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字幅
孙春平
北口市代市长薛冠蓉原是省科技厅厅长,虽是同级职务,但一个城市的政府首脑可比一方诸侯,责任重大,万民瞩目,尤其又是巾帼独挑大梁,不可小觑啊!
市内有一文化沙龙,文人墨客常来聚会,品茗谈笑之间,或挥毫泼墨,或吟诵唱和。这一日,文化局长和文联主席恭请薛市长拨冗光临,一可换换心境,二亦亲和雅士贤达。薛市长欣然前往。
因有新市长光临,这天沙龙来的人格外踊跃,连书坛领袖魏老先生都拄着拐杖来了。这魏老的字国内闻名,尺幅万金,炙手可热。但魏老先生坚决恪守“滥犹不及”的原则,轻易不肯将墨宝示之于人,有时盛情难却,他也只笔走龙蛇,或虎,或寿,只一字,意到而已。席间,文化局长研墨,文联主席铺纸,请魏老为薛市长写上一幅。魏老先生提笔在手,问:“冠蓉女士,你让老朽写幅什么?”
一声称谓轻轻出口,立时惊了四座。
他不称市长,而直呼其名,但细思细想,魏老先生的资望与年龄都在,这样对话,反倒显得亲切。
薛市长想了想,笑答:“早知魏老落墨是宝,又听说您赐宝常只写一字。我不敢太多奢望,只求一个米字如何?”
魏老闻言,微微一怔,又问:“你再说一遍,哪个字?”
薛市长答:“米,米面的米。”
魏老再问:“楷隶行草篆,你喜欢哪种字体?”
薛市长环顾四周,便指悬挂于壁上的一幅字说:“不怕见笑,我于书法完全是外行,连哪种字是什么体我都说不大明白。您就写这种字可好?最好写大一点儿。”
魏老屏气凝神,雪白宣纸上便落下一个大大的“米”字,是隶书,绵里藏针,古朴刚劲,最后一笔刚收锋,满堂便响起一片叫好声,有人还鼓掌祝贺。魏老功底深厚,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但强项却在行书和草书,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魏老的隶书呢,且都知大字的隶书极难写,尤其是这米字,横竖撇捺,笔笔不可马虎,且极讲究结构布局。魏老挥毫,以弱示强,行云流水,独以一字见功力,果真了得!
魏老落了款,用了印。人们特别注意到,魏老用的是“冠蓉方家惠存”,他没用“正腕”,更没用“赐教”。
文联主席小声对薛市长说:“市长,这幅字可是珍品,万金难求,值啦!”
文化局长上前,小心揭起字幅,跟在身边的市长秘书欲去接,却被薛市长拨过,亲自接字在手,又对魏老深鞠一躬,便又引起人们一片掌声。
文化局长说:“我找人裱过,再给您送去。”薛市长摇头:“不用,我找人裱吧。”
数日后,米字条幅高悬在了薛市长办公室,有时她接受采访,那字幅便随了她一同出镜,很是抢眼。薛市长求魏老写米字幅的故事也风一般在北口市传播。随着故事传播的还有人们的疑惑与猜测:一市之长为什么偏偏让魏老独写了一个“米”字?有人说,这体现了一市首脑的执政理念,民以食为天,连毛主席都说过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薛市长是把解决百姓温饱放在了她心头的第一位置;又有人顺着这个话题引申,说粮食脱了糠才为米,薛市长潜在的寓意是城市奔了小康,还要追求更大的富裕,那“裕”字是什么?就是有衣有谷啊,米是谷之精华,是小康之后的更高层次;还有人仔细研究了薛市长的家庭与出身,说薛市长生于1960年,那一年正是中国人挨饿最狠最重的一年,她的母亲就是生下她不久后饿死的,父亲抱着她讨过百妇乳喝遍百家粥。薛市长悬挂此字,便有着深切怀念母亲和再不让历史悲剧重演的双重含义。
也有对薛市长让魏老用隶书独写米字另有反面猜疑的,说魏老先生倚老卖老,当众直呼市长名讳,薛某心中不悦又不好彰显脸上,才略施小计想教训一下这个老顽童。一市之长学富五车博大精深当过科技厅长,哪会连楷隶行草篆都不懂?人家不过是借口不懂却偏拣起一颗软柿子,专让老顽童用他最不擅长的隶书去写最不好把握的那个米字,且看老家伙日后还敢轻狂!该着那天魏老有如天助,没丢大丑也就是了。宦海无涯,机谋深远,不服不行啊!当然,这种猜疑有点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之嫌,难登大雅,可古今中外,越是鬼鬼祟祟私下流传的消息越传得迅猛广泛,也越让有些人将信将疑。
还有一种流传不甚广泛的说法,说薛市长多年前曾去英国带职进修,眼下她的女儿也已去英国读研,她可能对“高贵的”英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所以才悬了米字幅在办公室。英国国旗不就是有个大大的米字在上面嘛。但这种说法多让人摇头,并斥之“瞎掰”。
也有好事之人私下找到薛市长的秘书,请他务必想办法从市长口中探出深浅虚实。秘书找机会问了,没想薛市长说,不就是一个字嘛,哪有那么多讲究。此言传出,越发让人们莫测高深,据说还有人为此打过赌,赌注是可去海鲜城吃鲍鱼鲨翅,管够。
几月后,北口市召开人代会,薛冠蓉以其亲民务实的工作作风高票完成了由代市长到市长的过渡。在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问:“人们对薛市长在办公室挂了个米字条幅有许多猜测,您能否对此作一说明?”薛冠蓉坦然一笑说:“实话实说,我对书法艺术真是一窍不通,但我对魏老的字确实很喜欢,这里面除了看字可陶冶性情的因素外,我也坦率跟大家说,前些年,我坐电脑前的时间太长,得了颈椎病,疼起来恨不得卸下臂膀。后来有朋友给我出了个以保健代治疗的偏方,每天甩脑袋凭空写一百遍米字,以此伸展活泛筋骨。哦,我表演一下,就这样。那天,正好魏老问我请他写什么字,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米字。用楷书或隶书,大点儿写,规规整整,照着米字做保健操,不挺好嘛。当然,女同志嘛,摇头晃脑,似有不雅,所以我每次做这个操时,都是闩严了门的。我跟大家说,自从坚持做这个保健操以后,我的颈椎病真的一次没犯,我在此建议有这种毛病的同志都不妨一试。”
众惊愕,静场。随即,笑声爆响,掌声大作。
范局长杀鱼
朱胜喜
范局长一向不喜欢吃鱼,甚至根本就不想看见鱼。
可今天,范局长却盯着客厅地板上的三尾大青鱼转着圈看。看样子,范局长是对这三尾大青鱼青眼有加了。
原来,这三尾大青鱼是一个叫陈青的房地产老板刚刚送来的。局里要建一幢职工宿舍楼,竞标中,这个陈老板暗示范局长,只要让他中标,定有“谢意”。在接下来的竞标中,陈老板在范局长的“关照”下,顺利地中了标,拿到了施工权。
这不,陈老板的“谢意”来了,三尾大青鱼就躺在范局长家的客厅。
范局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眯缝着眼想,三尾青鱼能值几个钱?陈老板的“谢意”也不会如此之轻,“货”应该在鱼肚里吧?范局长想到这儿,用手一拍大腿,直称赞自己思维敏捷。
范局长将鱼提进了厨房,他围上围裙,伸手将菜刀握在了手中。
范局长自从当了领导后,就没有踏进过厨房,更别谈拿刀杀鱼了。可今天的鱼特别,又不能将夫人从娘家招回来,更何况这种“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人。
范局长紧握着菜刀对还张着嘴呼吸的鱼说,对不住了,我要把你们肚内的“货”取出来。说完,他一只手摁住一尾鱼,另一只手上的菜刀狠狠地将鱼的肚皮剖开。
范局长放下菜刀,用略显颤抖的手将鱼肚里的内脏掏了出来,仔细地将鱼的内脏翻了个遍。
然而,他什么也没找到,反而溅了一身的血。
范局长不甘心,他又剖开了另外一尾鱼的肚皮。
这回范局长的手不颤抖了,就是呼吸粗了许多。
可是,范局长又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范局长心中的火忽地上来了,他鼓足了劲,一刀将第三尾鱼拦腰斩断。这回,他更仔细地将鱼的内脏找了个遍。可是,希望最终还是彻底破灭了。
范局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厨房湿漉漉的地板上,心中骂道,好你个陈老板,真是过河拆桥,断了奶就忘了娘了……
范局长骂完,一气之下,将被他一一斩杀的鱼统统装进了垃圾袋,下楼扔进了垃圾箱中。
两个月后,陈老板因偷工减料,楼房建了一半就塌了,还伤了十几个民工,为此他锒铛入狱了。
范局长得到这个消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吃”陈老板的回扣。
可是没过半个月,纪委的人走进了范局长的办公室。
纪委的人说,有人举报范局长受贿。
范局长一脸茫然,大喊冤枉。
纪委的人又说,陈老板曾将三根金条分别塞在三尾大青鱼的嘴里给你送过礼。
范局长一听,身子一抖,嘴张得大大的,像是有根金条塞在了里面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向盘
邓洪卫
我经常在市县之间奔走。我没有钱,买不起私家车,只得去挤公共汽车。挤来挤去,挤出许多事来。
经常坐的一辆车,是毛书记开的。毛书记——售票员小刘这么叫。一般机关里称司机为书记,他开大车的,怎么叫书记呢?
开过二十年小车,很神气的呀。现在好日子到头了。小刘说。
毛师傅很瘦,脸跟刀削一样,齐刷刷的平整,没有多余的肉。眼睛正视前方,炯炯有神。
这样的人,一点不像给领导开过小车的。给领导开车的人,跟领导后面吃香喝辣,有一种优越感,身体也跟着富态起来。经见的世面多了,目光里就有一种油。这种油很复杂,是一种卑微与优越结合在一起的油。这人不。
时间久了,便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果然是从机关里来的。还是大机关。不仅是司机,还做过办公室主任。司机做办公室主任,我头一回听说。
这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他给领导开车,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该做的事一样不落,利利落落。
那阵,领导刚学开车,手痒痒得不行,总想摸两下方向盘。他说,不行。
领导说,怎么不行?我有驾照,能开了,这路又这么宽敞,怕什么?
他说,有驾照也不行。我是司机,只有我能开这辆车。这车不是您个人的,是单位的。
领导说,我是这个单位的头,这车就是我的,我有权调配单位的一切。
最终,他妥协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还得在这单位混呀。
他就把方向盘交给了领导。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
就这一回呀。他说。
领导哼了一声,全单位百十号人,我都驾驭自如,这辆小车,何足挂齿!
下次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您开的。他强调。
偏偏就这一回,出事了。把一个小孩给撞了。
他用手猛击额角,懊悔。晚矣。
领导傻眼了,全然没了刚才的威风。
他赶紧拉开车门,把小孩抱进车子,把呆了的领导拉下来,开车直奔医院。还好,小孩并无大碍。
他主动把责任全承担下来。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谁让自己一时手软,把方向盘交给领导了呢?当然,他也承担不了什么责任。无非是多赔一些钱。赔款都从单位的账上支了。
领导很感激他。给他钱,不要。
领导说,正好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你兼着吧。
他拒绝。
我不是当官的料。他说。
我是握方向盘的命。他补充说。
咳,什么命不命的,说你行你就行。也不让你分管文秘、接待,只是让你分管保卫。你不是军人吗?保卫工作是你的长项呀。
他答应了。
说到底,他也不是立场坚定的人。这年头,又有几个立场坚定的人呢?
另一个版本:他跟领导出差,领导经常带些不同的女人;即便不带女人,也会带他去找女人。时间久了,形成一种默契。领导感激他的忠诚,或者为了掩他的口,让他当了副主任。
不管是哪种版本,反正,他当了副主任。
也就当了两个月。领导突然调走了。来了一位新领导。
新领导也是一位爱开车的人。周末要回家,对他说,就不劳驾你跑来跑去了,我自己开着去,再开着来,省事,省钱。
他不答应。或许,他想起前任领导的事。他觉得不能再犯老错误了。
新领导很恼火。
接下来,单位实施了一场人事改革,把他的办公室副主任给改掉了。
他笑笑——他本来就不想当这主任。
可接下来,把他的司机岗位也改掉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代替了他。
他苦笑。回家了。
先是在一家驾校做教练。他对学员要求很严格,甚至是苛刻。学员受不了,反映到老板那儿去。老板就把他辞了。
一年的时间,下了两次岗。他有点灰心。好在他的驾驶技术不错,被人家请来开客车。从小车,到大车。从为一个人服务,到为大多数人服务。他觉得挺好。他觉得挺适合这个岗位。
开小车太复杂,还是开大车好,简单。他说。
得了吧。售票员小刘白了他一眼:人家人往高处走,你是水往低处流。给领导开小车多有油水啊,给领导的一份,也少不了你一份。除了领导,谁不巴结。可现在倒好,除了开车,还是开车,什么外快也捞不到了,谁都可以对你喊两嗓子。
他笑了,说,一个人活着,身心自由是最重要的。
小刘说,你这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下岗了,人家不让你开小车了,说这话了——当初怎么着了。
他不说话,一心开着自己的车。开自己的车,让别人说去吧。
车子到站了,旅客们收拾行李,各奔自己的方向。小刘跑下去——她可以利用短暂的时间,干一点私活。而他静静地伏在方向盘上,等待着回程。
我已记不清坐了多少次他的车。我听惯了小刘对他的奚落和挖苦,也看惯了他的忍耐与沉着。有时我想,为什么让他们两个人做搭档呢?
上星期五,我回家,坐的仍是这辆车,可是驾驶员却不是毛书记。换了一个小伙子。
我想,毛书记可能休假了吧。
小刘在默默地招呼着乘客。
没有小刘粗门大嗓地奚落取笑毛书记,旅途像少了什么。
我顺手拿起一张晚报,一条新闻赫然入目:我市一公共汽车疾驶中,司机毛某突发脑溢血,车靠边停稳后,他趴在了方向盘上。
一根鱼刺
吕啸天
山狼县县长老季不抽烟,不喜喝酒,独嗜吃鱼。方圆百余里,做鱼宴出名的酒店,他都会赶去品尝。但是,他每次吃鱼,只吃一条鱼,而且还一定坚持自掏腰包。熟悉他的人就尊称他为季一鱼。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老季到县里最边远的一个乡考察扶贫工作,回城的路上,司机小孟说途经的青河乡新开了一家做鱼宴出名的青河饭店。老季来了兴致说,去尝尝。
小孟乐颠颠地将车开进了青河乡政府。乡长老禾接到小孟的电话老早就等在那里。碰头后,几个人来到了青河饭店。
青河饭店的招牌菜是青河鲤鱼宴。青河乡是一个山乡,树林密布,水秀山绿,空气清新。乡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青河水库,水库里放养了不少鱼,其中的鲤鱼以肉鲜味美而闻名。青河饭店的鱼宴就是取自青河水库的青河鲤鱼烹制的。
青河饭店老板姓招,捕鱼出身,以渔为业多年,练就了一手烹制鱼宴的绝招。他既是老板,又是店里的大厨,顾客就送了一个“鱼一招”的外号给他。
几个人落座,老禾来到厨房点了一条8斤重的新捕捞上来的鲤鱼。鱼一招把这条鱼做成了四道菜:鱼头加山橄榄清蒸,鱼肉一部分红烧,一部分和香菇木耳等配料制作成鱼丸,鱼骨架配野菜炖汤。
鱼鲜厨艺精,菜一道道上来,老季吃得赞不绝口,连称这是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鱼宴。最后一道菜是鱼骨架汤。服务员先给老季盛了一碗,再给其他人盛。老季很随意地拿起汤匙盛了一匙送进嘴里,咽下去,再咂咂舌说:“鲜美无比!难得,难得,这顿口福算我犒劳大家。”
老季舀第二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问他回不回去吃饭。简单通话后,老季将手机放回桌上,将汤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