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他就制夏衣一套,预备在宴客时穿的。今天他穿着新制的夏衣,颇有些飘洒俊逸的样子。又那么温文尔雅,一派文士风度。心里高兴得非常,脸上也就布着喜气。王映霞盛装艳服,益发显得丰姿绰约,倾国倾城。西子王嫱,杨妃虞姬,莫过于此也!
王二南先生亲自出席。他是这次订婚仪式的主婚人。
此时孙百刚的太太掌华正在杭州。事先王映霞曾去邀她参加,意思是要她作为介绍人的身份去的。掌华写信征求孙百刚的意见,孙百刚复信说:能避免不去最好,万一真逃不脱,只好去到一到,但不要正式以介绍人的名义出面。可是,没有介绍人怎么行呢?王家是杭州名门,这个脸他们可丢不起!王二南老先生亲自出马相邀,掌华碍于情面,只好去参加,而且算作是男女两家的共同介绍人。
“孙师母!……”王映霞一见掌华光临,就马上迎上前去极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
“孙太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呢!你来得正好!”郁达夫也笑眯眯地对掌华说道。前些日子他对孙百刚夫妇的一肚子不愉快,此时已经烟消云散了。不管怎么说,尚贤坊总是他和王映霞初次会面的地方。“这段姻缘,还是你和百刚玉成的呢!”他又向孙太太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我嘛,”掌华开玩笑地说道,“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哩!……”
郁养吾也在一旁凑趣道:“孙太太,将来他们好也罢不好也罢,即使要舂梅酱,也不许舂到你身上就是——”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郁达夫和王映霞请众位宾客入席。就座后,郁达夫一边举着酒杯,一边向大家说道:
“承蒙诸位亲朋好友光临,达夫和映霞不胜感激。宴客之夕,无拘无束,大家痛饮才是!”
“恭喜!恭喜!……”
宾客们纷纷举杯,向郁达夫和王映霞祝贺。杯觥交错,笑语喧喧。一叠声“干杯”!“斟上”!从粗的细的、大的小的喉咙中爆发出来。郁达夫向王二南先生敬了一杯酒,老爹爹笑呵呵地一饮而尽。王映霞在这种交际场合是应酬惯了的,先敬这个,后敬那个,和这个碰碰杯,朝那个笑一笑,都掌握得极有分寸而又得体。孙太太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心里暗暗佩服王映霞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怪不得郁先生那么得意忘形,笑逐颜开,他果然艳福不浅呢!”
王映霞的图画老师周天初——据说也是女方的介绍人之一——已经是醉醺醺地了,舌头都已经不大好使唤,但他咧着嘴,结结巴巴地笑着提议道:
“郁——郁先生,乃,乃当今文坛巨子,巨子。不仅小说写得大胆,大胆,对于诗词尤有功力。今夕新婚之乐,岂——岂能无诗乎?请,请当众公布——公布如何?”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中又夹杂着“吃吃”、“嘻嘻”的暗笑——这,自然是由周天初的“结巴”引起来的。
郁达夫从座位上站立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宾客。然后清了清喉咙,说道:
“达夫不才,愿当众献丑一二!”
他正要即席赋诗,那周天初老师忽又打断了他。“我——我要点个题目,题目。”
“请命题。”
“单要写你和映霞两人恋爱情事的!”周天初忽然不结巴了,口齿伶俐地出了这样一个题目。
“好啊!好啊!”
“我们就是要听这个!要听这个!”
“来一首情诗!来一首情诗!”
众宾客七嘴八舌地大声附合道,气氛顿时变得更加活跃起来。王二南先生像一个弥勒佛似的向郁达夫微笑着,温和的目光中满含着信任与鼓励,又仿佛有“还要再考一考你临场应变赋诗如何”的味道。
郁达夫望了一眼紧挨在身边的王映霞:明眸皓齿,粉颈朱唇,盛装艳服,遍体生辉,比平时更显其美。昔日范蠡携西施隐遁五湖,他也梦想有朝一日和王映霞漂洋过海,到欧洲去举行婚礼。今日宴客之夕,就是朝着自己理想的实现,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这样想着,一种无比快乐、无比幸福的感觉,充溢在郁达夫心里。他略为思索片刻。当即赋诗一首——
走马重来浙水滨,
歌舞西湖最有名。
由来春兴夸三月,
风流还许到红裙。
诗酒纵难追白也,
毕竟倾城是美人。
相思倘化夫妻石,
便算桃园洞里春。
知否梦回能化蝶,
富春江上欲相寻。
众皆拍手称妙。王二南老先生也频频点头,微笑着说:
“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以孙婿之才,当与子建相伯仲耳!”
周天初接过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此诗一传,杭州纸贵——那是一定,一定的了!”
郁达夫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他又睥睨着眼睛看了王映霞一眼,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大家说道:
“达夫枉有子建般才,却无潘安般貌,如之奈何?……”
几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周天初正往嘴里灌黄汤呢,一笑不打紧,酒入气管,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他的太太连忙给他轻轻捶背。一位宾客一边笑着一边恭维道:“比潘安么?——也不差的,也不差的!”郁达夫听了,就像秃顶上长出了新发,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一样,心里很是欢喜。王映霞却怪不好意思的略把身子扭了一扭。掌华抿着嘴儿向王映霞笑了一笑,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郁达夫想到王二南先生是他和映霞婚约中仅有的一个应允者和促成者,如果没有他老人家对自己的赏识和器重,他肯定不会把如此心爱、如此宝贝的孙女下嫁给像自己这样的一个穷文士的。他记得二南先生年轻时(二十八岁)曾有一篇《江城五月落梅花赋》,受到浙江按察使孙家毅的赏识,于是就向王二南先生拱了拱手,又即兴做了一副对子:
“聚丰园谈诗,穷士千秋逢伯乐;二南公作赋,江城五月落梅花。”
“呵呵呵!……”
王二南先生听了仰头大笑。众宾客不解其意,只顾各自猜拳行令。
“六六六呀!”
“五魁首呀!”
“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满上!满上!”
“干!干!”
色香味俱全的杭州名菜,诸如东坡肉、火烤神仙鸭、赛蟹羹、干炸响铃、幸福双、西施舌等等,一盘盘、一碟碟、一盆盆、一碗碗的端了上来。相传早在南宋就已脍炙人口的西湖醋鱼,别看热气腾腾,那鱼儿却兀自张合着嘴巴。一双双精致的象牙筷子伸了过去,一句句赞美声吐了出来。郁达夫起身到各大圆桌前向宾客们一一致谢应酬。借这个机会,孙太太掌华悄悄附在王映霞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映霞脸上倏地飞上了一朵红霞。
“你们——‘同房’了吗?……”
王映霞吃吃地一笑,又摇了摇头。
“我才不信呢!”掌华轻轻拧了一下王映霞的胳臂。
月影移墙。这一次盛筵,从晚上七点多钟一直持续到深夜十二点。酒过三巡,食过五味,大家豪餐痛饮了一场,尤其是周天初和孙太太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因为醉得太凶,当晚是不能回去的了,所以郁达夫就送他们在聚丰园菜馆附近的旅馆里过夜。
一切安排妥帖以后,郁达夫已经弄得疲倦不堪。“和映霞的事情,今夜定了,以后就是如何处置荃君的问题了。”临睡前他想。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与郁达夫有所不同,王映霞对于这次聚丰园的订婚喜酒很感满意。作为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她是好面子的,这次喜宴,她觉得给自己面子上增添了光彩。所谓“我当然不会马马虎虎答应他”也者,此即为其中之一项。她要郁达夫明媒正娶。她自然不是那种安于姨太太地位的小家碧玉,“明媒正娶,以我为大为尊”是她的原则。
郁达夫忽然想起刚才酒宴中间,孙太太和映霞耳语了好半天。(那没有逃过郁达夫的眼睛,因为不论他走到哪里,也无论他同什么客人应酬,王映霞始终是他关注的中心。)他就感兴趣地问道:
“映霞,刚才孙太太都和你嘀咕些什么啊?”
王映霞脸颊顿时羞得飞红。她软软地笑了一笑,娇声回答道:
“那是我们女人的秘密。你别问!”
她又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似的,从郁达夫怀里跑开了。在没有正式结婚之前,固守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王映霞的又一条原则。
午后天空暗淡,湿云低迷。郁达夫和王映霞两人又一起去游西湖。先至三潭印月,后过西泠印社、平湖秋月。天上淡云微雨,时弄游人。柳浪闻莺处荷花已开满,荷叶上溜珠点点。湖光、山色、塔影、花香,令人留连忘返。傍晚归来时,看见东北半天晴色,淡似虾背明蓝。保椒塔直立在明蓝的画里,美不可以言喻。到湖滨后,雇车到金刚寺巷,已经是野寺钟声齐动的时候了。
晚上郁达夫本欲和映霞去城站望月,因为她明天要去嘉兴,所以留在家中,和她话别后的事情。儿女情浓,英雄气短。两人紧抱了许多回,亲了不计其数的吻。
“生不逢时,想来想去,终没有一条出路。”郁达夫谈及以后立身处世事,禁不住这么感慨起来。前两天他接到上海来信,知道当局果然去创造社出版部搜查了,且在调查他在杭州的住址。
王映霞盈盈欲泣,对郁达夫说道:
“你安心养病吧,不要出去——我禁止你出去呢!”
“啊啊,映霞,你真是我的知己!”郁达夫感激之至,一下子又把王映霞揽在怀里。
忽而他又低头不语了。他有心事:荃君来信,也在担心他的病状。可是她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和映霞吃了订婚喜酒了……
“怎么了?”看见他低头不语,王映霞有些奇怪地问道。
“哦哦,没什么呢。”郁达夫装着打了一个呵欠,说:“游了半天的湖,身子有点乏了。”
“那就早点安歇吧,明天我也要赶车去嘉兴呢!”
“好的,好的……”
第二天王映霞回嘉兴就教。郁达夫写了一封信去给在北京的孙荃,告以和映霞的关系。
一个人怏怏不乐,郁达夫决意早日回上海去。可是上海又有信来警告,嘱他千万谨慎,所以上海之行,只得暂作罢论。他打算再在杭州待几天,本礼拜日再潜行赴上海。
晨起一阵急雨。早餐后,郁达夫冒险出游。天上黑云尚在飞舞,但西南一角,已放光亮,可以慰行旅人的愁闷。他先坐车到闸口,上六和塔去看了一回旧题壁的词——前年冬天他来此游玩时偶然交结了一位年轻游女,当即题了这一首《蝶恋花》赠她:
客里相思浑似水,
似水相思,也带辛酸味。
我本逢场聊作戏,
可怜误了多情你。
此去长安千万里,
地北天南,后会无期矣。
忍泪劝君君切记,
等闲莫负雏年纪。
题词依然在,游女杳无踪。郁达夫苦笑了一下,心里微微漾起“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触。
接着再往下看第二首《金缕曲》,那是寄给北京的丁巽甫(《一只马蜂》的作者)和杨金甫(《玉君》的作者)两位朋友的,也题在这六和塔的壁上:
兄等平安否?
记离时,都门击筑,(丁)汉皋赌酒(杨)。
别后光阴驹过隙,又是一年将旧。
怕说与“新来病瘦”!
我自无能甘命薄,
最伤心,母老妻儿幼。
身后事,赖良友。
半生积贮风双袖。
悔当初,千金买笑,量珠论斗。
往日牢骚今懒发,发了还愁丢丑。
且莫问,“文章可有?”
即使续成《秋柳》稿,
语荒唐,要被万人咒。
言不尽,弟顿首。
看着,看着,郁达夫不禁又想起了鹿和班里的那几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妓女来了。往日在游艺场中感得的那一种孤独的悲哀,和一种后悔的心思混在一块,笼罩上他的全身心。似乎感到脊背上袭来一股冷气。唉唉,那时的事不想倒还罢了,一想起这就是过去自己的形象,郁达夫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恐惧,同时就更觉得现在自己的生活实在犹如幸福的梦境一般。一想到这些,他觉得怎么也不能报答王映霞使之“寒灰复燃”的恩德。
而这,是荃君所做不到的!
于是郁达夫对王映霞的思念就更加深切了。他写了一封信给她,中间附词《扬州慢》一首,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苦和由衷的感激:
客里光阴,黄梅天气,孤灯照断深宵。
记春游当日,尽湖上逍遥。
自车向离亭别后,冷吟闲醉,多少无聊!
况此际征帆待发,大海船招。
相思已苦,更愁予,身世萧条。
恨司马家贫,江郎才尽,李广难朝。
却喜君心坚洁,情深处,够我魂消。
叫真真画里,商量供幅生绡。
西天落日,红霞返射在葛岭山顶,遥望湖上远山,和湖水轻烟,接成一片。杭州城市,为晚烟所蔽,东南一带,只见几处高楼浮耸在烟上。可惜湖滨多兵士,游人太嘈杂,不能细赏这西湖夏日的日暮的风光。郁达夫决定后日将去上海,今天的半日游,总算是他此次客杭一月来的殿末之游。“下半年若来,不晓得人事天然,又要变得如何了?……”他总觉得天时在和他作对,所以郁郁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