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郭大愣和李坤从外边回来,习惯地直奔东屋,媛媛妈说:“今天破例,西屋坐。”两人来到西屋,坐在椅子上,抽起烟来,闷头不语。半天,郭大愣看了看屋中只有媛媛和媛媛妈就说:“两件事:一是我那小子不成器,成了惯偷,一天想着法儿偷,伤天害理,丢我的老面子,让我在人前不好做人。大儿子喜顺成了残疾,二姑娘已死,我是造了哪辈子孽了,老了老了落了这么个下场。老哥们你说,是杀狗造下的孽吧^昨天晚上,我把锦毛耗子狠狠揍了一顿,我真想把他打死。这回出去又偷了刘家一块金砖。#产党对伪军都宽大为怀,不杀不侮辱,人家丢了块金砖虽然现在不敢说,罪过落在八路头上。这事不是咱们干的,你得给我想想办法。”李坤说你别着急,现在还真说不得。你那狗脾气也得改改,光打孩子干什么,他还是小孩子嘛,放一放以后再说吧。”郭大愣叹口气说这耗子嘛。”刘春浩推门进来了说郭大愣也在这儿,太好了,我有一难事正好与你们商量商量。”媛媛妈赶紧让座,把烟笸箩递过去说他大叔,请抽烟。”刘春浩一见媛媛妈,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苦辣咸酸甜都有了,还没等说话,他眼泪就下来了,擦了一把眼泪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头回碰上这等难缠的事。志成这件婚事,咱们是说得好好的,也订了婚。山本这个老鬼子也掺和到里边来了,他带来几次口信问我这边准备得如何,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婚礼他要亲自参加,送亲车辆由他安排。唉!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那个甜大玛玛穷追不舍,一个死心眼,就看上志成了,黏糕一样,扬言不是志成不嫁。这不糟了嘛!”媛媛坐在一旁听得清楚,看了一眼刘春浩,气愤地说那好啊,您就娶一个东洋女子做您的儿媳妇多好啊,一切都给您安排好了,您还费什么劲!说什么三、道什么四!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事。”说着,气呼呼地扭身走了。李坤说春浩兄弟,媛媛就是这么个脾气,别挑她,她和志成从小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去年两人已订了婚,准备明年五月结婚,又出了这么个岔子,她能不难受?”郭大愣说:“婚姻大事是人生最大的事,处理好了,一生幸福;弄不好,那一辈子就毁了。斗不过人家,咱们躲一躲总可以吧。你北石屯还有不少弟兄,有没有远一点的,让志成躲开就行了。事情过一段时间,也就慢慢过去了。”李坤说:“别提了,我那大哥李虎,从小就往死里打我们,分家另过多少年啦,前三年全家搬到牡丹江去了,听说儿子在牡丹江开了一个小药铺。我那二弟李义,说起来丢人,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吸食大烟,把好好的家产全部抽光了,把媳妇都卖了,现在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现在更是厚颜无耻,用大牛的肩胛骨做了一个拨浪鼓子沿街乞讨。老弟李怀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前些日子我到他家,他说鬼子封海厉害,不许下海捞鱼捕虾,搂点盐土也不行,这就断了财路。这几年又遭旱灾,除了给鬼子交的所剩无几,五口之家,日子过得紧张,说是有一个小舅子在北大荒南达。那地方是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只要勤俭,不用下粪,庄稼长得也特好。前几天两口子带上儿子去那儿了,家中仅留下我妈和两个女儿看家。临走给我留了个地址。”刘春浩说天下乌鸦一样黑。只要鬼子占领东三省,中国人就没好啊,跑到哪里也差不多。”郭大愣说能躲一天是一天,我看就让志成跑了算了,走哪还不能吃碗饭,那么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怕什么?你见哪个野狗饿死啦?”刘春浩无可奈何地说他一跑,事就砸在我的头上啦,山本又得把我抓起来,这一次是死定啦。”李坤说你也是将近半百的人了,为了儿子,折腾死了就折腾死吧。”郭大愣气愤地说干吗死嘛!坐以待毙。三十六计走为上。走他娘的一年半载,兴许回来就没事啦。家中只剩下女人,他能咋的?啥事碰上了就有一个对付的办法,活人还叫尿憋死?”刘春浩如释重负地说:“妈拉巴子,我咋就没有想到这一步,好主意,好主意呀!”
东屋锦毛耗子支棱着耳朵,听着西屋一声髙一声低的说话声,也听不清楚。一舍儿,小泥揪跑过来说:“耗子哥,可坏了!你爸找你来啦,气还老大,我爸和我妈都在劝说你爸,让消消气,不要再打你了。你爸说,这回一定不要你啦,非打死你不可!劝都不行,手里拿了一条碗口粗的大镐把,那一镐把下去,你脑袋准得碎,我这给你报个信,一会儿就要到东屋来搜,你要有点准备。”锦毛耗子似信非信地说:“不会吧?”小泥嫩说:“瞧着吧!有好戏看,我走了,别崩我一身血!”说着,转身佯装要走。锦毛耗子心想:早点跑好,好汉不吃眼前亏。说声兄弟帮忙,从后门出去安全,爬过墙头到胡万强家。”小泥揪说你小子还算聪明,胡万强两口真不错,他会好好照顾你的。先躲起来再说,快点跑吧!”锦毛耗子带着伤痛从后门出来,小泥鳅搀扶着锦毛耗子,帮助他爬过后院墙,小泥鳅也翻过墙来,两个人悄悄地走到胡万强院墙外。小泥嫩小声说:“耗子哥,从这后墙爬过去吧,我来推你的屁股,要不,你踩我的肩膀上。”锦毛耗子冷笑着说踩你肩膀我一脚就能踩死你。帮助推一把就行啦,都是石头墙,胡万强一个肮脏邋遢鬼,把个后脘墙修得凹凸不平的,好爬!来,帮把手。”小泥揪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锦毛耗子推上墙头。锦毛耗子抬眼一看,心里一慌,“扑咚丨”掉到后院里边。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妈从胡万强门里出来,端了一盆脏东西往茅房里边倒。锦毛耗子妈也发现是锦毛耗子从后墙翻了过来,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提着尿盆子骂道:“属苍蝇的,哪臭往哪钻,你又跑这儿来偷什么?你是哪有热闹往哪凑,昨天晚上差点儿没被你爸打死,身上还痛不痛?墙外是不是还有小泥鳅,你们是互相勾结干坏事。”说着她对墙外大喊:“小泥鳅,你过来,我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你说。”小泥鳅在墙外边说大妈,你要不打我,我就过去。”锦毛耗子妈说快过来,要不是锦毛耗子跑不动,我就不叫你了。”小泥揪从墙上爬了过来说大妈,你怎么在这儿?”锦毛耗子妈说我在这儿是专抓你们两个的。胡万强家出了大事啦,找你爸没有找着,我就赶紧过来了。是这么回事:昨天下午,胡万强舅子给他送来了一大筐大红夹螃蟹,肥得很,晚上就让儿媳妇蒸上了。今天一大清早,胡万强、胡万胜两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螃蟹,胡家老哥俩吃得最多,一边喝酒,一边吃。胡万强说:‘这么多鲜美的大红夹螃蟹真是难得,要多吃些。’他老伴说:‘这把年纪,吃东西要小心点,不要过量。’可胡万强说:‘我今天高兴!与我弟要一醉方休。大长脖子,你们每人提两个螃蟹到西厦屋去吃。’大长脖子提了六个螃蟹到了西厦屋,对花肋疤和二驴掌说:‘妈的,这个老东西真抠门,这么多螃蟹才给我们每人两个,你们拿去吃吧,可别中毒死了,我那两个给我儿子留着。’大家欢天喜地地把螃蟹吃完。不到两个小时,胡万强兄弟俩就肚子疼得又吐又拉,两个老太婆帮助收拾,一会儿也不行了,也是又吐又拉的。胡万强的儿子媳妇,两个长工,全一个样儿。这胡家就剩一个大长脖子是好人啦。大长脖子吓得没了主意,跑出去找人碰上了尚三,让尚三快去边壕子卫生所请王大夫救人,把我也叫来了。小泥揪,快把你爸和你妈叫来。”小泥鳅一听,飞快地叫人去了。
胡万强的那条大黑狗摇着尾巴,逛荡到西厦屋,看见米缸盖上有两只大螃蟹,又左右无人,叼下来嘎吱嗅吱嚼着吃了,不大一会儿,也直挺挺地躺在东墙根又吐又拉折腾去了。
一会儿,郭大愣、老李坤、刘春浩、郭秀才、黄观书、小泥献妈、媛媛、刘志成、珠珠、小蚕全来了,院子里是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一片。尚润把大车赶来停在院子里说救人要紧,快抬人上车!”黄观书忙过去看了看胡万强那蜡白的脸,掰开眼睑瞧了瞧瞳孔,摸了摸胡万强的脉搏说:“还送个屁,脉都没了,眼也直了,嘴唇都紫了,嘴巴都硬啦,人死了!”大家围上来发现胡万强的裤子上渗出了一大片屎尿。郭大愣说快抬有气的!胡万胜还哼哼,快把他抬上车去,把胡万强的儿子也抬上车,快走!”李坤和刘春浩急跟在大车后边跑。其他人有的烧水,有的给中毒的人灌水,有的帮助收拾呕吐物。大车刚到河边,迎面碰上了边壤子卫生所的王先生和黄先生背着药箱子,也是一路小跑向大杨树屯赶来。尚三在后边扛着半口袋中药,大车停了下来,王先生爬上车去,一看,一摸,一听——胡万胜也断气了。王先生说胡万胜没救了,胡万强的儿子还有救,快往回走。”大车又回到胡万强的院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胡万胜抬回自家的屋内,王先生把所有中毒的人员都检査了一遍说尚三,赶快把那半口袋解毒药倒在大锅里熬,越快越好,我和黄先生先打解毒针,防止抽风。”小泥鳅也帮助忙活,搬柴禾,抱木材,往灶膛里添柴禾。烧了一阵,那大锅中水和药揽在一起沸腾起来,那辛苦的药味就弥漫了厨房,小泥揪低声地问尚三:“三哥,这药给胡万强和胡万胜喂上,这哥俩还能活吗?”尚三拍了一下小泥鳅的头说都说我是傻三,你小子比我还傻。都死死的了,神仙来了也治不了了,这药就是给中毒的活人吃的,快烧火吧!”小泥鳅睁着大眼睛说三哥,我有点儿害怕!天快黑了,胡万强和胡万胜的鬼魂走了没有?是不是还要抓人哪!”尚三说胡万强和胡万胜的鬼魂正在院子里游荡着,尸体还在炕上躺着哪,那鬼魂瞧着你小泥鳅是真真切切。”小泥揪说三哥,你自己烧吧,我得躲着点!”说着跑到了院子,各处也没有找见珠珠和小蚕,媛媛姐说早跑了。”小泥鳅找到了锦毛耗子说走!到我家养伤去,你们家也没有人啦。”锦毛耗子说这院子不干净,走吧。”
王先生、黄先生一阵忙碌,打针、灌药。小泥鳅妈、郭大愣老婆又熬了一大锅绿豆粥,给稍清醒一些的逐个喂着。尚三嫂子和媛媛正忙着给大家准备晚饭。尚保长和尚玉贵进来,尚玉生叹口气说祸福无门皆自取,福不重至祸又生。这两个老东西浑浑蘧噩一辈子,糊里糊涂见阎王。吃那个烂螃蟹干什么!年年都有吃螃蟹中毒死的,这么大年岁怎么这么糊涂,连这个也不懂了。李坤、媛媛回去,这些帮忙的人晚饭就在你家吃,这院子里又脏又臭,还挺着两具尸体,怎么在这儿做饭。”李坤和媛媛听后,急忙回去准备饭菜去了。
尚保长问了问王先生抢救的情况说:“我见了几起螃蟹中毒,那可真吓死人,上吐下泻,一抽风就死了。摊上了没办法,我帮助料理一下吧。”说着他把郭大愣、黄观书、刘春浩、尚玉贵、郭秀才、尚润、尚三叫到一块说:“这老哥俩是好人,一块死了,我们得张罗一下,家中又没有人了,今晚上郭大愣和郭秀才在这儿上个夜,明天一早,尚玉贵赶车去沙后所购买寿衣,定两副上好的棺材。黄观书带人去测量坟茔地,把墓坑挖好。刘春浩张罗扎纸马车辆、吹鼓手之类。李坤还是跑腿,给亲属送信。大长脖子,你就是胡万强家中的大主管。东家奶奶清醒了去问一问,这样行不?”
大家轮换着吃过晚饭后,大长脖子才发现东家奶奶哼哼着清龌过来,媛嫒妈和郭大愣老婆把她扶坐起来,又给她灌了一回药。过了一会儿,大长脖子把胡家发生的事儿一一地向东家奶奶陈述了一遍。东家奶奶听完,捶胸跺足,号啕大哭,真是呼天抢地,周围的亲朋好友都跟着落泪。好一会儿,大长脖子抹着眼泪小声地把尚保长的安排说了说。东家奶奶抽泣着说多谢尚保长帮忙,安排也合适,他哥俩的寿衣十年前都准备好了,都在自家的大柜子里放着,明天一早把他哥俩擦洗干净后,把冬夏衣服穿好就行了。活着没穿过好衣服,死了能穿上里外三新衣服也该知足了。东厦屋常年锁着门的,有两口棺材,在里面放着有十多年了。虽然板子薄些,也是红松的,明早抬出来打扫干净,里边糊些纸也成了。其他事宜就按保长说的办。”
后半夜,中毒的人们在王、黄先生的及时救治下,一个一个像睡醒了的家猫无精打采地爬了起来,当得知二位老人过世时,这群病猫又来了精神,哭做一团。三更半夜,那哭声摇树震山,惊天动地,一直持续到天明。
五天后,在胡万强家的老坟茔地里又增添了两座新坟,有诗云:
国印残年二老翁,辛苦劳作今寿终。
只因贪嘴食螃蟹,冥府又添两屈魂。
清闲无缘少潇洒,粗茶淡饭伴一生。
日出而作日落息,总盼太平不太平。
分毫小利总计较,刮下老茧也不扔。
一个鸭蛋吃五日,省吃俭朴野菜羹。
不见杨柳争春绿,难见秧苗逗微风。
可闻大雁南飞去,可觉冬雪又茫茫。
如蚕如蚁穷忙碌,挺腰伸腿谢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