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空玉音李筱瑛
战火在马来半岛熊熊烧着;马六甲海峡的上空,笼罩着浓重的阴云。
在这些动荡而又不安的日子里,郁达夫一直在为宣传和动员民众抗日而忙碌着。1941年12月下旬,他担任了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主席,并兼任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主任。年底时陈嘉庚先生组织了新加坡华侨抗敌委员会,郁达夫被选为执行委员,兼任该会文艺股主任。1942年1月初,郁达夫又担任了新加坡文化界抗日联合会的主席。……可以说,在他的一生中,工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和忙碌过,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和振奋过。在遭受了“毁家”的打击之后,“相看无复旧家庭,剩有残书拥画屏。异国漂零妻又去,十年恨事数番经。”尽管如此,他没有消沉,没有颓丧,而是在战火纷飞的紧急关头挺身而出,勇敢地走上了反法西斯、反侵略的神圣岗位。
这时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主动给郁达夫以精神上的慰安。她叫李筱瑛,是英国情报部的华籍职员,原籍福州人,曾在暨南大学念过书。二十五六岁的李筱瑛和那时许多进步的知识青年一样,誉扬左派思想,爱谈革命理论,据她自己说又爱好戏剧,认识不少上海左派文人。在公众集会上,李筱瑛慷慨激昂地发表抗日言论,声称不必谨守当地政府法令,必须首先发动人民参加抗战……这些话让郁达夫听得十分入耳,每当李小姐热情洋溢地讲演完之后,他都会带头热烈鼓掌。这样一来二去他们两个人就熟悉了,关系日益密切。李筱瑛结过婚,因和丈夫感情不合而分居,她和郁达夫可以说“同病相怜”。郁达夫非常喜欢李筱瑛的美丽和她身上表现出来的贵族气质,自去秋以来,李筱瑛就一直“借住”在郁达夫寓居的书房里,两人虽未正式宣布结婚,实际上已赋同居之爱。郁达夫就是这样:他有一颗努力向善和上进的灵魂,但必须时时有爱情和友情统以抚煦和鼓励。
新加坡居民百分之九十都是华人。为了适应华人读者的需要,1941年3月英国情报部新出版一张四开的《华侨周报》,由李筱瑛推荐,郁达夫被聘担任主编,李筱瑛任主编助理。郁达夫根据李筱瑛的建议,将林语堂用英文写的长篇小说《瞬息京华》译成中文在《华侨周报》上连载,每期一两千字。林语堂谢绝了国内其他出版商对于此书的译介要求,从美国给郁达夫寄来了两部原着;为了便于郁达夫翻译,他还亲自加了若干译注。林语堂是幽默大师,他没有忘记给老友来点小小的幽默——特地寄了五百美元做郁达夫的“酒资”。郁达夫呵呵笑道:
“咱们要把他的‘幽默’喝个精光才好,不然就对不住老友的一番心意呢!”
李筱瑛劝他道:“喝酒多了对肺有损伤,达夫你要少饮才是。”
郁达夫在外应酬回来,筱瑛都要拥上前Kiss,说是“检查”他是否喝过酒。朋友们把这戏称之谓“才子佳人口对口”。
然而形势是愈来愈严重了。新加坡已危在旦夕。1月30日,郁达夫把儿子郁飞托友人带回国内,——他们乘坐的是最后一艘撤退平民的“海澄号”客轮。而他自己仍坚守岗位,决心实现自己“生同小草思酬国”的宏愿。
把儿子送走以后,郁达夫又匆匆赶到英国情报部。他是这里的常客,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李筱瑛小姐就在情报部里担任联军广播员。
情报部里乱糟糟的。人员进进出出。电话铃声不断。一捆一捆的文件正在被销毁。一幅巨大的新加坡地图仍然挂在墙上,上边用红、蓝铅笔划了许多箭头,标明日军进攻和英军防守的方位……
李筱瑛把郁达夫拉到一角僻静处,悄悄对他说:
“情况很不好。我大概也要随情报部一齐撤退了……”
“是么?”郁达夫吃了一惊。
“达夫!”李小姐十分关切地附在他耳边说道:“你是不能留下在这里的,以你的出身和地位,敌人很可以利用呢!”
郁达夫知道她的话是有道理的,日本人谁不知道郁达夫是中国的大作家呢?现在又在公开从事抗日工作……默然半晌,他才说了一句:
“这件事我还要和陈嘉庚、胡愈之商量。只是——”
他用恋恋不舍的眼光,一往情深地注视着李筱瑛小姐那张俏丽又妩媚的脸庞。李筱瑛懂得郁达夫的意思:他曾对朋友们说过,由于儿子的反对,他不能也不应和她结婚,但他一直爱她。
“轰!——轰!——”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炸雷似的巨响,震得这里建筑物的玻璃窗也摇晃起来。爆炸的声音持续了约莫有十分钟。郁达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上不免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李筱瑛小姐的神色倒是颇为镇定,她看了一下自己玉腕上小巧而又精致的手表,说:
“英军按预定计划,把新加坡通往柔佛州的海上长堤炸断了,免得日本军队从长堤直冲过来……”
“那新加坡保卫战,还能坚持多久?”郁达夫问道。
李筱瑛想了一想说:“也就是几天吧,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
“我们晚上再谈吧,我现在得马上去找陈嘉庚先生和胡愈之兄商量——”
三层楼上。郁达夫寓居的书房里,窗幔落下来了,室内乳黄色的电灯光把两个偎依着的人影映在了窗幔上。
李筱瑛小姐在和郁达夫惜别。
“明天我就要随情报部撤退了!”
“这么快!”
“非走不可的,这是命令呀。”
“去哪儿?”
“爪哇,以后大概再转印度。”
郁达夫颓然坐在了沙发上,眼睛里流出了两泓清泪。他想妻子(王映霞女士)已离他而去,儿子也已经回国去了,现在女友又要别他而远行。想到这里,他真是难过极了,伤心极了……
“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言自语道,禁不住垂首而泣。
李筱瑛小姐用手轻轻托起郁达夫那张苍白而又瘦削的脸,安慰他道:
“你别难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呀!”
“是么?”她的话似乎给郁达夫保留了一线希望。
“古人不是说‘听其声如见其人’吗?我是联军电台的广播员,你以后从广播中听到我的声音,不就是等于见着我了?”李筱瑛笑吟吟地说,轻轻地吻了一下郁达夫的额头。
“我以后一定常常收听你的广播!”郁达夫感动地说道:“不论你走到天涯,我走到海角,我都要寻觅你的声音,寻觅你……”
“一言为定!”李筱瑛笑着,乘势就倒在了郁达夫的怀里。
两人亲昵了一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热烈地接着吻……
过了一会儿,郁达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
“明早就要分别了,我们今晚好好地喝几杯!”
李筱瑛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的。你等着,我换换衣服——”
她脱去了外装,换了一件宽松的睡袍。领口大大地敞开着,露出一抹雪白的酥胸。
郁达夫从酒柜里取了好几瓶上等名酒。他刚打开了一瓶,正要往两个大杯子里倒酒呢,李筱瑛小姐把他的手按住了,笑吟吟地说:
“我来斟酒吧。你要乖乖的,听我的话——”
她喝了一小杯。
而且,她也只让郁达夫喝了一小杯。
郁达夫所在的新加坡“华侨抗敌委员会”那批文化人,于1942年2月4日清晨从炮火纷飞的新加坡撤退到荷属小岛巴美吉里汶。由于大多数人都没有取得合法的入境手续,所以在岛上被扣留了几天,2月9日又转赴望嘉丽。2月15日新加坡沦陷后,他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于是紧跟着在第二天又撤退到望嘉丽对岸的保东村。郁达夫在这里开始蓄胡子,学习印尼语,准备长期隐居。他每天都要饮酒赋诗,现存《乱离杂诗》11首,大半是在这个尚未开辟的荒村里写成的。正如胡愈之所说:“从他的《乱离杂诗》中,我们可以知道他是把燃烧着的热情寄托在这位年轻的小姐(指李筱瑛)身上,正如但丁之于比德丽斯一般,达夫是拿她作为形象,以表现他的伟大的理想和爱。”下面摘录四首——
其三:夜雨江村草木欣,端居无事又思君。
似闻岛上烽烟急,只恐城门玉石焚。
誓记钗环当日语,香余绣被隔年薰。
蓬山咫尺南溟路,哀乐都因一水分。
其五:久客愁看燕子飞,呢喃语软泄春机。
明知世乱天难问,终觉离多会渐稀。
简札浮沉殷羡使,泪痕斑驳谢庄衣。
解忧纵有兰陵酒,浅醉何由梦洛妃?
其七:犹记高楼诀别词,叮咛别后少相思。
酒能损肺休多饮,事决临机莫过迟。
漫学东方耽戏谑,好呼南八是男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愁绝萧郎鬓渐丝。
其九:漂零琴剑下巴东,未必蓬山有路通。
乱世桃源非乐土,炎荒草泽尽英雄。
牵情儿女风前烛,草檄书生梦里功。
便欲扬帆从此去,长天渺渺一征鸿。
在保东村避难时,他每隔两三天必定去附近的市镇听巴城的广播,这一方面是出于对战局的关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想要听听女友的声音。“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虽然已经人过中年,但郁达夫仍然像是初恋的小伙子一样,听到爱人的声音便能产生莫大的不可名状的愉快之感。
二 真情“婆陶”何丽有
1942年6月,郁达夫由于精通日语,被迫在武吉丁宜日本宪兵队当通译,历时半年有余。在此期间,郁达夫暗中保护和营救了不少抗日的华侨和印尼群众。
这时他已经化名为“赵廉”,正式身份是商人,经营着一家“赵豫记酒厂”。有一段时间,王任叔(巴人)就住在郁达夫的公馆里,名义上是郁达夫雇用的“役夫”。
夜深了,偌大一座欧化了的马来式的房子,显得异常凄清。王任叔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对郁达夫说道:
“可是,一个大商人怎么会没有一房妻室呢?日本人不会怀疑到这一点?”
这,正是郁达夫所担心的。何况,他本是风流自赏而又从女人堆里打过滚来的大才子、大情人,虽然已是“不惑之年”,但“六根未除”,仍然需要女人的温存与爱抚。女性的爱,是任何别的东西所代替不了的;情爱的要求,只能靠情爱来满足。王映霞女士已经离他而去了,李筱瑛小姐又同他天各一方。她们两个人都是非常美丽聪明的女性。但是,当郁达夫考虑到自己第三次结婚的时候,他希望娶的女人既不能美丽,更不能聪明才行,因为一个聪明美丽而又有文化的女人,容易知道他的底细(身分、来历),这对他现在的处境是非常不利的。
日本人既有这种疑问,便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流露出来。郁达夫为了去除他们的猜疑,便说他是没有太太的,极愿意结婚。他四出托人做媒,并表示:“他没有条件,美丑不成问题,身世更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