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要。”她还是不肯。
大家闺秀，一派端庄。郁达夫真是佩服得很，不过佩服之余，由于情热的饥渴，他又觉得今此良宵毕竟还有些美中不足。
是的，情热只能靠情热来满足。
又过了两天，郁达夫约王映霞上世界旅馆去住了半天。窗外雨很大，室内兴正浓，他和她抱着谈心，情意十分缠绵。当郁达夫谈到将来自己的计划时，王映霞也很能了解。
“……”郁达夫忽然缄默不语了，好像有什么难以启口的要求似的。
“怎么了？”王映霞不免有些奇怪。
郁达夫还是没有说话。可是额上的青筋鼓起来了，牙齿又咬得很紧。显然他在极力抑制自己。
王映霞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心曲。就郁达夫“丰采不扬”这一点来说，本来是难以引起她的内部的燃烧的，但女性的情热似乎并非自燃之物，就像月亮一样需要太阳的照耀才能发光。郁达夫的有如猛火电光一般的热烈的爱情，即使一颗坚冰似的心也要为之融化了，更何况王映霞此时正情意缱绻，她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同他将来的计划联系在一起。心里头像小鹿乱撞了一阵之后，她情思勃动，微微仰起脸来，把自己的朱唇献给了郁达夫。
“你，你——可以吻一吻我……”她低声地、几乎是喘息似地说。这是她允许郁达夫Kiss的第一日。
郁达夫欣喜若狂。像蜻蜓点水似的，他先是在王映霞鲜红的、发烫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王映霞忍不住一笑，郁达夫跟着就把她那曲线优美的嘴唇整个儿封上了。紧紧地胶合着。反复吮吸着。郁达夫一边吻着王映霞，一边激动地说：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俩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在一道死的……”
王映霞坐直了身子，又把弄乱了的头发用手拢了一拢。然后庄重地对郁达夫说道：
“我劝你把逃往外国去的心思丢了。你应当做一番事业，去革命……”
“以后无论如何，我愿意听你的命令。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亲吻。郁达夫觉得他们两人的灵魂，总算溶化在一处了。以后只需再进一步便什么事情都可能解决。
郁达夫决心从今伊始，戒酒戒烟，努力于工作——耶和华式的新的“创造”了。他打算在两个月内，把但丁的《新生》译出来，好做他和王映霞结合的纪念，也好做自己一生的转机的路标。自编的《达夫全集》第一卷更要赶紧。两本德国小说，今年之内也要翻它出来。
早晨冒雨回出版部来，办了许多公事。晚上又冒雨出去，上法科大学去授课。学生们也要他讲时事问题和德国文学史，郁达夫都一口答应了。他过去之所以萎靡不振，苦闷颓废，大半是因为失恋的缘故。现在有了王映霞女士的热烈的爱情，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了呢？
然而又正因为太满足了，郁达夫反倒又忧虑将来，怕没有好结果。尤其是荃君的问题，他并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加以解决。这两次虽然和王映霞谈得很亲密，着实卿卿我我了一番，但映霞的意思也是很清楚的，总要他把身子“弄得清清爽爽才行”。否则，进一步的发展就不大可能。然而要与孙荃离婚，又谈何容易！王映霞并不体谅他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相逼，这叫他怎么受得了呢？
他盼望能早一天和王映霞结婚。
他又为同孙荃离婚而踌躇。
一想起这两次和王映霞密会的情景，他全身都沉醉在极度的幸福和欢乐之中。王映霞的软软的躯体仿佛抱在怀中，王映霞的红唇仿佛贴在嘴上，王映霞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在他面前像星星一般闪烁，忽而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留给他的是一片黑暗，是可怕的虚无。
希望之于虚妄，正与虚妄相同。难道果真如此吗？
“啊啊，我这不幸的人，连安乐的一天幸福，也不敢和平地享受，你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动物吗？”他不禁为自己的命运哀叹起来。
可不是么？第二天他和王映霞就因一点小事而发生了一场风波！
十点钟前后，掌华和王映霞一起来创造社出版部找郁达夫。正巧徐葆炎和郁达夫在商量事情，郁达夫就把她们让到楼上自己住的亭子间里。
“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或者翻翻新出的几本杂志。就放在桌子上。我办完事就上来。”
他招呼了几句，就返身下楼去了。
“郁先生倒是个大忙人呢！”掌华笑着对王映霞说道。她今天是为了向郁达夫借一笔钱而来的，所以拉了映霞一同来。她想郁达夫看在映霞的面子上，总会慷慨解囊的。
“他也该忙一忙了，老这样下去，怎么行呢？”王映霞笑吟吟地说道。她希望郁达夫“有为”，她也知道郁达夫将要为她而发奋。这使她从内心深处感到由衷的高兴。
桌子上堆放着几本新出的杂志。王映霞随手翻了一翻，感不出什么兴味来。旁边有一本摊开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东西。王映霞本来以为是郁达夫新写的什么文章，有意放在桌子上向她显示他的工作成绩的。拿过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郁达夫的日记。闲坐无聊，她就读日记解闷。一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继之看到日记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时，心里就怦怦跳了起来。“不知道他在说我些什么呢？……”她想，人都是关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的，好奇心促使她一页一页的读下去。不知怎的，她的脸羞红了。倏地，脸又气得发青。日记里这些话像针一样刺进了她的眼睛——
“啊啊，回想起来，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
“女人终究是下等动物，她们只晓得要金钱，要虚空的荣誉，我以后想和异性断绝交际了。”
“今晚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蝎的妇人们。”
“我想女人的心思，何以会这样的狠，这样的毒……”
王映霞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些都是骂她咒她的话！并且连带着，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骂进去了。多么狠毒啊！然而这个男人（该死的文人），却还涎着脸皮苦苦追求她，赌咒发誓地说如何的爱她哩！真是一派鬼话，文人的话根本信不得呢！她鼻子里恨恨地“哼哼”了两声，“吧”地一声把日记本扔在桌子上。
“映霞，怎么啦？”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掌华莫名其妙地问道。
“走，孙师母，我们走！”王映霞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那……”掌华还有些迟疑，就伸手拉住了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刚才来的时候，不是还高高兴兴的嘛——”
“你瞧他写的那些日记，真把我气死了！”
“日记？啊啊……”
正在这时，郁达夫笑眯眯地走上楼来了。不见犹可，王映霞一看见他，顿时火冒三丈。她当即大发了一通脾气，指责郁达夫道：
“你——没有真心！……”
她又气又恨。想到自己冒着家庭的责难和亲友的耻笑接受了他的情爱，结果竟好心不得好报；想到自己洁白无瑕，竟被他拥抱亲吻，心里又感到万分的委屈。眼泪竟簌簌地流下来了。
郁达夫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呆地愣住了。他不知道王映霞何以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他也想不到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发起怒来竟会如此的可怕。莫非又是孙百刚夫妇在从中挑拨么？孙太太此来，必定大有文章。这么一转念，他就不由得把脸转向了掌华，简直有些怒目而视的样子。
孙太太好像觉察到什么。她走到桌子边上，拿起那个日记本，对郁达夫说：
“郁先生，这是你写的么？映霞刚才看了很不高兴呢！”
郁达夫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么？真是小事一桩。误会，误会！”
王映霞依然怒气未消。“什么误会！你早就想同我绝交了！瞧，我这里还留着你那封信呢！你既要同我绝交，又要死死纠缠着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说啊！”
她怒气冲冲地责问道。她开始感到，和一个作家交往有些胆寒。于是一狠心，从口袋里把郁达夫那天写的绝交书掏出来，当着掌华的面，退给了郁达夫。
“你听我说，映霞！——”郁达夫急了。他也感到事情有些严重。
然而王映霞根本没有理他，她抽噎着挽住了掌华的胳臂：“孙师母，我们走！”孙太太无可奈何地朝郁达夫耸了耸肩膀，既表示此事与己无关，又表示对此无能为力。
这下可把郁达夫苦极了。说又说不清，留又留不住。送她们出门后，只好写了一封信，苦求王映霞不要生气。信是这样写的：
……我真莫名其妙，我们两人到了这一个地步，难道还能抛离得开吗？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日记上有几处是在骂你怨你，那是的确的，我当时因为（一）我对你这样的热诚，你却对我毫无表示，（二）你既说爱我，而又不愿意和我时常见面，（三）我是一个已婚的人，我要离婚，谈何容易，而你竞不谅我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来和我说，因而借口于此，想和我生疏。所以我一个人在无事的时候，前后想将起来，就不得不怨你骂你了，尤其是那一天我约你到先施来，你非但不来，连回信也不给一封，所以晚上我对你真气得了不得，想写一封信给你，和你绝交。我之所以要写这一封信，所以要和你绝交者，正因为我爱你之切，不忍一刻不见你，不忍一刻要抛离你的原因，你竞以为我有别意，而出此疑惧之举，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的日记，是丝毫不假的把我的心事写在那里的，你若有工夫，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我待你的真意如何。你看我的日记，要从头至尾看了才可以说话，断不可看了一节两节，我在骂你怨你的时候的气话，就断定我待你的心思。并且我平常写东西，是不打算发表的，尤其是我的这一两年来的日记。映霞，我和你的关系，是已经进了无可再进的地步了，你以为还可以淡淡的分开来么？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我不过怨我自己的运命太差，千年逢闰月，却又遭着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多心的女子。我觉得你对我太没有信用了，你这没有信用对我，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不十分热烈的表白。映霞，你竞能够这样的狠心，把这一回的事情，当作一场恶梦，想丢了我而远去吗？我想你是不至于的，你竞能够毫不动心地看一个男子死在你的面前么？我想你是决不能够的。映霞，我此刻对你的心思，若有半点不诚，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公开出来，使社会上的人大家来攻击我，可是映霞，我爱你到了如此，而你对我，仍旧是和平常一般的男子一样，这教我如何能够安心下去呢？
你所嘱咐我的事情，我事事都遵守着。我万不会把你我的事情，于不完全解决之先，公表出去。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卑鄙的奢望。你若错解了我的意思，那我就不能不向天叫屈了。我那一封和你绝交的信，系在气愤的时候写的，你看了当不至于怨我罢，因为我爱你太深，所以我不见你的时候气愤亦自然猛烈，因而有那一封信的写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你又要拿了那封信来生事（是）非，映霞，我看你是还在疑我。
我现在是怎么也不能再说了，觉得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说好听的话来骗你，是我所万不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日记上也记着些关于我的女人和旁的女人的话。可是映霞，你总不会因此而疑我的吧！
你若还不能信任我，请你再来一趟，我把我的日记从头至尾的让你看，使你的疑心能够解去。否则我们两人中间的爱情，竞因这一点小事而发生风波，未免太不浓厚，太容易催（摧）折了。映霞，我这几天来精神也不好，你不要再来这样的苦我，我实在再不能品尝这一种阻难的苦味了，映霞，我只希望和你两人得有早见面的机会，得早一日把你这一种无缘无故的疑心病除掉。
写完后，他帽子也不戴，冒雨去投邮。吃罢晚饭，孤灯独坐，心里更是难过得不堪。于是又写了一封信，刚刚把信丢进邮筒里，觉得信终是写不明白，不如当面说清楚才好。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的文字表达能力了。明明对王女士情真意切，爱得发狂，怎么一用文字写在日记里，竟好像走了样似的，惹得她这么光火呢？雨哗哗地下着。他顾不得全身已经淋湿了，急匆匆寻到坤范女校去，想和王映霞当面做一番解释，好容易到了坤范，开门的是陈锡贤女士。一见郁达夫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她不禁一怔。赶紧问道：
“郁先生，你？”
“王女士不在么？”
“她一早出去之后，还没有回来。”
郁达夫真是懊恼之极。语气里夹着悲声，他请陈女士转告王映霞，就说他来找过她。陈女士答应了。望着郁达夫那瘦长的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之中，一种同情之感在陈女士心里油然而生。她想等映霞回来后，一定要问个明白。
王女士不在坤范，那么又到哪里去了呢？她是和孙太太在一起走的，现在肯定还在孙寓里。郁达夫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尚贤坊去找。出乎他的意料，王映霞竟也不在这里。孙太太告诉他说，她们从创造社出版部一出来就分手了，至于王映霞去到哪里，她也勿晓得。
“怎么回事啊？达夫兄！”孙百刚问道，他好像还一无所知。
“今天映霞是陪我去找你借钱的，没想到竟惹得大家都不愉快……”掌华有些抱歉似的对郁达夫说。
“借钱？”
郁达夫简直把孙百刚夫妇恨死了。他想今天映霞要不是陪着孙太太去向他借钱，她也不会看到他的日记的。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情，统是由孙某弄出来的！这么暗自一琢磨，不说一声“再见”，他转身就离开了孙寓。
天上在下着大雨。郁达夫一个人在大雨淋着的街上，一步一步走回家来，心里愈感到痛苦，周围的事情也愈糟。走到闸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心里气闷，口头也就不客气，险些儿和戒严的士兵闹了一场。
一怕闸北戒严不能回去；二怕旅馆无处安身；惟一可去之处是周勤豪那里。然而周家他怎么也不愿意去了，因为日记上记着他在无聊的时候常去周家和徐之音谈心，无疑会使王映霞怀疑到他和这个新寡有什么“关系”的。王女士是一个“多心的女子”呢！一个人在风雨交迫的大路上走着，郁达夫真想痛哭一场。若恋爱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痛苦，他愿意死，也不愿再和王女士往来了。
天还是在不断的下雨。淋着雨，郁达夫仰天长叹道：
“啊啊，天何妒我，天何弄我到这一个地步！”
“我恨极了，我真恨极了！”
好不容易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又拖着铅一样重的一双腿跌跌撞撞地上到二楼的亭子间。那些“闯祸”的日记仍然摊在桌子上。郁达夫顾不得换一换衣服，把日记又翻看了一遍，里面所记都是自己真实的感情，而且文字上也找不出什么纰漏。那么，“何以映霞看了一页两页日记，就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呢？”说真的，他没有料到几页日记引起的风波竟会如此之大，使他在半天的时间里，感到了这么多凄凉的苦味！究竟是什么缘故呢？想来想去，他觉得根本原因是王映霞还不十分爱他。“她若是真正爱我，就不该这样的苦我。”
这一个新发现，使郁达夫心如刀割一般难受。
然而不管怎样痛苦，他都不愿放弃心爱的王女士。
他还要努力争取得到她的宽恕，她的理解，得到她的全部的爱情。
于是，他又提起笔来给王映霞写信。这已经是他今天一天之内接连写的第三封信了——
映霞：
今天晚上大约又要累我一夜的不睡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多心，这样的疑我？你拿一把刀来把我杀了倒容易，我实在再也受不起这种苦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