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干的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晨,我差茶房送了一个信给住在江干的我的母舅,他就来了。把我的行李送上轮船之后,买了票子,他又来陪我上船去。龙儿硬不要他抱,所以我只能抱着龙儿,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的走上那骇人的跳板去,等跳板走尽的时候,我想把龙儿交给母舅,纵身一跳,跳入钱塘江里去的。但是仔细一想,在昏夜的扬子江边还淹不死的我,在白日的这浅渚里,又哪里能达到我的目的?弄得半死不活,走回家去,反而要被人家笑话,还不如忍着罢。
我到家以后,这几天来,简直还没有取过饮食,所以也没有气力写信给你,请你谅我。……
读罢孙荃的来信,郁达夫禁不住又眼泪滔滔起来了,一边在心底深处自责道: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四 一个人在途上
“喜新厌旧,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黄色同胞的喜新厌旧,未免是过激了。今日之新,一变即成为明日之旧,前日之旧,一变而又为后日之新,扇子的忽而行长忽而行短,鞋头的忽而行尖忽而行圆,便是一种国民性的表现。我只希望新文学和国故,不要成为长柄短柄的扇子,尖头圆头的靴鞋。”
在北大红楼附近学生公寓陈翔鹤的住处,郁达夫不无感慨地对几个青年朋友说道。这几位青年朋友中间,今天又多了沈从文和川岛(章廷谦)两位,他们都是郁达夫的崇拜者,沈从文更是直接受了郁达夫的恩泽。
郁达夫那天穿了一件新的灰色花绸长衫。他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对几位青年朋友说:
“这是我的女人从家里寄来的。可怜她对我很好,我却一点也不爱她!”
说完之后,就仿佛有点眼泪蒙蒙的样子。这时,川岛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对大家说道:
“鲁迅先生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旧式的夫人是不要好的。”
“哦哦,是么?——”郁达夫恍然大悟地说。现在他才知道了鲁迅为什么总是不穿棉裤,原来也和他自己一样,有一位旧式的不爱的女人。鲁迅、郭沫若和他都受了旧式婚姻的害,都在反抗着这种封建婚姻。只是反抗的方式有所不同:鲁迅是“不穿棉裤”藉以抑制性欲,郭沫若是另结姻缘,而他则是……
他又想起了《雪夜》中的一幕,想起了雪儿、海棠……
“你们都去逛过八大胡同么?”他问道。
那几个青年有的摇摇头,有的则格格一笑。
“我领你们去逛逛……”
郁达夫领着他们跑到前门外。一条胡同、一个班子地慢慢地逛逛看看。最后一处,先由鸨儿叫姑娘们一个一个地出来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挑选了一个姑娘,到她屋子里去坐坐。一边剥剥瓜子,喝喝清茶,闲谈一阵。
“让我抱抱吧,我已经有许久都不亲近女人了!”
郁达夫对那位姑娘说道,姑娘便顺从地向他怀里坐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郁达夫问道。
“银弟。”姑娘用十分浓重的江南口音回答。
“你不是北京人?”
“阿拉上海人。”
“怎么到这里来了?”
银弟告诉郁达夫说:她的父亲本是苏州塘口的一个裁缝,姘识了她的娘以后,就一起逃到了上海。生下银弟后不久,她父亲又拐了一笔钱和一个女子,大小四人从上海逃到北京。那个女人后来当了娼妓,她父亲也在一个严寒的晚上在雪地里醉死了。她的母亲和一个年轻的琴师又结成了夫妇。前年春天,银弟刚刚满了十五岁,就以“度嫁”的身份去上捐当了娼女……
听了银弟的身世,郁达夫很起了一种悲感。他对几个年轻朋友说道:
“都听见了么?又一出悲剧在这里!”
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呆呆地望着银弟,什么话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过了一会,便推开她,立起身来说:
“好了,我们走了。下次再来。”
“耐格人啊,真姆拨良心!……”
那姑娘向他耳边嘘了一句,大约是留他住下来的意思。但郁达夫笑了笑,摇摇头,仍然走了出去。
他们走回到大街上。关于性的事情,郁达夫向来是畅谈不讳的。一边走他一边和沈从文说:
“你们那里,湘西,这种事情听说是满不在乎哩!”
“是的,在船上……”沈从文回答道。
郁达夫又转过脸去,问陈翔鹤道:“你已经二十多岁了,还不曾有过一次性的经验,可是真的?”
陈翔鹤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你又不是拿不出钱来。”
“我纵然需要爱情,也不肯无聊到去向妓女求爱;如果没有爱,而又用钱去买,这真是一桩罪恶的买卖!”
陈翔鹤有些激愤了;而郁达夫觉得这番话无异是对他的一种批评。郁达夫高兴地拍着陈翔鹤的肩膀说:
“陈,这是对的,你有高尚的灵魂,你要保持下去。你将来一定得好好结婚,过健全的生活。不写文章也不要紧,写什么狗屁文章,生活总得好好地过……”
从那时起到年底的两三个月中间,郁达夫为银弟付了几百块钱的帐。当她不净(来月经)的时候,也接连在她那里留了好几夜宿。两人虽抱在一起,却不曾有一点猥亵的行为,并且没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
复兴创造社的大业,郁达夫寄希望于成仿吾,更寄希望于又已回到上海的郭沫若。而他自己,不得不为自己的家务事多操一点心。
原来,孙荃和郁母婆媳不合,1925年4月中旬郁达夫不得不回富阳,把她和龙儿送到北京,寄住在大哥郁曼陀家里。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郁达夫送走成仿吾以后,又匆匆赶到北京帮助孙荃母子安置。他在什刹海北岸租下了一处住宅,和妻儿搬到那里去居住,一直到9月底才返回武昌师范大学任教(文科教授)。
他在北京过了一个愉快而又闲适的暑假。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胖可爱,一举一动,处处叫人喜欢。郁达夫和孙荃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荫中带龙儿去走走。小郁风也常来和龙儿一起玩耍。
院子里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
葡萄熟了。龙儿喜欢得了不得,红红的脸儿就像熟透了的葡萄。
枣子熟了。郁达夫爬到树上摘枣子。龙儿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看着爸爸。
“龙儿,接着!”
郁达夫摘取一颗,丢在了龙儿的大褂兜里。
“格格格,格格格……”龙儿的哄笑声往往要持续到三五分钟。
孙荃看着丈夫和龙儿那么乐呵呵地,心里也感到非常欢喜,非常满足。她怀里抱着次女文儿,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腹部——她又怀孕了,“也许会给龙儿再生个小弟弟吧?”她想,于是清瘦的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
然而幸福对郁达夫来说,总是非常短暂的。1926年3月18日他南下广州,主持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的工作。没过多久,他就接到了龙儿重病的来信。龙儿是郁达夫的第一个爱子,得知消息后,他忧心如焚,仓促北航,经上海去北京。可是由于长江南北都处在混战之中,交通阻绝,他旧历五月初十到家之夜,只见门上已经贴上了白纸条儿!
龙儿死了!
那么肥胖可爱的龙儿,永远离他而去了!
孙荃边哭边向郁达夫诉说道:“龙儿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的那一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问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宠坏了的这孩子,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大口地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地躺下。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只问我:‘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在惑乱之余,每幽幽地问他:‘龙儿!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地回答说:‘哪儿会死的哩!’他的谈吐绝不像一个才五岁的小儿……”
龙儿不想死。龙儿还在等爸爸回来,还在盼着爸爸给他买回来洋服、小皮鞋哩!可是爸爸——
郁达夫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抱着孙荃痛哭起来。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哪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可怜他们夫妇两个迷散的心灵,在黑暗里所摸走的荒路,每会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只有“龙儿之墓”这四个红字……
昔日欢乐地,今成断肠处。什刹海住室的一切,都那么地使他们触景伤怀,尤其是看到院子里的枣树和葡萄树,龙儿的天真的哄笑声就又要在他们的耳边持续……
他们不忍心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他们怕见到那棵枣树和那颗葡萄树,虽然他们非常盼望能再听到龙儿的哄笑声,哪怕是幻觉也好。
告别了令人伤心断肠的什刹海,他们又搬回到巡捕厅胡同大哥家里寄住。
一个人在途上:北京——武汉——广州。南北奔跑,却毫无半点成绩,只赢得许多悲愤。啊啊,想起来,做人真是没趣!
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思想,已经濒于一个危机了。自从事创作以来,像这一年心境那么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此后若不振作,恐怕要成为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创作力将永远地消失了……
看见郁达夫郁郁寡欢的样子,有一天郑伯奇对他说:
“白薇女士到广州来了。达夫,你去和她接近接近,也许可以发生一点新的情趣出来。”
郁达夫摇了摇头。“我又哪里有这种闲情呢?老了,太老了,我的心里,竟比中国的六十余岁的老人,还要干枯落寞。”
话虽如此说,郁达夫还是去和白薇女士见了面,并同她一起玩了好几次。白薇女士送了他一张相片,很是灵敏可爱。
有一天,郁达夫和几个仰慕他的青年在一家酒店里喝酒。女作家白薇也在座。席间郁达夫喝酒太多,醉了。在公园的黄昏细雨里,和她走了半天。又上电影馆去看《三剑客》。到十二点钟散戏出来,郁达夫的酒还未醒。在送白薇女士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起了一种危险的幻想,心里顿时紧张到了万分,觉得这是一出大悲喜剧的楔子。
“……”
他刚要启口说一句动感情的话,白薇女士忽然停住了脚步,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他说:
“已经到了!谢谢你一路送我——”
“啊啊,到了么?”郁达夫心里似乎感到有些遗憾。但他随即镇定住了,只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终于扬声别去,让刚刚萌发的爱情胎死腹中。
夜色黑暗得很,雨又下得大起来了。郁达夫想回学校(广东大学即今中山大学)看样子是回不成了,不得已只好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里去。穿来穿去走了许多狭斜的巷陌。这时候,下等的妓馆都已闭门睡了;但各处酒楼上,弦歌和打麻将牌的声响犹自争喧。隔雨望红楼,话既不通,钱又没有,他只得在这一角闹热的腐颓空气里闲跑瞎走。在雨中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终究挨不到天明,所以又摸出了小巷,奔上东堤的船上去。
夜沉沉,雨蒙蒙。东堤的岸上,只有些未曾卖去的私娼和白天不能露面的同胞走着。郁达夫向一家停泊在岸边的小艇借了宿,和两个年轻的艇妇,隔着一重门板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白薇女士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动。他只好一点一点地数着钟声,又吸了几支烟卷,打死了几个蚊子。
“唉!——”他长吁短叹起来。
两个年轻的艇妇误会了,她们听客人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以为他一定是憋得难受,非要找个女人来发泄发泄不可。——那些没有什么钞票的主儿,往往是用最低的价钱来船上买欢的,她们这里的生意比岸上的妓馆便宜得多。她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俊俏点的便往自己脸上抹了些粉,另一个就推开门板,探头进来问道:
“要叫一个老举来伴宿么?”
水上的艇妇,多半也是兼做卖淫的营生的,郁达夫知道这一点,沈从文就曾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过湘江上船家们的种种风流韵事。不过,他的精神和身体这时都已衰损不堪,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所以,他摇了摇头,当即回绝道:
“不要,不要。”
第二天一大早,郁达夫爬出了乌冷的船篷,爬上了冷静的堤岸,罪人似地逃回了学校的宿舍。在那里,又只有一日的“无聊”在狞笑着等待着他。
“啊啊,这无意义的残生,的确是压榨得我太重了呀!”
他不由得又哀叹起来。
正巧那时上海的创造社出版部急需整顿,郁达夫辞去了中山大学的职务,由广州去上海。临行前朋友们为他庆祝三十岁生日,郁达夫酒酣之际做词一首《风流子·三十初度》:
小丑又登场。
大家起,为我举离觞。
想此夕清樽,千金难买,他年回忆,未免神伤。
最好是,题诗各一首,写字两三行。
踏雪鸿踪,印成指爪,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数从前事业,羞煞潘郎。
只几篇小说,两鬓青霜。
谅今后生涯,也长碌碌,老奴故态,不改佯狂。
君等若来劝酒,醉死无妨。
他到了上海后,很快开始了婚恋史上一个崭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