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水兽一早就把小毛驴牵到了李坤家的大门口,驴身上搭着一条褥子。喷水兽也打扮一新,深蓝色的上衣,黑裤子,头戴一顶新草帽,那獐头鼠目的小脸,也刮了个干净。李坤说:“我说喷水兽,你学得大方一些,当了这么多年驴马販子,也见过不少大世面,用不着斜肩讪笑,趋前退后的样子。一着急脸都变了形,把嘴放开,不要老玩嘴。瞧!瞧!说着呢嘴又成了一个圈了。”喷水兽说二姑父指教得对。上驴,早饭我都准备好了,到我家去吃,饭后上路。”
中午刚过,李坤和喷水兽就来到了吴屯。李坤说:“咱们先别去打搅文家二姑娘,先去吴梅家,这个媒婆我看很热情,一定错不了。”说话间就到了吴友仁家。他俩刚进院子,那个吴梅就从屋里笑哈哈地迎了出来:“哎哟!贵客临门,我们家是小户人家,你们的到来,蓬筚生辉。快快进屋。”吴友仁把小毛驴牵到圈里喂上。吴梅是端茶倒水,把客人让到炕上坐好,吴友仁去厨房忙碌做饭。吴梅说:“哎呀,这几天把我忙得,上次你来我给你说的那个姓牛的大姑娘,现在可了不得了,好像是一夜从地里长出的一根大人参,要娶她的人好多。我就纳闷:早干什么来着?不过人家有钱,早也没有开过这样的口,现在有了松动,所以人们就蜂拥而至,一天把我的门槛都快踏平了,我还没有说准给谁说去。说不定你们也是为这事来的吧?”李坤说算你聪明,还真是为这事而来。这是我屯张集才,三十多岁,四十靠边,一老童生。有房有地,会做生意,人是老实厚道,天忙于生计,忘了娶老婆,耽搁了儿孙,非同小可。我今天将他牵来了,让他见上一面,你看如何?”吴媒婆说:“那个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不愿见生人,说不准还看不上咱们哪!我这个媒人也不好当,先吃饭,吃了饭再想法子。”说着吴梅也下了厨房。李坤说傻瓜了丨这是个暗示,你请媒人不出些钱,人家干吗?人家就靠这个吃饭呢!”喷水兽点头说:“这个我懂,叫中介费。我们是在袖筒里的买卖,要不我和她拉拉手,掐一掐指头。”李坤说:“你真是浑球,这个与买卖牲畜不一样,等吃完饭掏出十块大洋往桌子上一放,说声这是你的辛苦费,请你笑纳。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喷水兽笑笑说与牲畜市场不一样,各有各的行道,我可就这样办了。”
饭后,喷水兽按着李坤的意思做了,吴梅眉开眼笑地推让了一番,把钱收了,说声:“你们稍坐,我去去就来,友仁陪你们喝茶聊天。”说着走到妆台前照了照镜子,用手把头发拢了拢,从脂粉盒中抹了些胭脂在手心中揉了揉涂在脸上,她那红扑扑的脸蛋上立马泛起了桃晕,对着镜子笑了笑,手中拿着一条彩色丝绸手帕,扭动着她那浑圆的屁股出了大门。两袋烟工夫她就转了回来,说:“人家哥嫂说了,姑娘害羞,要见姑娘可以,但不能与姑娘说话。你们就说是我的亲戚,到牛家随便串个门,坐一会儿,我给你们指一下,要看准了,看上看不上,回我家来商量。”
吴梅把李坤和喷水兽带到牛家。这牛家可是个大户人家,高门深院。门侧两棵老榆树,根粗枝繁像老翁。一只黄狗墙边卧,抬头瞧瞧不吱声。宽敞舒适大院落,院中秋菊盛开黄艳艳,鸡冠花开似火红,喇叭花开顺墙爬。五间正房,青砖到顶,窗明几净。牛家哥俩都在家中,热情地把李坤和喷水兽让到屋内八仙桌旁太师椅上坐下,牛家哥俩与李坤和喷水兽闲聊了一阵,屋内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来来往往给客人递烟、倒茶,个个是丰姿多彩,粉白笑脸显灿烂,浓黑的秀发头上盘,金钗闪闪头上戴,耳垂颤动挂玉环。炕梢独坐一女子,笑嘻嘻向这儿看,因为屋内光线暗,脸蛋一点儿瞧不见。把个喷水兽看花了眼,垂涎欲滴,如痴如呆,不知所措,眼珠子几乎都要滚落到地上。吴梅附在喷水兽耳边说嘿!我指给你看:那个穿绣花鞋,身着翠绿色上衣的便是。你可看准了!”喷水兽说:“哪个都行。”这时,那个翠衣女走上前来娇声说张先生,茶凉了,再续上。”说着柳腰微展,右手执壶给喷水兽斟了一杯热茶。喷水兽喜形于色,欣喜若狂,连声说:“不凉!不凉!就这么喝吧。”喷水兽偷眼仔细一瞧,几乎晕倒,那女子是粉白的手臂娇媚态,正是春桃甜蜜时;玉珠颗颗头上挂,桂花馥香让人痴;秀丽斯文面带笑,牡丹花魁压千枝。
吴梅见喷水兽失去了常态,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女人,无所顾忌的样子,就笑着说:“两位牛哥,我们坐了好一会儿了,也该走了。”牛家大哥说不要走!不要走!饭菜都准备好了,吃了饭再走不迟。”李坤说我们还有事,下回来再打搅。”说着吴梅带着李坤和喷水兽出了大门。牛家哥俩与两个女人一齐将他们送出门外。喷水兽恋恋不舍,几次回头,恨不得一把将那翠衣女子搂入怀内,做成一家。李坤用手在他的腰部掐了一把说:“喂!喷水兽,阳光下请客——有情有义。这还八字没有一撇呢,把你急得。走!”这时,一个伪军官带着两个卫兵骑着髙头大马向牛家跑来,在门口一齐下马,那年轻的军官对牛家哥俩叫了声大哥,二哥,您们好!”说着就一齐进了院子。李坤问吴梅这个军官是他们家什么人?”吴梅说:“是他们亲亲的表弟,在绥中县警备司令部当副官,与日本人混得很不错。”
回到吴家,吴友仁赶紧把茶水倒好,把烟笸箩递过去请他们抽烟。李坤把烟袋嘴含到嘴里点上火抽了几口说喷水兽,你细看了一阵可中意?”喷水兽心中念念有辞,神还没有归位,说哎呀,山清水秀出美女,瞧上一眼饱终生。”吴梅笑笑说张大哥,你可看得过去?想不想娶?要是可以,我再跑一次牛家,把他们哥俩请过来,商量商量如何?”喷水兽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把嘴唇弄成了个喇叭形说:“那太好了,我再给你十块大洋,你把这事给我办成了。”李坤笑嘻嘻地看着喷水兽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的样子,对着喷水兽的耳朵小声说:“老喷急求婚,丽人展青春。头上金光闪,黑发理云鬂,纤腰臀儿圆,秋波让人昏。容颜如玉琢,荷花带露淋。急切纳入怀,拼死也心甘。”喷水兽好像清醒过来;“李坤,又他妈的胡咧咧,小心我砸碎你的狗头!吴梅,把这十块大洋拿上,给我请人去。这事我定了。”吴梅愉快地接了,说了声谢谢!”一溜烟不见了。
吴友仁到厨房去烧茶。李坤悄悄对喷水兽说老喷呀,你要上当的,我看那个女人太妖艳,不是一个凡物,你水浅养不成这条大鱼。长得水仙花一般,那身条泥揪一样,不是你小子玩得转的物。放弃!放弃!你也是狗咬猪脬泡我劝劝你,一场空。”喷水兽被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弄得神魂颠倒,对李坤说你见过多少世面?我整天东跑西颠啥没见过,婚姻这东西,都是月老注定的,千里婚姻一线牵,你看那女人多美呀!愿在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李坤冷笑着说:“瞧吧,做风流鬼去吧!”喷水兽把李坤的话只当耳旁风。
一会儿,牛家哥俩都过来了,吴友仁请他们坐在大方桌旁的椅子上,倒茶递烟好一阵忙活。一会儿,吴梅说话了:“几位都在,我是为了你们结‘秦晋之好,,天地缘分,张先生人也看了,情投意合。我把两位哥哥请来,听听你们的意见。”牛家大哥首先开口说:“多谢大妹子跑前跑后帮忙促成此事。我们虽然是大户人家,但父母早逝。我们小妹子嫁人之事,就得我们哥俩做主了。我的小妹人很老实,也不会说什么,刘先生要是中意了,我们也没有意见,她的一生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相待,不得反悔。”喷水兽着急地说只要嫁给我,我要反悔就是王八蛋,天打五雷轰。我要好好地对她。”大哥说那就好!你可不能打骂!刚才你也亲眼看见了,我们这妹子也是大家闺秀,也没有参加过劳动,可以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可要想好了,看准了,不许瞬息乱变,说长道短,破坏了我们家的名声。大丈夫做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那个当官的弟弟脾气不好,他可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人。我们也不嫌弃你家贫,陪送的嫁妆,一应俱全,另加十只大绵羊,好好养着,几年日子就好过起来。”喷水兽说那是!那是!大哥说得在理,几年就过好了。”吴梅说人家一个黄花大姑娘,养了这么多年,不能白白地送给你吧!要明媒正娶,要送聘金。这要哥哥开个价目,也好商量。”牛大哥说:“看着给点也就行了,小户人家日子紧巴,媒人的赏钱我们是少不了的。”喷水兽一急,把手伸进了大哥的袖筒里把大哥的手捏了一把说:“这个数行不?”把大哥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哈哈大笑着说:“什么玩意?这个我不懂。你明说!”喷水兽又把大哥的大拇指捏了一下,又把小拇指捏了一下说再加一个行不?”大哥笑得前仰后合地说松手,松手!抠得我手心好痒,你和他们鼓掏去吧。”喷水兽把手又向牛二哥的袖筒伸去,牛二哥急忙把喷水兽的手推给李坤笑着说:“你俩弄去,这一手法我知道,牲畜贩子的勾当,不像话啦。”李坤笑笑说:“各位,不要见笑,这也是行当惯了的事,不好张口,只好用手捏来捏去,不伤和气。他捏了我一个大指是五百,又加了一个小指子是一百,总共六百,你们看可以吗?”牛大哥说:“多了,多了!刚才我不是说了嘛,给点就行。”喷水兽把手在李坤袖筒子里又鼓捣了一阵,李坤说五百!”二哥说多!”李坤又说四百!”牛大哥说再减!”李坤说三百六十块!”牛二哥说再降降!”李坤说他撒手了!”喷水兽满面春风地说是头骡子价,再不能降了,再降就成不了买卖了。卖家吃亏。”吴友仁骂道我说张集才,说点人话,别把你唬人的特长用在这儿,说好了,三百六十块现大洋就立马送过来,过一两天来个人把十只大绵羊赶回去,定个好日子把媳妇娶回去,多美的事,年龄都不小了,再耽误不得。”牛家大哥二哥同声说好!痛快。”吴梅说大家髙兴就立个婚约吧。”吴友仁说我这里都给你们写好了,我给你们念念。”说着念了起来。李坤说老喷,你好好听着。"喷水兽兴奋地说我比你明白,和买卖牲畜一个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得反悔。”吴友仁一口气将婚约念完,又说张集才你可听明白,两天来赶羊,五天送聘礼,十月二十八娶亲,我们将新人送到边嫌子徐仁亲戚家,下午五点接新人,由徐仁老婆新娘的干姨妈陪着就行了,一切从简。”张集才听完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天晚上就用小毛驴驮回去。说声多谢!多谢!明白!明白!”
李坤和喷水兽回到大杨树屯,一天内就传开了:喷水兽要娶媳妇了,还陪送了十只大绵羊,那媳妇长得如花似玉。两天后,尚三把十只大绵羊赶了回来。这天下午,喷水兽把十只大绵羊赶到东河边去放,心里美滋滋的,他坐在岸边一个大树墩上,一边看着羊吃草,瞧着清清的河水在慢慢地流淌,天是那样的碧蓝,河水在艳阳下显得是那样的安详;河里边的小鱼小虾游来游去,成群结队;黝黑的小蝌蚪头向岸边一个方向拥来挤去,摆动着粗大的尾巴,张着圆形的小嘴,吞食着河里的小生物。河边的杨柳有些叶片开始变成金黄色,鸟儿一刻不停地在林间飞舞,有的成双成对地依恋着,互相梳理着美丽的羽毛。岸边浓密的绿草中,一片一片的小花争鲜斗艳。一只.小螃蟹悄悄地爬上岸来,口中吐着泡沫,突出的眼睛转来动去,东张西望,两只大螯不停地夹着烂泥往嘴里送。这时,一只小青蛙也从水中跳上来,蹲在小螃蟹身旁,小螃蟹一动不动了,只是用它晃来晃去小棍似的眼睛瞧着小青蛙。那小青蛙的背上有三条绿带,前腿伸直,趾蹼分开,挺胸昂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皮一闪一闪的,粉红色的四肢,白色的肚皮,一起一伏的。突然,贴着水面飞过来一只短命的苍蝇,从小青蛙头顶飞过,只见小青蛙轻松一张嘴,那细长的舌头就把那只苍蝇含到嘴里,一扬脖子吞入腹中,接着它髙兴地从嘴的两侧鼓起两个粉红色的气囊,“狐——狐——”两声,把个小螃蟹吓得掉头就跑。小镑蟹的跑动又把小青蛙惊得跳回水中。喷水兽看得出神,张开了卷着的嘴唇嘿嘿地笑了。这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还从没有尝过女人是啥个滋味,那柳眉杏眼花容貌,这可真是天上掉焰饼,让我碰上了。我得好好地操办操办,哎呀,妈的缺钱,我得想法去弄些钱来,大后天就得让李坤送那三百六十块现大洋去,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急!想着一头就躺在岸边的沙滩上。
“妈的!我腿不好使,你腿也不好使啦!驮这么点东西就瘸了,跟我学呐,过个凉河就抽筋,没出息。驾!”说着那人就在大青骡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喷水兽听见有人过河来,抬了抬头儿,看是胡万强,又把头放在了沙滩上。又听见胡万强说广哎呀!这是谁家的几只体肥毛长的大绵羊?三年就能发起一大群。”喷水兽躺在沙滩上伸着懒腰说我的!”胡万强冷笑着说你偷来的?还是说假话、使诡计骗来的?”喷水兽坐起来伸长脖子理直气壮地说娶来的!”胡万强说老光棍,急得慌,娶不上媳妇要日羊啊!”“去你妈的!老不死的,你才日骡子呢!”喷水兽骂道。胡万强凑到喷水兽身边,把骡子身上半口袋盐卸下来,说:“快到家啦,老伙计,休息休息,吃上一口草。我也歇一会儿,抽口烟。老喷,听说你老小子运气不错,要娶媳妇啦?这就是陪送的大绵羊吧?”喷水兽得意忘形、趾髙气扬地说没错!这叫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人家比你有钱,女人长得也十二分的漂亮。除了这羊还陪送不少的嫁妆呢。”胡万强羡慕地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份福气,瞧我那黄脸婆,成了腌过五年的老白菜帮子了,没皮没肉,没一点儿女人味了。”喷水兽冷笑着说:“你也不瞧瞧自己,吊死鬼扮新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也老球那个样子了。老财主,我咋看你的那头骡子的右后腿有点顫抖,是不是老抽筋?”胡万强说真是牲畜贩子,一眼就瞧出来了。有半年多了,一过河,一着凉就犯病。再有个一年半载的我看恐怕干不成活了。我是白花花的三百六十块现大洋买的呀,要是以后啥活也干不成了,可惜了。”喷水兽说:“要是现在卖,还能捞回一半的价钱,晚了可真不值钱。”胡万强说拜托,拜托!兄弟想想办法。好像明天就是沙后所集,你拉去试试。”喷水兽说那你明天得给我放一天羊,再借我五十块大洋,我办完婚事就还你。”胡万强说行!晚饭后去拿。”
喷水兽把胡万强的骡子卖了后,回来对胡万强说:“钱没少卖,二百七十块,钱嘛过几天,都是市面上的老朋友,我也不好说什么,就等两天,你也不急着用钱嘛。”胡万强说应该!应该!没赔得太多也就行了,劳驾你去了我一块心病。”
李坤又跑了一回吴屯,把三百六十块现大洋一分不少地送了过去,牛家将陪送的嫁妆也送了过来,被褥,箱子,立柜,大瓶,大镜,脂粉之类,一应俱全。
十月二十八日,牛家送亲的大车下午三点多钟就車到了边壕子徐家,牛家大哥如此这般地对干姨妈做了一番交待,将小妹子烘云托月般地哄了一阵,吃了饭,大车返回。
喷水兽碍于面子,娶亲的前一天将自家仅有的一头九十几斤的小猪宰了,家中仅有的五只下蛋的母鸡全烛了,又杀了两只大绵羊,请来了厨师,准备了五桌酒席,又请来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五张桌子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