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间,若有缘分,我只希望早些成功,再这样的过去,我怕不能支持了。映霞,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因为你看见了些什么,要这样的动气?我真莫名其妙,你真不了解我。做人做到这样,我真觉得没趣,映霞,你愿意和我死吗?让我们一块儿死了,倒落得干净,免得再这样的来受熬煎。大约我想你恨我的有两种原因,一,因为日记上记有一段我没有抛离妻子的决心。二,因为我恨你的时候,说了你许多坏话。或者因为我恨你的时候,去找了一位名之音的朋友。她和我丝毫没有关系,不过在无聊的时候,去找她谈谈话罢了。至于我的决心,现在一时实在是下不了,一时实在是行不出去,因为她将要做产了。可是将来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并且在未做到之先,你也尽可以不睬我,这又何必这样的生气呢?这也值得这样的生气么?映霞,我对你真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可以使你相信,但我想根本还是因为你还不十分爱我的缘故。你若爱我,那我的做错的事情,或者少有一点不对的事情,就不会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映霞,我在等你的回信。
达夫
三月十一日晚上
老天爷好像也在故意同他作难似的,雨终是卞个不停。第二天午前,郁达夫又冒雨跑上街去。想去坤范女校,又怕受王映霞责备,所以终于不敢去。可是心里可真是难受得很!无奈何只好往各处书店去看书。糊里糊涂,竞买了一大堆无用的英德各作家的杂着。回到出版部来,又接到了王映霞一封责骂他的信。单是骂骂倒也罢了,只是信中的这一句“断头语”,使郁达夫看了简直有如五雷轰顶——
“我至多只能和你长做朋友……”
这就是王映霞对他昨天接连发出的三封信的回答!郁达夫的心完全被搅乱了。他坐立难安,仿佛置身于炉火之上。实在忍耐不住了,他便又跑到坤范女校去,想无论如何也要向王映霞说个明白。即便是死在她面前吧,也不能做一个冤鬼。
学校的大门关着。
要不要请门房进去通报一声呢?郁达夫犹疑了。
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人。
要不要乘此机会直接进去找她?可是他的脚步又踟蹰不前。
在门口徘徊了两三次,郁达夫还是没有勇气进去。他怕看到王映霞的一脸怒容,他也怕看到那位门房的冷淡的面孑L。
一直挨到了晚上。夜色浓,雨声急。他身上冻得瑟瑟发抖,心里却像有一盆炭火在烤着。
方自懊恼间,郁达夫忽然看到有一个人打着雨伞,来在校门口向外面张望。夜色朦胧中看不清是谁。好像是一个女人,但显然不是王映霞,因为她的身材比较娇小。
他闭上了眼睛,让失望的情绪再次占据了他的心房。
“郁先生!郁先生!”那个娇小的女人忽然连叫了两声。
郁达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惊呆了。他疾步走上前去。哦,原来是陈锡贤女士!
他刚要启口,陈女士又转身向里面招手道:
“过来呀!”
郁达夫情不自禁地顺着她的手势向里一望,隐隐约约看见王映霞正站立在宿舍的屋檐下。她那亭亭玉立的丰姿,即使在暗夜中也丝毫不会减去迷人的光彩。
“郁先生,我和映霞打了赌:要是你今天不来呢,那她就照她信上所说的那样去办;要是你来了呢,那自又当别论。——我说你一定还会来的。怎么样?映霞,我赢了吧?哈哈!”
陈女士眉飞色舞地笑着说道。郁达夫听了喜出望外。王映霞迟迟疑疑地走了过来,朝陈女士啐了一口:
“就是你,多管闲事!”
陈女士伶牙俐齿,笑着抢白道:“啊哟哟,怎么竟埋怨起我来了?不是你自家说你要不理他,郁先生会寻死觅活的么?我呀,我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她这么一抢自,倒把王映霞逗笑了,郁达夫赶紧乘这个机会,约她明天到六三花园走一转。
“好么?……”
王映霞没有吭声。
“去吧?去呀!”陈女士在一旁催促道。
王映霞点了点头,总算答应了。
就同已判处死刑的囚犯被大赦了一样,郁达夫谢天谢地,又感谢这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尽管天上急风骤雨,他很轻快地跑回了家。两天来没有睡觉,今天又走了一天,他感到身体疲倦得很。躺在床上,全身就像一堆棉花,软绵绵的动弹不得。但他心里却仿佛还有什么牵挂似的,毫无睡意。他只希望早一点天亮,天亮后好同王女士见面,向她解释她对自己的误会……
王映霞第二天果然应约而至。不过看得出来,她的精神还相当忧郁。
郁达夫知道像王映霞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喜欢好玩好动。所以他并没有一见面就进行一番披肝沥胆的恳谈,而是先领着她在六三花园转了一转。看看王映霞的眉头有些舒展了,才又拉她到北四川路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一个钟头。他向王映霞谈了许多心曲:
“我自家想想,待你丝毫没有错处,并且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有变过,你何以会这样的发脾气呢?映霞,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那几页日记,就是烧毁了也没有什么,你总不是单为了这几页日记而发这么大的脾气的罢?至于旁人的话,你若在爱我,决不至于使你能如此的生气。”
王映霞的气似乎消了大半,但态度还有些勉强。“我信上不是说了么,我们只能长做朋友。”
“映霞,你仔细想想看,到了现在,你还能说这一种话么?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不妨直说。就是你要去死,我也赞成,我愿意和你一道去死。”
“……”王映霞沉默不语。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郁达夫看王映霞不说话,就又进一步倾诉衷肠道:
“映霞,这一种苦,我真受不了,请你不要这样,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直说。假如你不能爱我,也可以直直爽爽的说,我也决不至硬要拖你下水的。”
“我觉得同一个作家交往,弄得不好就会卷入一场说不清、打不完的笔墨官司。另外,读了你的日记,我似乎觉得你处处都在为自己打算……”王映霞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郁达夫听了好像很受冤枉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想对你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别的话可以不说,映霞,你但须以后看我的为人好了。”
“都说尽了么?”王映霞两眼注视着他,忽然逼问了一句。
“你指的是——”
王映霞终于把她心中郁闷已久的问题端了出来。不过她说得很含蓄、很委婉——
“那事情……”
那事情指的是与孙荃离婚。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和核心。郁达夫终于明白王映霞所以忧闷的原因了。“解铃还得系铃人”,王映霞心中的这个疙瘩,只能由他来解开。硬了硬头皮,郁达夫赌誓似地对王映霞说:
“那事情若不解决,我于三年之后,一定死给你看。我在那事情不解决之前,对你总没有比现在更卑劣的要求,你说怎么样?”
王映霞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她脸上却红得厉害:逼着一个男人抛妻离子,这总不免于心有愧吧?然而,这又怎么能怪她呢?明明是郁达夫在苦苦追求着她嘛!
郁达夫冒雨送王映霞回坤范。在弄口街灯下别去时,王映霞又特地回过头来,叮嘱郁达夫道:
“你——要早些睡呀!……”
这分明又是爱的表示。郁达夫感动得哭了,坐在车上,一直哭到家中。他想王映霞对他的爱,经此波折,大概是不会再摇动的了。以后只教自家能够振作,能够慰她的期望,事情就可以成功。
得到了王映霞的宽怀,郁达夫比得到什么宝器都还欢喜。他连日来做了许多文章,办了许多出版部的公事,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度过去。他觉得自己的活动能力还没有消失尽。王映霞的圣洁的爱,把他的活动力唤醒了。为此他对她感激得很!这种感激之情,不是一时的爱,更不是企图蹂躏对方的肉体。他想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因受王映霞的感化而大变了,会一天比一天进步。
窗外的风吹得很大。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郁达夫本来还想再看一会儿书的,挑灯夜读是他的一种生活习惯。然而,今天晚上他却想要早些睡了,他要为王映霞而保重身体。他也希望映霞能保重身体,因为她的身体就是他的生命。
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同王女士上巴黎或南欧去度异国之春。那天和周勤豪夫妇一起去算命时,瞎子先生果然算出了郁达夫正在计划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要办:郁达夫想请陈锡贤女士来创造社出版部办事,这样王映霞就可一起搬来同住了。作为对陈女士一片好心的答谢,他们还有意把她介绍给大名鼎鼎、刚刚死去夫人的蒋光慈。
第二天午后两点多钟,王映霞和陈锡贤来了,郁达夫和她们谈了一个多钟头。那两件事陈女士都慨然允诺了——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十分爽快的女子。郁达夫然后和她们一起出去,到先施公司附设的东亚旅馆开了一个房间。经过皇后鞋庄时,两位女士想要买双新式的女皮鞋,郁达夫也凑兴似的挤上前去看女鞋的式样。柜台前围着的都是同王映霞、陈锡贤一样年轻的娇娃红女,只有他一个穿着皮袍子的中年男人,探着长长的脖子,指这指那的吆喝道:
“这双——不,那双。那双黑缎的鞋子,好看得很哩!”
王映霞觉得他的样子怪可笑的,就开玩笑似的对他说了一句:
“你看什么?买一双鞋子给你的太太!”
郁达夫当即窘住了。他乘陈女士要过一只去到旁边凳子上在试鞋的工夫,悄悄对着王映霞的耳边说道:
“请你以后不要把我的那女人摆在心里,好不好?”
这是王映霞的心病,他知道。
但这又何尝不是郁达夫自己的心病呢?
陈女士选中了一双她满意的式样,郁达夫为王映霞买了一双他喜欢的那种黑缎面的鞋子。又把蒋光慈约到东亚来,为他介绍了陈女士。四人一起谈笑,又一道吃晚饭,又一起坐汽车到卡德路夏令配影戏院看一出美国新出的电影:《Third Degree》,郁达夫却感到有些不尽如意,他想下一次同王映霞相会的时候最好秘密一点,不能叫第三者参加。并不是他想做什么卑鄙的事情,而是他觉得在这一个爱情浓厚的时候,正当细细的寻味这浓情蜜意,以便他年结婚之后,也有个甜蜜的回忆。蒋光慈和陈女士挨坐在一起,细声细语地交谈着,很是亲密。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心思看影幕上的故事,自然更顾不上郁达夫和王映霞了。借这机会,郁达夫捏住了王映霞的一只手,轻声对她说道:
“若陈女士有功课不能出来,你可否说一个谎,到外面来住一晚?因为明天晚上,我在法科大学仍旧有功课的,若教得迟的时候,就可以上永安或先施去宿,不再回中国界内来了。你若能信用我的话,就请你那么办,否则我也不来勉强你,由你自己决定好了。”
“那……”王映霞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一想到要和一个男人外宿,心里就怦怦怦地急跳起来。脸上也烧得很厉害。
郁达夫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王映霞只觉得心摇神迷,一阵眩晕……
“这部电影,都讲些什么呀?”
四个人谁也回答不上来。而且,谁的心里也都明白为什么回答不上来。
“哈哈哈!……”
于是,他们只有大笑了。
回到坤范后,王映霞问陈女士:“明天你有功课吗?”
“没有。”陈女士回答道。
“啊啊!”王映霞嘴里含含糊糊,心里却感到有些失望。要是陈女士没有功课,作为好友,自己理应陪伴她才是。
“明天嘛,”陈女士一边脱衣服,一边笑嘻嘻地说,“蒋先生要约我去吴淞看海呢!也许在那里多玩两天也说不定……”
“那太好了!”王映霞忽然异常高兴起来,“密司陈,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梦。粉红色的梦。年轻女子都爱做这样的梦。
还是歌德说得入情入理:“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
……春天已经来到了。天气晴爽,屋外的阳光很和暖。从窗外看看悠淡的天空,郁达夫真想跑出去闲步,但他的直觉却阻止他出外,因为他的第六感觉在告诉他说——
映霞今天一定会来的!
下午三点多钟,王映霞果然来了。郁达夫真是喜欢得了不得。和王映霞亲了几次亲密的吻,便硬求她出去。在阳光淡淡晒着的街上,他们坐车到了永安的大东旅馆,定了一个房间住下。
像这样的大旅馆,房间里是有洗澡设备的。王映霞自家带了换洗衣裳和几种小化妆品,到浴室里洗澡。郁达夫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听着里面哗哗的泼水声,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年轻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他曾经偷看过房东的女儿洗澡;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那全身的曲线,虽然隔着玻璃却也了了可见,使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就连脸上的筋肉也都发起痉来。现在,他当然绝不会再去干那样荒唐的蠢事了,但他也禁不住要去想象王女士人浴时的种种美妙的情景:比如她那一头浓密的头发怎样像一团乌黑的游丝一样在水中飘散开来;比如她那丰满而又娇美的躯体怎样浸泡在透明的水里,她那优美的曲线怎样在水中如波浪一般起伏颤动;还有,她那皮肤的颜色怎样像香皂的泡沫一样雪白晶莹……他觉得大概只有杨贵妃沐浴时的情景,才能和此刻的王女士相媲美。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此美妙的王女士,连同她那精美绝伦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只要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啊啊!……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非常羡慕——甚至有些嫉妒——水和香皂,因为它们能够和王女士肌肤相亲。但他又怕想入非非,像年轻时一样失去控制。
“映霞,你慢慢洗吧,我出去剃个头!”他大声向浴室里喊道。现在他需要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一下目标,借此冷却一下心中的沸热。
“好的,你去吧!”王映霞在里面答道。
又是一阵哗哗的泼水声。郁达夫赶紧跑了出去。
“啊啊!今天晚上……”在理发的时候,他心里又被异样的激动与欢喜涨满了,一高兴,就多给了理发师一倍的钱。又到附近的店铺里买了许多酒食茶点,因为他打算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放王女士回去,他要同王映霞关在旅馆的房间里,尽享一夜的欢爱,不再出来了……
王映霞已经浴毕,正在梳理她那长长的、黑油油的秀发。脸上略施粉黛,颜色更加鲜艳娇嫩。一袭宽大的、薄如轻纱一样的绸料睡衣,裹在她那发育丰满、亭亭玉立的躯体上。一股淡淡的女性肉体的馨香,从她身上散溢出来,沁入了郁达夫的五脏六腑,他呆呆地看着王映霞,那抑制下去的情热,又不禁勃动起来。
王映霞被郁达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隐隐升起两朵红霞。
郁达夫只觉得神魂颠倒。“啊啊,映霞!……”他抱着她狂吻起来。王映霞也心摇神迷,她微微喘息着,一边闭上眼睛,任郁达夫的嘴唇像密集的雨点一般落在她的唇上、颊上、头上。两个吻了个醉饱,这才又相拥而坐,一边喝酒,一边谈他们以后进行的方法步骤。悲哀与狂喜,失望与野心,在几个钟头的中间,心境从这一极端跳到那一极端,不知变灭了多少次。
“我们哪能像这样的过去呢?三年等得到么?”郁达夫问王映霞。
“我对你的爱,是不会摇动的了。”王映霞回答道。“只是——”
郁达夫情急心切,说:“映霞,我们俩的事情,像这样的过去,漫说三年,恐怕就是三个月也挨不得,你以为怎样?”
月亮很大。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沙发上躺着,哭泣欢笑,仍复是连续不断的变迁消长。一直到眼泪哭尽,人也疲倦了的天明,两人才抱着上床睡了三五十分钟。
现在,王映霞就躺在郁达夫的怀里。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但郁达夫能真切地感觉到她全身轮廓的起伏。不再是幻想中的软玉温香或玉骨冰肌,而是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女性的血肉之体。
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