麦田那边刮过来的风刺人脖子。

麦苗由黄绿转成青绿,布镇小河口那块便有各色摊头摆开。一条泥湿湿的路,在路面上铺张油纸布,摆放上几样东西,有刚刚刨下来的烟丝,萝皮树叶包着,一包两文钱,烟杆,烟袋,顺带了火镰,捅条,另一个摊上缝衣针,钩针,红绿绣花线……

如果没有接到活计,父亲会领着丁冒在小河口找处空地,掏出块木牌,牌子上写着棺材丁三个字,把牌子竖立起来,一老一小两个人蹲在木牌子后面。蹲的时间长了,腿发酸,父亲会让丁冒找来断砖或石块,摆在木牌后面,坐下来。看着牌前的路面,前面走动着一双双脚,过来的,过去的,脚上布鞋,草鞋,鞋子上大多沾了泥土,也只几双干净的绣花鞋,鞋头上绣着莲或梅或喜蝶。

肯定希望一双脚快快在木牌子前停下来,又希望不要有一双脚停下来,那些脚走来走去,莲花开完梅花开,梅花开完,蝴蝶起飞,多么好看。

却看到一双又黑又瘦的赤脚,停在了前面。满脚是泥,看不清脚趾脚背,踩着杂乱的路面走过来,停留在了棺材丁的木牌前。顺着麻杆一样的双腿往上看,一截敞开口子拖着碎线须的裤子,一件同样的衣服,细细的鸭脖子,尖下巴,一张紧紧抿起来的小嘴,再往上看,看到两颗钉子一样的眼珠,钉子扎人,越过钉子看脑袋,小脑袋上头发蓬乱,头发上沾满了泥尘草屑。

分不清眼前人是男是女。

问,小孩子,怎么了?

不说话。

再问,不会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吧?要是没事,一边玩去吧,这里要招徕活计的。

还是不说话。也不走开。

直到有人过来代替解释说,是个要饭的小姑娘,原来和妈妈一起要饭,妈妈刚死了,尸体躺在街角呢,义工倒是过来帮忙收尸,破席子裹了去埋,没想到这孩子拦着不让搬,还狼崽一样把好心的义工赶走,孩子过来,想必是想请棺材师傅替妈妈打一口棺材。

听人说完,看见小孩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很快溢出两颗明亮滚圆的泪珠,泪珠起先停留在睫毛梢上,越积越大,停不住了,一下子滚掉下来,滚过小脸,在乌黑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泪槽。却还是不张嘴不说话,一动不动立着,睁着一双不断滚出泪珠的眼睛看着前面的人,直看得前面的人低下了头去,小声说,我拿不出木头,没有木头怎么做成棺材?

过了一会儿,摆摊的过路的有人走过来,走过来的人明白了怎么回事,纷纷在孩子跟前丢一点钱,一文,两文……

丁冒起身跳上前,弯下身子,把扔在路面上的钱一枚一枚捡起来,收拢起来,一把交到孩子手里。抓起那只手的时候,感觉软软的。

父亲叹着气,他说那些钱够不上买一根木头。

父亲让丁冒守着摊点,他说他回村子一趟。父亲说完大踏步走了。

父亲走后一块断砖空空搁在了丁冒身边,丁冒朝站着的人招招手,让她过来一起坐,他还偷偷跟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爹想出办法了,他会带着办法回来的。

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只是不肯挪动一下身子,还是直挺挺站在那里,过了半天,终于看到她动了,是一只脚的大拇趾在动,一点点缩起来,又伸了出去,来回扣着路面和路面上的泥巴。

灰黑的云堆满了小河口的上空,风从河面上过来,从河面上带来了水气和冰冷,冷飕飕的过河风朝着岸上人吹打过去。丁冒紧了紧身上的粗布夹袄,看看前面那个人,那人的破衣裤在风中飘啊飘。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句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学着父亲一样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忽然间转过目光,有些发了狠似的朝她看过去,不想她也正看着他,对视了一下,他发现她的目光清清亮亮的,就好像小河里的河水。

他在口袋里摸到了一点东西,是一颗红枣,东家赏给他的,原来有五颗,他吃了四颗,此刻他说不定会在心骂自己害了馋痨。

又有路人丢过来几枚铜钱,在一双赤脚前弹跳了几下,有一枚停下来,还有几枚滚出老远。还是丁冒跳上前去捡了,他把捡起来的铜钱和红枣一起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父亲大踏步回来,有些气喘,对着要饭的孩子说,没事了,你妈的棺材料解决了。说完后父亲的目光抖动了几下,好像想在孩子面前闪躲什么,到底还是把后面的话也说完了,他说,是村里的董家,家里有些钱,还有个不会走路的孩子,你要过去给人家做童养媳的,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丁冒睁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父亲却不看他。

听到扑嗵一声,前面的人跪了下去,小身子的上半身依旧挺在那里,却不见了脸,只看见一颗乱槽槽的小脑袋,看见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河水一样的泪珠掉在泥地上,融进泥土里不见了。

董家送来了一车木头,卸下来,父子两个一起拉锯,锯完了,一个砍木头,一个刨木板。都说给一个暴死街头的要饭婆做棺材,哪里需要往精细里推刨。说随说的人说,大小两个棺材匠自顾低了头干活。完了工,一具八斗棺,底是底,盖是盖,丁是丁,卯是卯,没有一条刨痕,没有一道细缝。

入殓了母亲,要饭小孩悄悄跟小棺材匠说,她叫巧月。

4

清早过来远远看见巧月在扫院子前的路,低着头弯着腰,一下一下扫着。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一转头看见了师徒,直起身子笑起来,说,就知道你们会过来。搁了扫把,把人迎进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备下了早饭,在方桌上摆布起来,一碟腌黄瓜,一碟黄豆酱,一碟盐鸭蛋,还有一碟冰糖枣。陶钵里盛着玉米糊,圆箩里盛着白馒头。师徒三人坐下来,巧月给师徒一人盛上一碗玉米糊,金黄明亮,喝几口,胃里暖乎乎一片。

巧月扎着围裙在灶间忙碌,一孔土砖灶,锅台上架着蒸笼,不断往灶膛里添柴,添了又添,灶火红旺一片,传来烈火干柴爆出的噼啪声。不好意思问人家蒸煮什么,自顾吃饭,忽然间看见大徒弟咬着一口馒头不动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妇人丰腴的后臀,故意咳嗽了两声,大徒弟回醒过来,微微红了脸,埋下头去。

用了餐徒弟起身离开,师傅照旧端起烟杆吸几口。巧月给丁师傅泡了茶水端过来,放下。却没有走开,隔着方桌在丁师傅面前坐了下来。

吐了两口烟,眯了眼睛问她,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听了笑起来,眼睛盯着碟子里红亮的枣子,说,你都看见了,有吃的,有穿的,自从老董挺了尸之后,这家里家外全由我一个人掌着,能不好吗?得好好感激你爹老丁棺材,替我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

一口烟逼紧了小丁棺材的喉咙,一阵猛咳。

淡淡地笑了笑,再说,还没进棺材呢,谁知道到底是好还是坏。

说了几句,回到灶前去添柴了。丁师傅吹掉烟屎,灭去捻纸,起身朝院子里走了。

院子里一堆红豆杉,就好像故意挑选过一样,直的直,曲的曲,一根根脚细脖子粗。丁师傅对着木头苦笑起来,摇了摇头,走过去朝木堆踢了两脚。

太阳出来了,阳光打在老屋的墙头,照出墙上一片一片黄色黑色的墙斑,几只黑虫子在阳光下飞来飞去,隐隐闻到一股腐叶子烂泥的气味。

巧月从屋子里搬出一把扶手乌黑的躺椅,摆在院子里,再抱出一条大红颜色的被子,搁在躺椅上。过了一会儿,她那不会自主行动的当家人就躺在了躺椅上。躺椅上那个人身体里的血和肉好像被抽干了,黄巴巴的一张人皮包着骨头,一颗脑袋垂死瘟鸡一样歪斜在椅靠着,双眼关闭,上下眼皮勉强凑合在一起,偶尔弹开一下,闪动一下目光,奇怪的是那道目光却是水样的平静,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池塘水。

照例是砍料,改料,裁方,平板……

再看灶房里,满屋子灰白色水汽,风生云起的样子,是暖风是热云。热汽沾上了巧月的头发眉毛,头发眉毛上积起了大大小小水珠,水珠滚下来,满脸满脖子走着。揭开笼盖,汽雾腾地冒上来,灰白色更加浓郁了,待慢慢散开,看一看下面蒸笼里蒸的是什么,不是馒头,不是米糕,是一双双草鞋。

巧月把蒸过的草鞋一双一双挂在了屋檐下的晾杆上。禾杆编织的草鞋,金黄,明亮,散发出薮秫的气息。

椅榻上的骷髅人动了一动,红被子从椅榻上挂下来一角。巧月端过来半碗水,饮进他的嘴里。浅薄地喝了一口,睁开眼睛,勉强抬起手来指着前面,看他弯曲无力的手指,分明是指向那一堆替他打棺材的木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着他说话,却不说,龇开嘴角,无端地笑了一下。

巧月把男人喝剩的半碗水扑在地上,走开了。

阳光从一堵墙移向另一堵墙,黑色小飞虫从高处往低处飞。

榻上人什么时候支挺了身子,朝丁师傅在招手。丁师傅走上前,不说话,看着他。竟然朝丁师傅伸出手来,骷髅人的骷髅手,握着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丁师傅似乎明白了什么,朝那只手伸出了自己的手。那只枯手在丁师傅宽厚的手掌打开,手心里掉出东西,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刨花,这些刨花不知道怎么钻进了瘫子的手心,或许说不知道怎么被瘫痪的人抓去了,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数一下,是六片。伸过来另外一只手,还是刨花,同样是六片。六加六,十二。瘫子为什么巴巴交给丁师傅十二片刨花?

丁师傅握着刨花片,看着骷髅人空洞的眼睛,问他,是想打十二斗的大棺材?

点点头,好像已经把一双眼睛睁累了,点了头之后马上闭合起来。

徒弟听见了师傅的问话,两个徒弟一起看着师傅,徒弟肯定在想,师傅会吼叫起来吧,师傅朝瘫子吼,凭这点烂木头也想打十二斗的棺材?

没想到丁师傅点了点头,他对瘫子说,我给你做!

瘫子再睁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前面,他的身子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缩了下去,缩在大红花被子下面不见了。

斧锯声中,巧月坐在屋檐下槌打草鞋。晾过的草鞋半干湿了,从晾杆上取下来,放一只在石垛上,举了棒槌打。打跟,打板,打头,一槌又一槌,打完了一只再打一只,两只打完了系成一双,拎过另一双继续槌打。蒸煮过槌打过的草鞋一根根草茎既韧又柔,鞋子既结实耐穿,又养脚护脚。木槌砸打草蒲,闷声闷气砸打着。

丁师傅朝槌打草鞋的妇人看了一眼,看到妇人的后背,背上胛骨随着木槌的举高落低在一耸一陷。或许他想问问她,这么多草鞋穿到哪双脚上去。到底没有开口,暗地里微微叹了口气,拿起一把斧子,跟徒弟两个说,棺底让我来。

5

院子外面一阵过来过去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巧月跑出去看了,飞快跑了回来,说,不好了!不好了!金花阿婆的孙子小来贵不见了!全村的人都在找,有几个人已经下池塘去摸了!

丁师傅听着先愣了一下,继尔一把扔了手里的斧子,大叫一声,不好!拔了腿就跑。两个徒弟也扔了家伙,跟着师傅跑。巧月也跑,落在师徒后面,捂着胸口追赶。

来贵的家人漫天呼喊,一个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知道小家伙跑到哪里睡着了,或者是躲起来跟大家捉起了迷藏。村里人搜遍了里弄,找遍房里房外,还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垛扒摸了一遍,不见小孩子的踪影。

丁师傅过来朝小孩家人问了一句什么,径直跑去一个地方,只见是一处黑黝黝的杂屋,走进去,昏暗中看见了一具棺材,没错,是丁师傅亲手筑打的,已经上了漆,棺盖盖在棺身上,整整齐齐摆放着。

棺材?不,不会!千万千万不要有事啊!

丁师傅跑上前,双手抵住棺盖一推,似乎很滑,一下子把棺盖推开了,松明火把凑上前来,啊天,一个小人平躺在棺底!

赶紧抱起来,小身子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小鼻子前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摸一摸胸口还有点微热,连忙呼气,又掐又揉,到底回不过来了。

好端端一个晴天白日不见了,天空哗一声塌了下来,四周里黑漆漆一片。叫天!叫地!叫你个不孝的子孙啊!

一家人打滚的打滚,撞墙的撞墙,村里村外的人都赶过来劝着,守着,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

既然孩子把一家人给丢开了,也只好硬下心肠让他好走。家人本来想把阿婆的那具棺材给他睡,又怕盛大隆重的收殓会碍着小人的转世投生,还是让丁师傅给钉个匣子,四块白木板拼合一下,只愿他早去早回来。

完了事,走了,师徒三个都低垂着脑袋,一直往下垂,看样子都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脑袋往裤档里面埋。师徒心里肯定在想,好手艺,多好的手艺啊,透不进一丝风,漏不出一滴水,怎么就成了杀人的凶器了呢?

还是小徒弟忍不住先说话,他说,师傅啊,要是在棺材上留个气孔就好了。

大徒弟接话,人都已经没有了,再想到留气孔有什么用?

师傅没有接谁的话,他抬起头仰起脸来,看着天。

给巧月男人筑棺也就拖了些日子,木材本来不称手,因了孩子出事的事情,匠人自责,心情不痛快,手下的劲头越加缓了去,好歹把木板一块块拼合起来,凑齐了十二个斗。拼斗这一天,师徒心里肯定还在伤痛那些事情,一个个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拼斗异乎寻常的顺利,不用修整,不用加工,榫头进达槽眼就好像是泥鳅进洞一样,一下子滑了进去,一拼,二拼,拼拼如此。

瘫子坐在屋子里看拼斗,看到后来,紧紧闭合了眼睛,好像再也不愿意睁开了。巧月也在,在看着他男人棺材的拼斗,或许说是在关注他男人的命运取向。拼斗的时候,丁师傅的目光偶尔扫了一下巧月的脸,隐隐看到妇人的脸人掠过一丝微笑。

完了巧月男人的活计,丁师傅把斧锯刨子匀了一份出来,交给大徒弟,跟他说,你走吧。

大徒弟一听,带了哭腔说,师傅,你赶我走?

丁师傅摇摇头,他说,你跟我学习的时间不短了,应该出师自立了,好好干,干好了,以后也会做师傅,带徒弟,还有徒子徒孙,棺材丁的名声还指望你们发扬。

大徒弟扑嗵一声跪了下去,说,师傅,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丁师傅看着天,一字一句说,哪一个匠人会把握不住小小的榫头与槽眼?偏偏会把榫头做大了?把槽眼挖浅了?都是故意做下的手脚,目的是为了给活着的留下个盼头!记住,手艺好学,除了好手艺,还要有一颗匠人的心!

说完之后,还是把斧锯刨子交到大徒弟手里,再说一遍,你,走吧。

大徒弟泪眼汪汪看师傅,看到师傅脸上九头牛马拉不回的神色,只得给师傅再磕三个响头,起身从师傅手里接过斧刨。

告别师傅和师弟走了,却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说,师傅,你不问问是谁吩咐我做下的手脚吗?

丁师傅摇了摇头。

6

刚给董瘫子的棺材刚上完漆,就听到了他断气挺尸的消息,就好像是急巴巴盼来了赶路的车,盼来了摆渡的船,车船一到,马上启程了。既然生离了,接下去会是离席,寻棺或者行棺,落棺,合棺,闭棺……

就在董瘫子落棺的时候,族人在死人身上发现了什么端倪,赶紧把那一把骨头拎了起来,拎不回世间了,但是拎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说死人的皮肉一整片的暗黑色,异于平常。有人便找来家伙撬开了死人的嘴巴,闻一下嘴巴里的气味,一股子污浊,其中好像有药味。药味?什么药味?是毒药吗?这样一来族人惊呆了,也惊醒了,一口咬定董瘫子是被他媳妇巧月毒死的。为什么?因为蛇蝎妇人肯定是恨极了瘫子的拖累,先替他打个棺材,然后把人活活给毒死,只要一埋,她干净了,清爽了,没有了男人,有男人的家产,愁什么,再找个健全的男人不就是了,那才是人间最称心如意的日子。

还有人说,为什么筑棺拼斗那么顺利,分明是在妇人指使下弄出的手脚,好为她的阴谋找个借口,她早就在一步步实施她的阴谋了。

对,对,最毒就是妇人心!

血债血还,杀人偿命!

让这个妇人还上他丈夫的性命!

还不上,就是抵命!

一命抵一命!

……

……

族人合计完毕,走过来怒冲冲的一群人,一把扯了巧月头上的白孝布,骂,呸,你也配!把妇人捆绑起来,押往她丈夫的灵堂。妇人开始不肯服从,不仅不服从,还骂人,骂族里人才是凶手,是想把她杀了,想把董家的家产得去。便封了恶妇人的恶嘴,任她怎么喊,再也喊不出声音了。

族里商议的结果是按族规处置,家有家法,族有族规,按照族规,谋杀亲夫者装笼沉塘或者给冤死的丈夫垫底!

所谓的垫底,是垫棺材的底,给死人身下垫个活人,在活人身上压个死人,让活人跟随死人去陪葬。

妇人不再挣扎了,成了一条死鱼,或者一条僵蚕,倒是别的人还怕到时候再挣扎脱逃,在她身子上捆了绳子外,把双脚捆了,双手也捆了,或许还恨不得在脖子上捆一道。把一个捆成粽子一样的人举起来,投进棺材。棺材深沉,活生生一个人被投了进去,一下子沉在棺底不见了。

还是担心出意外,来不及等到出殡的日子,马上给棺材敲下阴阳生死钉。一面敲时,发觉棺材里好像有动静。当然了,没有动静才奇才怪。飞快把两排十二颗大钉敲完了。再看棺材,阴暗恍惚中浮出一张脸,半张是瘫子半张皮肉不全的脸,半张是巧月媳妇年轻丰润的脸,都笑着,半张笑得阴恻恻,另外半张倒是笑得花红柳绿,半张半张的脸开始挤在一起,后来连血带肉慢慢地扯开……听到让钉棺的人无端地惊叫了一声,一面扔下了手里的锤子就跑。留下灵堂里一盏游气尚存的照魂灯,还有一口棺材。

过了一会儿,悄悄再去听灵堂里的动静,已经没有了。

半夜里,蓦地响起了一声尖叫,诈尸啊!

诈尸?鬼魂真是厉害,力大无比吧,怎么就把钉了十二道大钉的棺盖给轻易打开了?不知道诈的是男尸还是女尸,如果是女尸……快,快让丁师傅去降了!

不待有人上门叫唤,丁师傅已经出现在灵堂门口,提着一柄长斧,阴暗中不看清人家脸面的表情,只觉得浑身虎虎生出了威风,把众人全都逼退了。

丁师傅只身走进里边,只听到三声斧响。斧响之后,整个世间轰然安静下来。

出殡的时候,殡夫以为盛装了双尸的棺材会很沉,但不知怎么回事倒是觉得比往常的还轻,想那男人原本只有几根骨头,而妇人也早早出窍了吧。

埋完了,送葬人纷纷摘了孝帽解了孝布,拔腿往董家宅院里跑,翻箱倒柜找东西,找到了地契房契,往怀里一塞,笑呵呵去了,后面来的人搬箱,搬柜,搬椅,搬凳,把瘫子躺的那张榻椅也搬走了,到后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一堆草鞋,几十双吧,扔在一边没有人理睬,直到有一天有人省起起草鞋和草鞋的作用,去拿,却是一只也没有了。

7

风吹着村口一棵手臂粗细的柳树,柳树后面一堵矮墙,墙上爬着细藤,墙下矮凳上坐着一个人,黑裤白衣,嘴里叼着一根烟斗,额头上的皱纹锉子锉过一般,平整细密,浓眉下面一双眼睛细长地眯起来,看着远处。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跟坐着的人说,爹,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吧?

做爹的说,会来的,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这一天看见村路上远远走来一个人,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慢慢看清了面貌,只见那人剪着齐耳短发,一张丰润和善的脸,上身穿了件灰色卡子布的上衣,下身藏青蓝西裤,黑鞋白袜,看上去像是位女干部。

男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说,来了。

女干部见了男人,大步跑上前来,一把握着他的手,激动地叫道,丁师傅!哥哥!

男人叫来人,巧月!

来人说,我不叫巧月了,我现在叫林阳,月亮是属于黑夜的,我走出了黑夜,见到了太阳,把月改成了阳,哥,我是你的林阳妹妹,大侄子,我是你们的林阳姑姑。

连忙把亲人迎进屋里。

林阳跟一家人说起了她的情况,她说,从村子里逃出去以后,开始心里挺害怕,不知道走去哪里,但是背上有几十双草鞋,还有小时候过要饭的经历,也就不怕了,一边要饭一边走路,一直走下去,后来路上遇到有人欺负,是一个叫老林的人救了她,老林是游击队上的,她就跟上了老林跟上了游击队,还跟随了夫姓。

喝了口茶,继续说,参加了游击队的战斗,在战斗中负过几次伤,都没事,咳,我是阎王爷鼻子下面溜出来的人,小鬼拉不动我了,那些子弹射到我身体里都成了枣核,取出来就是了。现在好了,全国解放了,不用东奔西走不用打仗了,我和老林都离开部队在地方工作了,儿子和女儿还在上学。以后,我会带他们一起过来。

小丁忍不住问,林阳姑姑,你当年是怎么从棺材里面逃出来的?

林阳笑着先看一眼丁师傅,再跟小丁说,你肯定没有跟你爹学手艺,你要是学了手艺,你就不会问我了,你爹会教给你的。哪里逃得出来,是你爹把我从棺材里救出来的。一面转了头问丁师傅,哥,我当时走得匆促,来不及问问你,你怎么就想到了在棺材上留个通气孔?还把棺底做成了活动的?

丁师傅说,还不是那个孩子出了事情以后让我想到的,从那件事以后,我做的每一具棺材都留有气孔,只是用木片贴合着,一般人看不出来,要有震动震掉木片才能打开气孔,把棺材底板做成活动的,那只是凭当时的感觉吧,感觉那个家要出事情。你编了那么多草鞋,那个人会不知道你的意思?他那一把干枯的骨头,做十二斗的大棺材干什么?所以感觉他不会轻易放过你,要把你往死里拖!就在棺底留了一手,没想到后来果真派上了用场。

几年前当时那个大徒弟还跟我讲起那件事,他说瘫子跟他暗自许下好处,说是在他死后,把你和家产都留给他,吩咐他把拼斗的活干利索了,他以为那个人真的是不想活了,没想到他是想嫁祸于你,让人以为是你吩咐做下的,还以为身为师傅的我也会那么认为,到时候,让活人帮着死人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那么想?

一个卖身葬母的人,生不出蛇蝎心肠。

都叹了口气,一起笑起来。

再说,难为你在那个家里熬了那么些年。

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哥,都过去了,以后,都好了。

8

柳树大腿粗了,矮墙上爬满了老藤,矮墙下面坐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静静地坐着,一双手搁在膝盖上,一根根手指关节凸出,手背上布满了棺材斑。

一个年轻人远远走过来,走到了老人跟前,双眼带着泪光,说,爷爷,林阳姑婆再也不能来看我们了,老人家她,走了。

老人听了,伸手去扶住身后的墙头,孙子要扶他,被他推开了,自己魏魏颤颤地站起来,仰了头,茫然看着天。

孙子又说,爷爷,林阳姑婆在临走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要我给你。

从口袋里掏出来,交到爷爷手上,爷爷接了过来,看看,见是一块干净的手帕,抖着双手把手帕一层层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大红枣。

老人说,我也要休息了。

找到老人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棺材里。一具老棺材匠亲手替自己修筑的棺材,一具六斗棺。老人白裤白衣白须白发,躺在六斗棺材里,就好像是婴儿躺进了摇篮,就好像是蚕睡在了茧屋,就好像是蜗牛回家了。

老人的眉头打开了,脸面展开了,嘴角平直了,非常安祥地睡在自己的棺材里,鼻翼间已经没有了气息。

还没有下葬,上面发来一张通知,一律改土葬为火葬。

接了通知,家里人把老人的遗体从棺材里往外搬,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搬不动,好像是老人的遗体重成了千斤,也好像他的身子与棺材胶粘在一起了,结合在一起了,遗体和棺材连成为一体了,想尽了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棺和身分开。

子孙跪着劝告说,爹(爷爷),通知是白纸黑字的,还盖了红章。

去搬,搬不动。

又说,爹(爷爷),你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也别为难上面的人。林阳姑姑(姑婆)不也是上面的人吗?她走了,她的儿子女儿不是还在上面吗?

再搬,还是不肯出来。

只好将遗体连着棺材一起烧了。烧完了,骨灰里和着木灰,木灰里和着骨灰。

后人祭拜骨灰,也祭拜了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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