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黄花瘦”考论
李清照《醉花阴》一词是投给丈夫的情书，在词中抒写了对丈夫的刻骨思念。因为是妻子对丈夫的思念，所以多表现出人类在情感上的原始本能。但李清照的表达又是十分隐秘的，致使赵明诚也未必完全能够领会其中的要义。体现李清照情感的关键话语为“人比黄花瘦”，说明当下自己对丈夫的思念远胜于未婚时的黄花闺女时期。因此，句中的“人”指“自己”，“黄花”并非实指“菊花”，而是“黄花闺女”的省称，使用的都是口语。这句话是李清照的切实生活与情感体验，无才情的人无法道出。
一
“人比黄花瘦”一语出自李清照《醉花阴》，录全词如下，以供观览：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上词“写重阳节思念丈夫的凄怆意绪”徐北文主编，《李清照全集评注》，济南出版社，1990年，第125页。早已为学界广泛认同。“人比黄花瘦”一句是全词的“词眼”，因此对此句词的准确理解至关重要。人们对此句词的理解，据当下所见，也没有多少分歧。有人认为是“借花比喻人的品格。这里说人憔悴”俞平伯选注，《唐宋词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46页。。有人认为是“用黄花来比喻人的憔悴”唐圭璋，潘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323页。。有人认为是“对花兴叹，怜花自恋”，“与说‘人与绿杨俱瘦’‘人比梅花瘦几分’一样”唐圭璋，周汝昌，缪钺等撰写，《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第1201页。。虽然表述语言不同，但精神实质是一致的。在这句词中，“黄花”又是句中的关键，对它的准确诠释决定着全句意义的根本走向，对发现李清照内心的情感隐秘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多数注释均有相互照抄之嫌，认为“黄花”就是“菊花”，还以《礼记·月令》中“鞠有黄花”为例，言“黄花世以之称菊花”。这种注释是照搬工具书的结果，只要查阅字典或辞典谁都能得出如上结论。这样就有些简单化了。简单化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在李清照的词中，不止一次出现过“黄花”。这里的“黄花”无疑就是“菊花”。例如：“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声声慢》），“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由“采菊东篱下”演化出的“东篱把酒黄昏后”因句中暗含着“菊花”的影子，因此就推论出“黄花”一定是指“菊花”。只看到“菊花是高洁雅士的象征，用以喻人，其人自亦不凡”，“雅畅”王璠著，《李清照研究丛稿》，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57页。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句中隐含的女性对原始本能欲望渴求无法道出，而用“黄花”指代“处女”的口语化表达特征。这是因为长期以来对李清照《词论》一文提倡典雅庄重（典重）以及“端庄其品”，“漱玉之人，安可与污秽粪土为伍”刘瑞莲著，《李清照新论》前言，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页。人格的认同，以至于忽视了她还有表达与表现的另一面。曾几何时，唐圭璋认为《点绛唇》“蹴罢秋千”“词意儇薄”就“疑非易安之作”王璠著，《李清照研究丛稿》，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页。，如此断定是否为李清照的作品理由明显不够充分。“知人”应该是全面了解作者，了解李清照要看到封建礼教束缚下女性外包装的一贯性，也要看到书香门第出身的才女特有的性情，加上宋人人性觉醒的催发，李清照及其词表现出了一个真实的自我，这是“论世”与“以意逆志”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
二
要考论清楚“人比黄花瘦”一语的真实含义，首先要认识《醉花阴》一词的性质。《醉花阴》一词是李清照写给丈夫的情书。“情书是男女之间表示爱情的信”，爱情是“男女相爱的感情”。男女之间未婚时可写情书，婚后也可写情书。唐圭璋编著《宋词纪事》采纳《瑯環记》卷中所云：“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醉花阴》“写重阳节思念丈夫的凄怆意绪”，又将此词“函明诚”，照此看来，不是情书又是什么？《一剪梅》与《醉花阴》性质相同。录下以便观瞻：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易安结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大家都知道这两首词在内容上基本相同，均表达了对丈夫的思念，因同是寄给丈夫的词，所以两首词都是李清照写给丈夫的情书。退一步想，万一《瑯環记》是伪书，“所述不足为据”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二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17页。，但词的内容不会因伪书所记而变味。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实际生活看，他们之间分别后肯定会有书信往来，有《一封终于发出的信》，也许就有没有发出的信，万一上述两词没有寄给丈夫，一直作为压箱底物存在，那也是没有寄出的情书。“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此情”难道不是想念丈夫之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然也不可能是想念婚外的恋人，李清照或那时的女性是不愿或不大敢有婚外恋的，更何况他们还是一对“伉俪情深”程千帆，徐有富著，《李清照》，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页。的夫妇。李清照晚年孤身一人，无奈之下嫁张汝舟，事后她深深自责为“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且“惟求托去”（《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力求将自己脱洗干净。在丈夫死后不久，以诗悼念之，深情地怀念“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偶成》）夫妻和美相处的美好生活。李清照于1232年农历八月初一写的《金石录后序》中，表达了对已经亡去丈夫的无尽思念，发出“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的无限悲痛之语。而李清照晚年写词还在怀念丈夫，说出“人在何处”（《永遇乐》）的伤痛语，足见她对丈夫的忠一之志。李清照以女性身份写女性的特有情感体验，与男子作闺音有本质不同。在她的笔下，将自身的外形与内在情感作为咏写对象，而不是广泛地概写游子思妇主题，因此思念丈夫成了李清照词创作中的重要话题。
三
此句词中的“黄花”不能释为“菊花”，而是对未婚女性的泛称，或谓“黄花女儿”，或谓“黄花闺女”，或谓“黄花姑娘”，或谓“黄花女”，或谓“黄花幼女”，或谓“黄花女子”。总之，是口语或俗语中“未嫁的闺女、处女”，“未经过性行为的青年男女”，“未出嫁的年轻女子”，“未婚姑娘”等的代称。“黄花”的如上使用多处可见。《窦娥冤》第一折：“这歪剌骨，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古今小说》卷一：“想得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出去？”《醒世恒言》“金海陵纵欲亡身”：“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黄花女儿。”《儿女英雄传》第八回：“况且我看这个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更深，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太平天国歌谣·龟头淮军不是人》：“门口姐姐亲不认，硬逮黄花犯奸淫。”《何典》第七回：“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隋史遗文》第二十二回：“孤孀妇人，黄花女子，虽是小户，也不该两个寡女人在丛中去看灯。”《石点头》第三回：“哪知新人是黄花闺女，未便解衣。”沈从文《新与旧·萧萧》：“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后才圆房。”欧阳山《三家巷》：“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黄花女，没得来白费唇舌。”上述从戏曲到小说，从古到今，都可看出“黄花”指代“未婚女性”的广泛使用。如果李清照词中的“黄花”是“菊花”，完全可以写成“人比菊花瘦”。因为“菊”与“黄”都是第二声，不影响押韵，“菊花”也不与“东篱把酒黄昏后”有字眼上的重复。人们普遍认为，“黄花”是“菊花”的雅称，但“黄花”又是“处女”的口语表达。在这句词里，如《如梦令》“用海棠比人，这首用黄花比人”徐培均著，《李清照》，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页。。“黄花比人”说的是李清照在这里使用了修辞手法，将“黄花”比做人。这个人是自己，不是当下的自己，而是“黄花闺女”时期的自己。“人”为“人家”的省略，是“我”的意思，在口语中经常这样表达，有亲热和俏皮的意味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950页。。此处用此“人”字表现出李清照给丈夫撒娇的情态。小孩在大人面前撒娇也有同样表现，如幼孩跟父母要着吃东西，经常这样说：“人家要吃冰激凌！”现代作家张天翼在其小说《谭九先生的工作》有使用“人家”的好例：“我的茶呢？人家忙得要死，吃了茶就要有事去。”“人家”与开头的“我”为同位语。上述是生活语言中的常例，人们想必会在对生活语言的体会中得出相同的结论。《汉语大词典》将“人家”释为“对人称自己”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一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第1048页。，与上述解释相同。这个例子在古代的文献中也可见到唐张《游仙窟》：“人家不中物，渐渐逼他来。”《西游记》第三十一回：“你这泼猴，其实惫懒，怎么山门子欺负人家。”李清照此词写的是完全的生活情景，夫妇之间的情感体验。诚然，在各家之说中没有类似的说法。我们的任务不是照抄，而是要在情与理的体验中认识存在的本有状貌。明此，“人比黄花瘦”的意思就明确了：我想你比做闺女时更甚，特别是在“帘卷西风”之时。“瘦”是因思念而瘦。已婚的人“都生活在‘性’社会里”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性经验史》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页。。这里包含着李清照对人类原始欲望冲动的激烈陈述，对感官满足的企求，郑方坤将之称做“黄花五字播闺吟”郑方坤著，《论词绝句》，见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64页。。有夫的少妇不可能没有这种体验。但是，在文学作品里，这又不是用大白话表达的生活内容。李清照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使用了修辞，使难言之隐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因为修辞遮盖了表达的真实，致使人们对此发生了长久的误读。
四
“人比黄花瘦”一句全用口语，根据已见上述。口语不等于了无余韵，相反，口语用至恰到好处，可为作品增添无限蕴意。吴景旭《历代诗话》评《醉花阴》时说，“令人再三吟咀而有余味”，当是看到了“人比黄花瘦”下字用语的非同常人之处。李清照是否有用口语作词的一贯性倾向呢？其实，词是宋时的歌曲，吸收口语当为时尚。李清照的《声声慢》词一连使用数句口语，“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宋词不拒绝口语也成时尚，大词人辛弃疾就有这种成功的尝试，成词界常识。另可举出一例，南宋理宗时，福建兴化人陈彦章“往参太学，时方新娶”，其妻作《沁园春》词送之，就用口语，“记得爷爷，说与奴奴，陈郎俊哉”，“那孤灯只砚，郎君珍重，离愁别恨，奴自推排”，“早归则个，免待相催”。还可见南宋太学生“有采俗语作耍”所写，也类似此法：“胡女艳，莫娇他，平日为人吃拿，乌龟犹自可，虔婆似那吒。早晨起来七般事，油盐酱豉姜椒茶，冬要绫罗夏要纱。君不见，湖州张八仔，买了良田千万顷，而今却去钓虾蟆，两片骨臀不奈遮。”
宋人将口语、谚语等渗透到书面语中为常见现象。“勾当”“管勾”等词，是常用口语，意为管理。当时的官名就将此吸收进来，出现了管勾卖盐官、勾当御药院、管勾文字、勾当公事、管勾账司等。“诡名”一词也属民间口语，指假冒姓名。此词在宋代官方文献中使用很普遍，如诡名挟户、诡名挟佃、诡名子户、诡名隐寄、诡名走寄、诡名冒请等，意为假冒姓名立户、分户、伪称佃户、隐瞒田产、请佃官田等。宋人文献中，有很多使用民间口语的谈话记录。如北宋登州妇人阿云“用刀斫伤”丈夫韦阿大，“县尉令弓手勾到阿云，问：是你斫伤本夫，实道来，不打你”（《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四○《议谋杀已伤案问欲举而自首》）。宋金通使时，宋人记录金人译语，也多用白话口语。如金将完颜粘罕对马扩说：“见皇帝说：射得煞好，南使射中，我心上快活。”金人萧褐禄问宋使魏良臣等人：“秦中丞（桧）安乐吗？此人元在自家军中，煞是好人。”（《三朝北盟会编》卷四《茅斋自叙》）秦桧判岳飞罪为“莫须有”三字，也是宋时口语。苏轼诗中也用口语，如“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黑甜”是“睡觉”的口语。洪迈的《夷坚志》、朱熹的《朱子语类》都使用大量口语。因为人们对口语的注释不大重视，所以有时口语反倒比文言还难懂。上述事实说明，李清照使用口语创作具有历史的必然性，绝不是后人为了附会词句的意思给她强加的不实之词。“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都是后人认识其创作语言特征的有力表白。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