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荃的性格中具有旧式女人的柔顺的气质。听了郁达夫的一番话,她反倒为他抱着不平,并哀哀地为他痛哭。这使得郁达夫更加难过起来。夫妻相对而泣。郁达夫痛定之后,看看孙荃的形容比前年患疟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夜里,两人睡在床上,他捏到她的下腿,竟没有那一段肥实的腿肚,从脚后跟起到膝弯止,完全是一条直线……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郁达夫抱着孙荃又痛哭不止。孙荃赶忙好言劝慰,一边给他揩眼泪。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竟生下了一个没有足月的小生命。
“啊啊——啊啊——”
郁达夫怀里抱着自己的骨血,像绝大多数父亲一样,开心地笑了。
然而不一会儿笑容便在他清瘦的脸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受着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块肉在人世呢?“那孩子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他那哭时额上的一条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
他一点儿也没有做父亲的那种快乐。
1923年2月,郁达夫终于辞去了安庆的教职,成了一个失业者。本来托哥哥在某银行谋一个位置,但偏偏时运不巧,为了政治上的问题,那家银行开不了业。郁达夫闲居安庆,日日在家中喝酒生闷气。喝醉之后,便照例地把孙荃和刚出世的婴儿大骂一通:
“你和小孩是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
他喋喋不休地骂了一阵,便朦朦胧胧地想睡了,于是放下了帐子,横倒在床上。在半睡半醒中间,他好像听到孙荃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罢……不要讨爸爸的厌……不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那初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老是啼哭个不止。好容易才把他哄睡了,郁达夫透过帐子,又看见孙荃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她的常态,郁达夫看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了,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了床里。一句话也没有讲。
孙荃在灯下暗泣了一会,听到郁达夫已经发出了鼾声,她这才站起来,轻轻掀开帐子看着沉沉入睡的丈夫。
“唉!……”
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然而在心里却一点抱怨郁达夫的意思也没有。记得《沉沦》出版后郁达夫曾受到许多批评和攻击,最早读完这本书的孙荃就劝慰他说:“犯不着为这批人生气,看不到主题,盯着那几句低下情趣的描写不放是别有用心的。”这是孙荃一贯的态度,她只是为他难过,为他抱不平。
下弦的月亮升起来了,黄灰色的月光照在孙荃的脸上,她那本来是灰色的面孔反射出了一道冷光。嘴唇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动着,眼角上又涌了两条泪线出来。
她病了,体温烧到四十一度。在医院里看护她的半月工夫,郁达夫像一个极能体贴妻子的好丈夫,细心地照料着孙荃。这是郁达夫心地最纯洁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真挚的爱情。
“龙儿,怎么样了?”孙荃忽而从昏迷中坐起来问郁达夫。
郁达夫赶紧让奶妈把龙儿抱了过去。孩子乖乖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孙荃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她又问道。
郁达夫点点头。
长江里,轮船接连放了几声开船的汽笛声。这声声汽笛触动了郁达夫的乡情,他决定携妻儿顺水东下,回到故乡去。
“像这样的社会上,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希望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做我的踏脚板,那也何苦哩!……”
郁达夫这么对孙荃说道。柔顺的孙荃自然是一切都听从丈夫的意思。动身的前几晚,夫妻俩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预备回富阳老家之后,在北城近郊自己动手造一个小小的立命安身的茅屋。
“茅屋一座,你我夫妻尽足矣!”孙荃怕郁达夫由于落魄失意而伤心,就有意说些宽解的话儿来。“到时候采菊东篱,倒也悠然自得呢。过几年龙儿也长大了,溪头卧剥莲蓬,小儿无赖,大人开心——”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禁不住乐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孩子的小脸蛋上轻轻划了两下,一边笑着逗着:“小无赖,小无赖……”
郁达夫心里却苦得很。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无归隐山林的意思,只是眼下被社会逼得无路可走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想到这里,他忽然问孙荃道:
“还记得婚后不久,我写给你的那首诗么?”
“哪一首呢?”
“就是这么一首:‘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何当放棹江湖去,芦荻花间结净庵。’我此时的心情,唉唉,又是这样的哟!”
“我看你还是想开点的好,”孙荃劝解他道。“天无绝人之路呢!”
郁达夫点点头。他觉得孙荃说得有道理。
先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
“荃,我们去照一张相好么?”郁达夫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照相?”孙荃有些犹豫。
“自古‘患难夫妻恩爱多’,我们俩抱着龙儿去照一张相,也好留个纪念啊。”郁达夫解释说,很有些情意眷眷的样子。
“这样说来,倒也应该照一照呢。”孙荃满心欢喜地笑着说。郁达夫难得对她这么好过,所以她也就难得这么高兴过。
换好了衣服,郁达夫就领着孙荃到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孙荃抱着龙儿坐在一张矮椅上,郁达夫穿着西服立在他们母子右侧后面。他的两腿交叉着,西服上衣敞开着,这西装上衣几乎长到了大腿……这就是现在许多书籍上刊印的那张“一九二二年与孙荃、龙儿合影”。
此时郭沫若也刚刚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科毕业后,携夫人安娜和孩子回到上海。成仿吾前些时也从湖南长沙到上海。“创造社”的三巨头同时聚在一起,人们都盼望着他们能够合力大干一番。
这一天,在郭沫若的住所——哈同路民厚南里一间不大的前楼里,挤了十来个人。除了“创造社”三巨头外,还有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他们都是创造社的支持者和《女神》、《沉沦》的崇拜者。成仿吾从湖南带来了一大块腊肉,他脸上堆着笑,讷讷地对安娜说:
“请,请安娜主妇烧一烧,烧给大家吃!”
“Hai(哈依)!”安娜用日本话应了一声。
可她是日本女人,中国的腊肉怎么个做来吃法,一点也不懂。于是孙荃就下厨房帮忙,不一会儿工夫,煎了几十个荷包蛋。那块腊肉也蒸熟了,切开来一人一块地用手抓着吃。十几个人一边吃着一边哈哈大笑穷开心。他们都是多血质的、热情直率的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从无什么顾忌。而话题大都是文艺和文艺家的生活轶事,也骂金钱,骂社会,骂军阀,骂虚伪的学者。自然也免不了谈论女人:
“今天在车上看见的那个犹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真大得爱人。”
“她的臂膊!”
“现在上海女人正流行着短袖子的衣裳,袖口快要到肘拐以上,流行着长大的毛线披肩,披在肩头像反穿着一件燕尾服。男子的衣裳却又有极长的袖管,长得快要过膝头了。……”
“名誉,金钱,女人,都同时地三角联盟来向我进攻。悲哀呀,真正有说不出的悲哀!”
“仿吾到现在还是个童男子,还没有性的经验,你说奇怪不奇怪?”
“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哈哈!仿吾红脸了。想不到我们这位吓煞人的‘黑旋风’,一碰到女人和性就变得这么腼腆。”
“哈哈哈!……”
吃着笑着喊着,如风卷残云一般,一霎时腊肉和荷包蛋就吃了个精光。一双双手都油腻腻的,那是抓吃腊肉的缘故。
成仿吾和那几个文学青年先走了。刚才有说有笑的热闹场面复归于沉寂。郁达夫想起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这句套话,神情就有些伤感起来。
“我现在丢了职,是失业的人了,准备回故乡富阳去。”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郭沫若说。
郭沫若觉得郁达夫很值得同情,但他对郁达夫回乡蛰居的计划既不说可,也不说否,只是指着他的3个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么?”
郁达夫沉默着,没有做声。他知道在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水鸡似地逃回乡里去,就是比他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的,更何况自己好胜的心思比别人要强过一倍。然而生计问题逼紧在他面前,缚在他周围的命运的铁锁圈,一天一天地扎紧起来了。“Life is a prison without bar(生活是一座没有栅栏的牢狱)!”郁达夫觉得此刻才彻底领悟到了英国一位讽刺家这句至理名言所包含着的全部辛酸苦辣的含义……
他晚上一宿不曾睡着。
孙荃也犯愁得很:她既要照看孩子,又为丈夫担心。她生怕郁达夫一时想不开,真的要跳黄浦江了。这不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在安庆时曾经在扬子江边徘徊求死过。一想起那时的情景,孙荃就从头凉到脚跟。
像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孙荃知道郁达夫的难处,就对他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人住在上海罢。你只须送我上火车,我与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江去。”
郁达夫听了,心里只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同时也十分为孙荃的自我牺牲精神所感动。他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紧紧握住孙荃的手,默默地讲不出话来。孙荃的决心已经下定了,她轻轻推开了郁达夫,去忙着收拾东西。
第二天郁达夫把孙荃送上火车。他在车座里坐了一会,自责、忏悔、感激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他心里好像有千言万语,然而又什么都讲不出来。等火车快要开了,他才说了一句:
“今天天气倒还好。”
孙荃把头朝向了那面的车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样子,许久不回过来。郁达夫心里一边觉得对不起她,一边不知怎的又有些恨她——唉唉,这时只要孙荃回过头来,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他一眼,郁达夫也许会马上同她抱头痛哭起来,他一定仍会把孙荃留在上海,不使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然而孙荃终究没有回转头来,郁达夫也就不再说第二句话,站起来走下车了。在月台上又站立了一会儿,他故意不对孙荃所在的那扇玻璃窗看。等火车开的时候,他才赶上几步,对孙荃看了一眼,看到清瘦的孙荃抱了才六个月的营养不良的龙儿,在对着他流泪,她眼下左颊上有一条泪痕在那里发光……
“啊啊,她哭了,哭了,刚才她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才故意不回过头来的呀!”
郁达夫一下子全明白了。火车冒着蒸气前进,洒满了眼泪的孙荃的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地在那里窥探他。他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他点一点头;他对她招一招手,她也对他招一招手。车去得远了,月台上的人都退了出去。郁达夫一个人仍兀自站在月台上翘首远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心里只觉得以后不能再与孙荃再见了。望着远去的火车,看着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地远下去,淡下去了,他喃喃自语道: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壮健,你和母亲的感情融洽。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
过了一些日子,他才收到了孙荃的来信。她在信中倾诉衷肠说: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出过门,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让我一个人回去的话,原是激于一时的意气而发,我实不知道抱着一个6个月的孩子的妇人的单独旅行,是如何的苦法的。那天午后,你送我上车,车开之后,我抱了龙儿,看看车里坐着的男女,觉得都比我快乐。我又探头出来,遥向你住着的上海一望,只见了几家工厂,和屋上排列在那里的一列烟囱。我对龙儿看了一眼,就不知不觉的涌出了两滴眼泪。龙儿看了我这样子,也好像有知识似的对我呆住了。他跳也不跳了,笑也不笑了,默默的尽对我呆看。我看了这种样子,更觉得伤心难耐,就把我的颜面俯上他的脸去,紧紧的吻了他一回。他呆了一会,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火车行行前进,我看看车窗外的野景,忽而想起去年你带我出来的时候的景象。啊啊!去岁的初秋,你我一路出来上安庆去的快乐的旅行,和这一回惨败了回来的情状一比,当时的感慨如何,大约是你所能推想得出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