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上神仙侣?”郁达夫心想:“这不是套用了易君左兄的诗句么?”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那首“敢将眷属比神仙,大难来时倍可怜”的诗句,心中不觉一阵黯然神伤。
李铁民接着吟道:
“海上良缘说淑嘉,分持彩笔各名家。春风未瘦梅花貌,闺阁漫吹遍地笳。回首应难忘创造,寄情未必是烟花。缠绵但看鸳鸯侣,相爱相邻水一涯。”
吟罢,他又端详着王映霞的丰采,解释道:
“五年前上海小报,有《春风吹散了王映霞的诗意》一文,谓王女士容华已憔损。今来海外,见其丰腴,始知不然,第三句意指此。”
大家又都哈哈笑开了。王映霞脸上微微升起了一片红霞。
“咔嚓!咔嚓!”她右手执剪,左手拢梳。动作非常麻利。
胡浪漫紧接着又和诗一首:
“文坛久已擅风华,咏絮多才傲大家。东壁图书伤劫火,故园风雨乱胡笳。绮窗休展阴符课,心地浅开智慧花。漫道诗人惯漂泊,红妆相伴到天涯。”
“好!好!——这末一句再好没有!”有几个人高声喝起彩来。
王映霞一边听着,一边又为郁达夫修剪指甲。及至听到“红妆相伴到天涯”一句,心中也不免生了许多感慨。是爱?是怨?她一时也分不清楚。郁达夫伸出手来,她把它托在自己右手的掌心里。刚要剪——她突然犹疑了一下,像看手相似的,仔细端详起郁达夫的手来。啊啊,正是这双手,怀着浓烈的感情为她写过那么多的情书和情诗!正是这双手,曾经是那么充满爱抚地抚摸过她的全身。然而也正是这双手,恶狠狠地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红杏出墙”……
想到这里,她心里禁不住一阵战栗。手微微抖动着。那把剪刀仿佛突然生了锈似的,变得不听使唤了。
“咔——”奇怪,怎么剪不动了呢?
是我已经没有执剪之力,还是由于他铁石心肠,以至于连小小的、薄薄的指甲都变得像钢板一样难剪了呢?
“好了么?”郁达夫见王映霞执剪不动,就不耐烦地问了一句。“我还要赶去参加朋友们的宴会呢!”
“啊啊。”王映霞定了定神,极和顺、极妩媚地一笑,说道:“这就好。你别着急啊,——当心我一不小心剪了你的手哪!”
客人之中有两位女士,看见郁达夫和王映霞如此伉俪情深,不禁羡慕备至。雅贞小姐当即和原韵一首:
“富春江上神仙侣,夫婿耽书不做家。十万酒兵曾转战,三千毛瑟壮边笳。余生岂尽沙场革,墨沉宜开海外花。别有诗情销未得,爱无涯乐亦无涯。”
绯燕女士在一旁笑道:“好一个‘爱无涯乐亦无涯’啊!王女士,你说是吗?”
王映霞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她小心翼翼地为郁达夫修剪着指甲。
“我们都做了,你也得来一首才行!”客人们一起“围攻”起绯燕女士来。
“我已经想好了!”绯燕女士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吟道:
“流传佳句意笼纱,海内文风树一家。有眼光阴疑蝶梦,无边春色落胡笳。同林窃比鸳鸯侣,别路愁添社宇花。漫向星洲营生圹,岳坟惆怅隔天涯。”
听到这里,郁达夫一阵心酸。“‘漫向星洲营生圹’——呵呵,他们哪里知道我是‘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啊!……”心里一难受,眼泪跟着就要流出来了。他赶紧忍住,换上了一脸笑容说道:
“新营生圹在星洲,全赖诸位多扶持哩!”
“好说,好说!”关楚璞说道。“当此乱世,我等同舟共济,共扶艰危才是。”
这时王映霞也表演完了她的“家庭作业”。客人们又说笑了一阵,也就各自走了。
于是屋子里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郁达夫和王映霞默默地枯坐着。谁也不再说话。谁也没有心思说话,夫妻俩甚至都懒得抬起眼皮来看对方一眼。
如果仅仅是沉默倒也罢了,他们的沉默之中又分明暗含着紧张和对峙——情感与情感、灵魂与灵魂的严重对峙。
“啊啊,她是多么善于伪装呀!在众人面前,她竞像是一个贤妻良母似的。一个人就怕做假。虚伪乃是最可恨的事情。”
“我呢,我又为什么那样的愿意受你欺凌而不自觉?难道真的犯了天大的罪恶了么?实实在在,我还是在为着三个无辜的孩子,与想实践十二年前我答应你结婚时候的决心啊!为着不愿把你的声名狼藉,才勉强再来维持这一个家的残局,才不惜处处都委屈自己,牺牲自己,克服自己,把你的一切丑行,都湮没了下去,想使它沉入遗忘之海底……”
“她不是对我说过:‘你若希望我不再回想你过去的罪恶时,只有你先向我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一字不提——啊啊,这不正是她‘不打自招’么?如果根本没有发生那种苟且之事,还有什么提不提的呢?那个许绍棣为什么不敢站出来予以澄清呀?她要求我‘一字不提’,正好说明了她心中有愧。自己做了那样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叫我为了顾全她的名誉默默地忍受着痛苦。”
“家丑不外扬,今天我在客人们面前总算又照顾了他一次。他要是再不领情,那可真是朽木难雕了!”
“哼哼……”
“哼哼……”
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但在内心深处,却在进行着激烈的、面对面的交锋。简直像是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奇怪的是,他们都相信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心事,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心里在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又是那么隔膜,在隔膜中依靠自己的主观想象来猜测对方。因此,这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简直又像是京剧舞台上的《三岔口》,只有心灵的撞击而没有任何有声的呐喊与呼啸;在黑夜中互相摸索着拳来脚往却又实在是出于误会和隔膜。
过了一会儿,一辆小汽车开来了。李词佣请郁达夫夫妇去参加欢迎宴会。郁达夫脸上又充满了笑容,他笑呵呵地唤王映霞道:
“映霞,你为我剪了指甲梳了发,你瞧我现在这副形容,可以拿得出去吗?”
王映霞为他修整头发,是严格按照郁达夫习惯的那种样式:头发略长而向后倒。她还记得当年在尚贤坊第一次见到郁达夫时留给她的那个印象:颀长的个子,脸色略带青白,头发剪得很高,像是一个温良尔雅的绅士。如今他却面色憔悴,完全失去了那时的潇洒丰采了。心里虽这么想,她嘴里却哈哈笑了,连声说:
“拿得出去,拿得出去。——李先生,这就走么?”
“请上车!”李词佣笑着催促道。
王映霞伸出一只手来,挽住了郁达夫的胳膊。两人又像一对情深爱笃的夫妇一样,双双同赴宴会去了……
这是位于郊外的一家酒肆。当他们夫妇俩联袂偕来时,早在那里等候一睹郁达夫尤其是王映霞风采的男男女女,一起喝起彩来。大家鼓掌欢迎,并为这一对人间仙侣祝福。
“王女士的美名,我早在郁先生的《日记九种》中就知道了,这次的会面,使我觉得她的修短合度,雍容华贵,更有甚于所闻。名如其人,‘映霞’两字,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美丽写照啊!”李冰人对身边的绯燕女士窃窃私语道。
“可不是嘛!”绯燕女士微微颔首,用艳羡的眼光看着王映霞和郁达夫说:“我心里想:以具有郁达夫这样一个性格的文人,居然有这样一段姻缘的成就,足见冥冥中的主宰者还是很公道的哟!”
星岛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盼望国内作家的新鲜而富有刺激性的演讲。郁达夫看了他们那种热情的样子,简直要掉下眼泪来。在宴会上,他首先报告了国内文艺界抗战工作的情况,并就南洋文艺的几个问题发表了精辟的意见。
青年诗人冯蕉衣忽然发话问郁达夫道:
“耶鲁先生写了篇文章,说郁先生对鲁迅的人格与精神有所轻视。你怎么看呢?”
“这个么——”郁达夫又呷了一口酒,他知道这是耶鲁针对他在《几个问题》中的一段话而发的。上海最近有些人提出“鲁迅风”的杂文体现在是不是还可以适用,郁达夫以为可以不必用全副精神来对付,因为这不过是一个文体和作风的问题,如果讨论的人个个是鲁迅的话,则那场讨论或者大可不必的。这是对死抱了鲁迅不放,只在表面上抄袭其文风的一般人说的话。没想到竟引起了耶鲁先生的一番责难。想到这里,郁达夫非常感慨地说:“鲁迅与我相交二十年,就是他死后的现在,我也在崇拜他的人格,崇拜他的精神。”
绯燕女士插嘴道:“浙江一定是培育文人的佳壤吧?古代的不说,‘五四’以后,就出了鲁迅、郁达夫、茅盾……”
郁达夫呵呵大笑。他已经颇有酒意了,舌头不知怎的一转,就又扯到了他感到痛心的事情上。“后来,”他瞪着红红的小眼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时候,鲁迅曾写过一首诗送我,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
王映霞心里怦怦直跳。天知道郁达夫会讲出些什么来!乘他又拿起酒杯往嘴里灌的当儿,她赶紧伸过手去拦住了,一边嗔怪道:
“酒喝多了是不是?这真是呀,‘不听夫人言,吃亏在眼前’!人一醉酒,话就特别的多,而且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她表面上(口头上)是在劝郁达夫禁酒,实际上却是怕他一激动起来,把“家丑”张扬出去。可是那些青年男女都不理解她的这种苦衷,作为爱好文艺的青年,都有一种想知道前辈作家生活经历和新闻轶事的强烈兴趣,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爱听,爱听,我们都爱听郁先生讲呢!”
“王女士,你就让达夫先生讲下去吧!”
王映霞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坐立不安,但又无可奈何,脸上还不得不做出一副温顺、随和的笑容来。
“好吧,我就不管了,本来我同你们的‘达夫先生’是有约法三章的——”
她笑嘻嘻地说。又瞟了郁达夫一眼,意思是提醒他曾经答应过“往事一字不提”。
也不知道郁达夫是真的酒醉了呢,还是有意不遵守他和王映霞的“约法”。他根本就没有理会王映霞的眼色和“话里的话”(他本来是应当听得出来的),情绪激动地又说开了:“我因不听鲁迅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出身,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过我们的先生,对我竟做出了比邻人对待我们老百姓还更凶恶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一次的抗战军兴之后。我现在虽则已远离祖国,再也受不到他的奸淫残害的毒爪了;但现在仍还在执掌以礼义廉耻为信条的教育大权的这一位先生,听说近来天高皇帝远,浑水好捞鱼的缘故,更加加重了他对老百姓的远溢过钱武肃王的德政。……”
宴会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了。众人虽不明就里,但郁达夫说的“弄得家破人亡”一句话,分明是向他们挑开了他和王映霞家庭纠纷的帷幕。于是大家只好含含糊糊地应和道:
“啊啊,是么?——”
绯燕女士尤其多长了一个心眼。她注意到王映霞女士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然而在众人面前,王映霞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与羞愧。她笑盈盈地——这自然又是极力装出来的——抿着红红的葡萄酒,说道:
“这酒还真有些上脸呢!达夫,我有些脸红了是不是?”
她向郁达夫送过去一个美丽的秋波,心里却把他恨得要死。
过了几天,已经探知了某些内幕的绯燕女士,来到王映霞的办公室。两位女性竟然如熟人似的谈得非常投机。
“女人出来工作好吗?”绯燕女士向王映霞请教道。
“男女平等是骗人的。”王映霞感慨地回答说。“女人还不是工作场中的点缀品?”
“恋爱的滋味怎样?”绯燕女士又好奇地问。
“恋爱的滋味丑极了!”王映霞摇摇头说。“男人们都是自私的,他们自身可以尽量的浪漫,而女人们最好束缚得不要动一动!”
“女人工作”,“恋爱”等等,都是王映霞编辑的“妇女版”上经常涉及的题目,但绯燕女士却不满足于停留在一般化的讨论上。这几天来一直憋在她心里的疑问再也忍不住了,她带着某种好奇与神秘的意味对王映霞说道:
“恕我冒昧!你和郁先生究竟是他负你,还是你负他?”
王映霞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了:“他有一张照片在我这里(从桌子里面取出照片来),里面是姐妹花的红舞女,他居其中,……唉,往事如梦,请你原谅,我也不愿多说了……”
她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三月五日香港《大风》旬刊要出版周年纪念,丹林老兄嘱我给他们寄点东西去。我从自己1936年到1938年间的诗词中,选出诗十九首和词一阕,加注编成《毁家诗纪》。关老你看看,给《大风》上发表好么?”
郁达夫把一叠厚厚的原稿拿出来给关楚璞先生看。这些诗词尤其是注文,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郁达夫和王映霞婚变的内幕。联系到他们夫妇平日问貌合神离,时起勃竑,关楚璞看后深感郁达夫此举将导致严重的后果。考虑再三,他郑重地对郁达夫说道:
“就诗而论,实在写得清新流利,哀惋动人,有几首可以称为绝唱。只是如公开发表出去,关系重大,望达夫兄三思。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郁达夫摇了摇头。“我自己也认为写得很好,若不发表,很对不住读者呢!何况我的目的乃在于‘以挽横流’,我对映霞可称是‘珍如拱璧’,爱之深当然便责善也备……”
的确,以受害者的感情和感觉来写作品,郁达夫是最拿手不过的。他以《诗纪》的形式把家丑外扬,除了一般文人常有的那种强烈的创作欲与发表欲——也就是“不吐不快”以外,还由于他特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爱好自我暴露”的癖性,这在他几乎是已经成了一种病态。
他没有听从关楚璞和其他几位朋友的劝阻,把《毁家诗纪》寄给了香港《大风》旬刊的编者陆丹林先生,并声明“不要稿费”。这是1月20日的事。王映霞事先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把那些诗词加注编成《毁家诗纪》,郁达夫都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干的。《大风》旬刊周年特大号上把《毁家诗纪》发表了出来,陆丹林并应郁达夫的要求,用郁达夫的名义,把这一期的《大风》旬刊分别寄给了蒋介石、叶楚伧、于右任、邵力子、柳亚子各一册。
这一期的《大风》旬刊,一时轰动了国内外,由初版再版而至四版。上海的《古今》半月刊、《永安》月刊和日本的《日本评论》也纷纷予以转载或译载。
3月初的某一天,郁达夫上报馆去了,阳春也到一家美国教会学校上学。寓楼里又剩下王映霞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从卧室踱到郁达夫的书房里,看见写字台上放着香港出版的《大风》旬刊周年纪念特大号。“这一定是陆丹林先生寄来的。”她想,于是就顺手翻开来读着……
“映霞来闽后,亦别无异状,住至1937年5月,以不惯,仍返杭州,在这中间,亦时闻伊有行迹不检之谣,然我终不信。”
“……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6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
……
读了一遍,再读一遍。好似五雷轰顶,好似万箭穿心,王映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她不相信郁达夫竟会如此对待她,几乎“是把世界上所有的每一篇小说中的坏女人,都比成了我……最可恶的,就是他想用一箭双雕的毒计,说我曾受过某人的三十七万美元的一件谣言,他以为这样才成功了某人的贪污,证明了我的爱钱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