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了,我终于得救了!我感到飞机在上倾,它斜刺里直上天空。机舱里的灯亮了,我看到了一张张激动的脸。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逃过了震魔的吞噬,又挺住了伤魔的纠缠,熬过了最为惨痛的时光,我们终于得救了!
我不知道飞机飞往何方,北京?天津?沈阳?南京?济南?我猜想着一定是飞往大城市,我知道中小城市是不通航的。我最向往的当然是北京,那里是我们祖国的首都,是我们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那里有国家的象征天安门。我记起了第一次到天安门的情景:那是1975年的晚秋,我和同伴们去省会石家庄参加“河北省知识青年双先代表会”,归来途径北京,利用中转的时间跑到了天安门广场,我一子惊呆了!太宏伟了!太壮观了!太神奇了!它比电视里看到的更加绚丽夺目,它比图片中描绘的更加巍峨挺拔,它比文学作品里形容的更加庄严神圣!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祖国的壮阔,民族的博大,文化的精深。我感到了做人、做一个中国人的自信!尽管那时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日工值只有一角八分钱,我还是不惜用半个月的劳动所得拍下了三张照片。从那时起,北京就成了我魂绕梦牵的地方。但是,我心里很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到北京的,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北京离唐山只有一百多公里,要去北京根本不用乘坐飞机。以次类推,天津也是如此,那是要去哪里呢?
可能是飞机在攀高,也可能是因为自身的反应,我又处于昏眩的状态之中了。我感到飞机在飞,一会儿又觉着是自己在飞,好像神话故事里所讲的腾云驾雾似的。我感到很奇怪:我的躯体被漫无边际的云托着,整个身子都在一种升腾中。我的身下云是厚厚的,浓浓的,像雪一样的白,它严严实实地把大地罩住了,我看不到山峰,看不到林海,看不到江河,看不到土地。只有深不可测变化无穷的云。它们在奔腾汹涌,它们在排列组合:时而像座座峰峦突起,时而像层层波涛翻滚,时而像山间百兽嬉戏,时而像空中轻沙飘游。太阳,银亮亮的,高挂在东方的天际,天显得透明般的湛蓝。
我忽然忆起了生产队里的老农刘大伯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真的是感觉到在迷幻中看到了山外的山和天外的天。我既高兴,又迷茫。高兴的是我看到了美丽而又神奇的景色,迷茫的是我不知道究竟置身何处。
突然,我感到身体在剧烈地颠簸,而且时间很长,同时,又感到了腹部伤口的阵痛。我又睁开了眼睛:啊,我还在飞机上,看不到云,也看不到天。我刚才的意识完全是一种幻觉。可非常奇怪的是我在六年后乘坐去兰州的航班,当波音飞机在万米高空飞行的时候我看到的景象确实和我在1976年8月1日的“安—2”型飞机上的幻觉一模一样。由此,我相信了第六感觉,人的感官真是很奇妙,是物质决定了我的意识,还是意识空想了存在?最终还是我搞明白了,人的思维本身就是精神和物质的统一。
飞机仍然在飞,只是飞机确实在颠簸,很强烈。
我清醒的感觉是飞机没有直线飞行,而是时上时下在飞一条正弦曲线。大家都很惊慌,因为这种颠簸马上使人联想到了地震!难道空中也有地震?我正在费解,从前舱里走出来一个军人,他以平稳的语调告诉大家:“伤员同志们,不要紧张,飞机遇到了强空气气流,造成了颠簸,不会出问题的,请大家放心!”
我长出了口气,我也明显地感到机舱里的伤员们都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们要去哪里?”
“对不起,没有事先通知大家,按照指挥部的通知,我们要在沈阳的北陵机场降落。”
沈阳,我们要去沈阳!我终于明白了,飞机的目的地是沈阳。地震使得我和沈阳有缘分:是沈阳医疗队的医生找到了我,又是沈阳的医生给我做的急救手术,是沈空的战士抬我进手术棚又送我上飞机,飞机降落的地方又是沈阳!
在唐山机场上我对沈阳了解的太多了:他们刚刚经历了海城大地震,既有对灾区人民的同情,又有抗震救灾的经验,所以,唐山大地震他们反应最快,上得最早。到沈阳治疗,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人们已经不再理会强气流所造成的颠簸,心已经飞向了沈阳!几个伤员在议论着:“太近了,从唐山到沈阳只有六七百公里,火车也只走十个来小时。飞机还不一眨眼就到了!”“沈阳可是个大城市,医疗条件一准没说的,这回我们可好了。”
飞机穿过了强气流,平稳而快速地飞行着。我在半晕半醒之中感觉到飞机开始降落,我感到了一种不适,耳膜很涨,胸很闷,头很压抑。我极力地控制自己,我不愿意在刚刚踏上沈阳的最初时刻失去意识。我感到机身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飞机着陆了!
经过一段滑行,飞机停住了!我想,到了,终于到了。我已经远离了那个灾难深重的地方,我终于获救了!
仓门打开了,我感到一股热浪奔涌而来。
“上我们医院!”
“我们医院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们是总院的,到我们那去吧!”
“我们是附属医院的!”
当我被抬到舷梯的时候,我被眼前的一切深深地感动了:飞机的近处都是人。有组织转运的指挥人员,也有机场上的军人,而更多的是来自辽宁省和沈阳市各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们。他们团团围住指挥调度人员,高举着手臂大声呼喊着。人群的后边,不规则地停了很多的车:北京吉普,上海轿车,带着醒目的大红十字的白色救护车,甚至还有大轿子公交车。
指挥人员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喊着:“大家别急,要保持秩序,服从指挥!”
人们稍稍地平静了一下。但是当重伤员被抬下舷梯时,人们又涌动起来。抬我的几个机场上的空勤人员刚刚站在了地面上,几个身穿白褂的医护人员就冲了上来,他们迅速接过我躺着的床板,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了人群,在旁边的空地上敏捷地把我挪到了担架上。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同志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急切地指着停车场说:“快走,上四号车!”
我感到了他们疾速的步伐,虽然是在走,可后边跟着的几个女医护人员却是一路小跑。
四号车是一个两节的通套公共汽车。由于不是救护专用车,担架上得不容易,前边的人把手放到了最低的位置,几乎是擦着车的地板,而后边的人却需要把胳膊高高地提起来,才能保持担架的平衡。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伤在了哪里,所以显得格外小心,虽然人很多,手很杂,但是他们的动作轻巧而平稳。
我刚刚被放在汽车过道的地板上,车就启动了。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偌大个汽车上就有几个伤员,躺倒的重伤员就我自己。可是车上有好多的医护人员。他们有的急切地望着窗外,有的在为伤员做紧急处置,有的在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快点,快点,能不能再快点?”
车已经在疾驶了,但在驾驶员旁边的位置上,一个拿着话筒的人对着外边的车辆和行人高声地呼喊着:“让开,这是唐山伤员救护车!”
“看旗!我们是救护车!”
来往的车辆让了,过马路的行人等了,十字路口的红灯绿了。这辆临时用作救护车的公共汽车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风驰电掣,畅行无阻。
车上的伤员们在感慨之中:“沈阳!真大呀!”“沈阳人,真好啊!”“我们真的是有救了!”
是的,我们真的是有救了!虽然我经过了整整五天的折磨已经精疲力竭,特别是创伤的恶化已经使我处在一种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的状态之中,我还是感到了我们确实获救了!从机场“抢人”的场面,到医护人员们抢到了伤员时的满足;从挂着白色红十字旗的公共汽车,到鸣笛停让和驻足不前的群众,我从心眼里感到了沈阳人民已经为抢救唐山伤员做好了一切准备,偌大的沈阳市敞开了她那宽厚而温暖的巨大怀抱,热切地等待着我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