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很为她欢喜。从屋外可亲可爱的自然——这是劳动的赐物中,他领悟到:要享乐,先必须劳动,劳动以后的享乐,其味更纯更厚,这比过无聊日子,实在要好百倍。所以,他在4月30日的日记中写了这么一段话。
“明天是5月1日,世界劳动者的最可纪念的日子,从明朝起,我相信我的精神肉体,一定还要加强速力的进步许多。”
5月1日的日记中,他又写道:
“过去的种种情形,现在不暇回顾,我对于过去,不再事伤叹了。要紧的是将来,尤其是目前……”
新月一弯,挂在苍蔚的天里。
王映霞送给他一个黄花枕头。郁达夫躺在枕头上很想做一个好梦,在梦里和王映霞相见,但体热增高,头痛腰酸,又腹泻不止。病得很凶,似乎是将死的样子。一连病了好几天,天天睡在床上。病中又给王映霞写了几封信——虽然写来写去仍是那么几句话,但只要是给王映霞说的,他就总觉得说一万遍也不嫌烦。
5月3日早晨十点写的信中,说到与孙荃离婚的问题:
“……过了端午节,就去北京。映霞,请你放心,我这一方面的事情,我总拼命去办。若力量不足,有办不通的时候,我自会和你商量的,因为目下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就是我和你两个人了,另外还有什么人可以商量呢?”
5月9日午后三时的信中又表明自己的决心:
“……因为无论如何,我们总还不能离开世界,离开中国的腐旧的社会。可是映霞,我希望你能够信赖我,能够把我当作一个世界上的伟大的人看。更希望你能够安于孤独,把中国的旧习惯打破,所谓旧习惯也者,依我看来,就是无谓的虚荣。我们只教有坚强的爱,就是举世都在非笑,也可以不去顾忌。我们应该生在爱的中间,死在爱的心里,此外什么都可以不去顾到。……我对于你所抱的真诚之心,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为你而死,而世俗的礼教、荣誉、金钱等,却不能为你而死。”
生在爱的中间,死在爱的心里!郁达夫对王映霞抱的正是这种态度。然而一春无事为“花”忙,这“花”究竟能够不能够如他的理想,一直的浓艳下去,却仍是一个疑问。因为培护名花,要具有大力,他觉得自家的力量还有些不足……
王映霞得知郁达夫患病后,就从嘉兴赶来探视,她看出他的眼睛里果然呈现着一种异常的黄色。
“你?……”
“我害了重伤风,自前月25日那天起,将近十天,没有好过。已经请周文达医生看过了,你不要为我心急。”郁达夫安慰她说。
可是王映霞仍不放心。她硬要郁达夫去另找一个医生看病。郁达夫勉强上钱潮那里去看了一看,果然断定了患的是黄疸病。
“伤寒以后,再变黄疸,连眼白也黄了。要注意调护才行!”
钱医生诊断说,并开了一个药方。
王映霞是陪着郁达夫一起去看病的。钱潮医生极力称赞王女士长得美,郁达夫听了很是欢喜。王映霞又陪着他去北四川路配了药,并叮嘱郁达夫道:
“万一上海治不好,就到杭州去养一个时期吧。我爹爹是认得几个名医的。”
对于王映霞的体贴关怀,郁达夫心里真是感激到了万分。夜阑人静,相拥而坐。往事如烟,心事如潮。抚今追昔,郁达夫不胜感慨。他神情激动地对王映霞说:
“男子的三十岁,是一个最危险的年龄。大抵的有心人,他的自杀,总在这前后实行的。我今年三十一岁了,回忆起来,在过去的三十年中间,饥寒孤苦,经历也是不少。感情的起伏,更有甚大的浪波痕迹可寻。尤其最近两三年来,这一种内心的痛苦,精神毁灭的痛苦,没有一刻远离过自己的心意。我觉得自己的半生,实在是白白地浪费去了。对人类,对社会,甚而至于对自己,有益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做过。本来是应该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该沉大江的了,可是这前后却得到了一种外来的助力,把我的灵魂,把我的肉体,全部都救度了。总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生,现在似乎才找到了光明的去路……”
“外来的助力?”王映霞不解地问道。
“就是你呀,映霞!”郁达夫把王映霞的双手紧紧握在胸前,“这外来的助力就是你,就是你纯真而热烈的爱情!”
“我有那么大的力量么?”
“有,有。”郁达夫连声说道,“你的爱具有救度灵魂和肉体的非凡的力量!”
“哦?……”王映霞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
第二天,郁达夫和王映霞一起上新亚印刷所,告以印全集的次序。他把《达夫全集》第一卷取名为“寒灰集”,并在第一页上加了这样一段题词:
全集的第一卷,名之日寒灰。
寒灰的复燃,要借吹嘘的大力。
这大力的出处,大约是在我的朋友王映霞的身上。
假使这样无聊的一本小集,也可以传之久远;
那么让我的朋友映霞之名,也和它一道的传下去吧!
他把印出来的第一本书郑重地送给了王映霞,并对她说:“寒灰的复燃,是借了吹嘘的大力。对于这助力的感谢,我想不以笔墨来铭记,而是以自己后半生的思想行为来表彰。”
王映霞默默地接过书来,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与郁达夫主观的想象和感受有所不同,王映霞到了嘉兴以后心情依旧是沉重的。其原因,自然有多种。一是她的表姐与留日学生龚某结婚,那种排场,那种幸福,不免引起她的许多感触。二是杭州的望族程家,过去曾向王映霞的父亲提过娶王映霞为媳,因王映霞的父亲在她十三岁时即去世,亲事即作罢。不料程家现在又旧事重提,而映霞的母亲似乎也有意让她答应。第三,也是最使她烦恼愁闷的,还是郁达夫那样一个复杂而又无可奈何的处境,加上日记引起的余波又不时在她心中作梗,所以她一度产生了后退的打算。年轻女子的心是复杂的,另一方面,在做后退打算的同时,她仍在回忆,仍在梦想,她重又为郁达夫一封封热情的来信所眩惑起来。这竞占去了她每一分钟、每一秒钟的时间。她只能在难以告人的沉醉里度着晨昏。好在嘉兴离上海很近,她可以经常去上海。而一到上海之后,又必然要同郁达夫见面。“剪不断,理还乱”,她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现在,当知道郁达夫把她视为“外来的助力”以后,她又觉得自己肩负着救度他灵魂和肉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贝亚特引导但丁从地狱升入天堂,自己为什么不能把郁达夫心里的寒灰重新点燃呢?她是完全相信并敬佩郁达夫的才智的,她相信郁达夫尽管现在冷如寒灰,但只要一旦借了外力燃烧起来,一定会灿若通天的火炬,其前途正未可限量。若以貌论人,郁达夫诚不可取;若以才德而论,郁达夫又是天地间第一个才子,又是第一个大情人。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真挚而又热烈啊!简直到了如醉如痴如狂如迷的程度,这叫她心里怎么舍得下呢?……
于是她知道了她应该向郁达夫说些什么。
“我是寒灰。”
“我是吹嘘的大力。”
“请吹,请吹,吹一口仙气,救度我的肉体和灵魂——”
“寒灰复燃,而我的名字也将传之久远。”
郁达夫和王映霞像吟诗一般,互相唱和着。尤其是王映霞,她朝郁达夫微笑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欢喜。对他的爱慕之情,又像波浪一般向前推进了……
波浪时高时低,有峰有谷。
而郁达夫此时正好处在王映霞感情波浪的高峰状态之上。
所以,他也同样快乐和满足。
王映霞上北火车站赶快车回嘉兴。郁达夫送她上车后,中午去赴宴,会见了端六、杏佛诸人。他们告诉郁达夫说:
“据说当局可以保证创造社的不封,但要你一个交换条件:去为他们帮助党务……”
“我正在生病呢……”
郁达夫摇了摇头,托病谢绝了。
他在法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从医院出来没两天,郁达夫又应邀在新新酒楼吃晚饭。遇见了胡适之、王文伯、周鲠生、王雪艇、郭复初、周佩箴诸人。席问,主人李君满面笑容的对郁达夫游说道:
“达夫兄,出去做个委员,可否?李某不才,当极力向当局举荐。”
郁达夫冷冷地一笑,回答道:
“我决定做一个穷文士而终,再也不想到社会上去做什么工作。”
郁达夫表示了“我不愿意”的态度。他生平最恨的是做官,尤其是那些懒惰无为的投机官僚。他认为中国之所以弄得不好,一大半就因为这些人太多了。眼前这位肥头大耳、满嘴流油的主人,不就是一个例子么?——这顿饭虽然名流满座,但郁达夫觉得实在吃得大倒胃口。
既然拒绝和当局合作,接受他们的交换条件,那么创造社的被封闭,看来是迫在眉睫的事。
还有,那篇《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的文章……
前些日子,也就是4月27日,日本文艺战线社的代表小牧进江和里村欣三谒访郁达夫。在谈到目前时局和文艺界现状时,郁达夫曾经尖锐地指出:“中华民族,现今在一种新的压迫之下,其苦闷比前更甚了。现在我们不但集会结社的自由没有,就是言论的自由,也被那些新军阀剥夺去了。”
“你指的新军阀是谁?”小牧进江问道。
“蒋介石。”郁达夫非常干脆而又直截了当地说,“蒋介石头脑昏乱,封建思想未除,这一回中华民族的解放运动,功败垂成,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请你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写成一篇文章,给我们杂志发表,可以么?”里村欣三提议道。
“好的,好的。”郁达夫当即答应了。他心里在燃烧着,他已经不再是一堆寒灰了。挥笔疾书,激扬文字,他痛快淋漓地写了《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一文。今天已经是6月24日,刊登这篇文章的日本《文艺战线》杂志1927年6月号,大约明天就可达到上海。官宪当局得悉后,恐怕是不会放过他的。他的危险时期,也许就在这十几天中间了……
总之,连日的不快,弄得郁达夫反而悲怀难遣,因为一己之哀思,同时更不得不加上普世界的愁闷。他想时局弄得这样,中华民族大约是已无出头之日了。“我所希望的,就是世界革命的成功。然而人心恶劣,中外都是一样,机会主义者,只晓得利用机会去升官发财,大众的利益是不顾着的,哪里还谈得上牺牲?谈得上革命?”
他决定到杭州去。这一半是为了养病,一半也是为了逃命。
天未明,郁达夫就把书籍衣箱等收拾好,于六点钟前到了车站。事前他已经写信通知了王映霞,约她在嘉兴上车,一起回杭州。午前十一点过,车过嘉兴,郁达夫下车去寻找王映霞,在长廊上来回寻了两次,都不见她,开车的铃声响了,郁达夫只好上车。心里正在着急呢,进车厢里一看,王映霞早在他的车座坐下了,一边笑着一边向他招了招手。郁达夫自然喜出望外。
“你,安排好了么?”王映霞轻声问道。她知道无论从病状和时局两方面来说,郁达夫目前都正处在“危险期”。
郁达夫笑了一笑,悄悄对她说道:
“我让一家小报《福尔摩斯》,刊登了一条消息,说‘郁达夫行将去国赴日本’了……”
王映霞“噗哧”一声笑了。郁达夫和她一路偎依着有说有笑,忘掉了病,忘掉了自己是在逃难……
郁达夫偕同王映霞到杭州以后,天气也好,饮食也好,世事全丢在脑后,总算是快乐极了。王二南老先生非常疼爱孙女映霞,爱屋及乌,对郁达夫也就特别关心照护。老人家请集庆寺僧来替郁达夫诊视。郁达夫每日服药一帖,病体果然好了些,身上脸上黄色俱已褪尽,只是眼白里尚有黄丝。他非常感谢映霞的祖父的诚挚,这一回的来杭养病和介绍和尚、搜求秘方,都是王二南先生的主张。据王映霞说,祖父是她和郁达夫婚约中仅有的一个应允者和促成者,至于母亲,则只是勉强默认而已。
由于朝夕相处,比过去更接近,王映霞较先时对郁达夫了解得更深了。于是在王映霞祖父的宽容和母亲的默认下,郁达夫和王映霞决定将他们的婚约关系正式公开在亲友的面前。王家的亲友多在杭州,而且看在王二南先生的面子上,自然不会不来庆贺的。但郁达夫却不同了,他的处境要困难、复杂得多。荃君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前些日子荃君来信,他很想复她,但没有写信的勇气,当然去北京面谈就更感心怯了。大哥郁曼陀远在北京,郁达夫拿不准他对这事会有什么看法,自然更不便启动长兄的大驾。二兄郁养吾在家乡富阳,那次在上海时见过映霞一面的,印象似乎还相当不错,但他来信说届时来不来尚不一定。总之一句话:他与王映霞的关系也许不会得到自己家庭方面的同意与认可。至于社会上舆论的非议与责难,就更是可想而知了。郁达夫想到世态人情的炎凉易变,为之不悦者通夜。租王映霞对泣时,决定明天坐汽车回富阳一次,无论如何,总要催二哥来。在订婚的庆宴上,如果郁家没有一个人参加,这叫他怎么下得了台呢!那岂不扫了大家的兴?岂不等于向众人宣布郁家根本不承认这门亲事?
荃君的怨恨(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大哥的责骂,母亲和二兄态度的暧昧,以及龙儿倘若地下有知……这一切涌上郁达夫的心头,使得他潸然泪下,心乱如麻——
“啊啊我啊!我是一个有妻不能爱,有子不能抚的无能力者,在人生战斗场上的惨败者,现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一年多半是东漂西泊,坐立不安,妻离子散,母老家贫,日日的面包青菜,都担在我瘦骨棱棱的肩上。又兼以脾气不好,易怒喜迁,不会用假面具,不会下黑心计。所以到头来,总是吃力不讨好,只落得一个对母不孝,对友不忠,对妻不义,对儿女不慈爱的大罪人!……”
他潸然泪下,心乱如麻。然而要让他丢掉心爱的王映霞,他简直又心如刀割。
他矛盾着,权衡着。结论是:心乱如麻总比心如刀割要好受一些。
汽车一路颠簸,郁达夫腰也坐痛了。十点钟时到了富阳。走到松筠别墅,见了老母,欲哭无声,欲诉无语。将近两年不见,母亲又老了许多。郁达夫和母亲不合,由于荃君的关系,已经恨她怨她到了如今,这一次忽然归来,郁达夫只想跪下去求她老人家饶恕。
“娘!……”他哽塞着,向母亲问安。
“你的事,你二哥哥都说给我听了。”母亲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一口气道,“我老了,什么都不想管,凡事都由着你的性子好了。”
郁达夫又见了二兄养吾和他新娶的第二夫人于俊英。他把自己的为难之处对二兄说了一遍,请养吾兄无论如何也要去杭州参加他和王映霞的订婚宴会。
“二哥哥,我这次是搬‘救兵’来了,请看在同胞手足的情分上,无论如何也得启动大驾去一趟,哪怕是只住一天也好啊!”
郁养吾刚刚新娶了一位第二夫人,所以对于重婚纳妾一事也就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他答应了郁达夫的请求,只是关心地问了一句:
“这位王小姐娶过来后,算是妻呢?还是妾?”
“这个嘛……”郁达夫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明明答应王映霞的是与荃君离婚呀!于俊英却在一旁笑嘻嘻地说:“依我看,‘两头大’就很好——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所谓“两头大”,即指在故乡有一位结发夫人,外面再有一个夫人的情况,当时在社会上相当普遍。
郁达夫听了,心里怦然一动。
杭州聚丰园里喜气洋洋,红烛高照。郁达夫和王映霞的订婚喜酒就在这里举行,时间是1927年的6月5日(旧历端午节后一天)。
晚上七点钟前后——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宾客齐集了,男女共到了四十余人。主要是王家的亲朋,郁达夫方面的人非常少,仅来了二兄郁养吾,不过总算是代表郁家来参加了,而且是作为男方的主婚人的身份出现的,这样郁达夫也就少了一桩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