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姜夔出,词句逐字炼,归于醇雅”朱彝尊,汪森编,《词综·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为后人推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词中之圣”戈载著,《宋七家词选》卷一,见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674页。(此说另见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三)。宋翔凤将姜夔与杜甫并称,认为“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宋翔凤著,《乐府余论》,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2503页。。在姜夔别具一格的词风影响之下,南宋出现了姜派词人群体胡云翼著,《宋词选》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页。,有人将此群体称做“风雅词派”或“清雅词派”,抑或称做“骚雅词派”“格律派雅词”。数种称呼之中,对姜夔开创词派之“雅”均有一致认同。姜夔词以“雅”著称于世,必然有其能够站立的特征,时人及后人对姜夔雅词的创作特征早就有充分认识。南宋人柴望称“白石词登高眺远,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兴之思,殆与古《西河》《桂枝香》同风致”柴望著,《凉州鼓吹自序》,见张惠民编《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39-240页。。可以看出,“托物寄兴”被视为姜夔词的主要特征。后人对如左特征多有认同。宋翔凤认为姜夔流落江湖期间,“借托比兴”抒写不忘君国之忧。宋翔凤著,《乐府余论》,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2503页。陈廷焯同样认为姜夔词中别有寄慨,其表现方法为“比兴”,于《白雨斋词话》卷二如此云:“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伤心,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忧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宋翔凤著,《乐府余论》,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第3797页。无须再作引述,姜夔雅词的“托物比兴,因时伤事”李壮膺主编,《中国古代文论》,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78页。特征可以在诸多篇目当中找到确切对应位置。比兴寄托可使作品生出无穷韵味,是古代文人追求的最高审美理想。姜夔诗论可以当做词论看。《白石道人诗说》没有直接提出比兴寄托之说,也许是因为此说为常人极易言出的审美追求。姜夔论诗倡导“人所易言,我寡言之”的脱俗原则,向我们宣示了言谈话题的主要走向,不是对这种审美追求不加注意,而是要绕开老旧话题,新开天地而已。“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之“余味”“余意”与“语贵含蓄”“辞尽意不尽”的审美追求具有一致性,而要实现这种审美追求目的,比兴寄托法实是不可绕开的有效途径。姜夔等于以不说为说,使其诗论主张“余味”更为深永。王廷相远承姜夔之说,视“余味”为创作的高级境界,于《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称:“言征实则寡余味,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视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王昶《春融堂集》卷四十一《姚茝汀雅词序》,见赵晓岚著,《姜夔与南宋文化》,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252-253页。王廷相等于将对姜夔的“余味”说作了更有意味的阐释,将之转换为“视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由此可以知道,姜夔也在倡导“诗贵意象莹透”。通过如上追述,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满江红》绝非是纯粹的“迎送神曲”,当是具有浓厚“余味”的词篇。仙姥也不仅仅是安坐在庙堂里的泥塑,而是融合进鲜活人物事迹的新式女神,不是简单的人物形象,而是“使人思而咀之,邈哉深矣”的人物意象许兴宝著,《人物意象研究——唐宋词的另一种关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将仙姥视为意象,是从姜夔的理论倡导及一贯使用的比兴寄托创作手法得出的结论,绝非随意妄说。意象不能简单等视为形象。意象具有“象外之象”姿质,在表面“象体”之外寄藏着作者的“深意”。如果将仙姥视为“景”的话,《满江红》终篇则是姜夔“意中有景,景中有意”理论的良好实践。姜夔在光宗执政的苟安特定时期,将梁红玉的抗战事迹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般地融化在对仙姥的刻画之中,“表达了他对国事的关心”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32页。,目的在于唤起人们对抗战巾帼英雄的记忆,从而激起人们抗战的斗志。作为布衣终生的文士,姜夔的呼唤不可能引起当时人们的注意,加上极富雅致气的艺术表现形式,没有丝毫直说之处,致使读者不能领会其中深意,从而影响了人们对文本的正确评价,兹特作考论为姜夔《满江红》词正名。
“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考论
刘仙伦的生卒年难以确定,诸多词作难以编年,致使一些词句的确指意义不一定很明显。把“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理解为“中兴名将岳飞被害、韩世忠投闲置散,北伐大计被秦桧等奸臣所阻挠”显然有些过分拘泥。刘仙伦不忘恢复的爱国思想值得赞扬,视奸臣为国运的不贰逆贼,是南渡士人心声的强烈呼唤,具有明显的时代精神。以忠奸论成败的惯性思维,无疑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刘仙伦以词论史,得出的结论不可能不带上时代色彩。封建皇帝的私心与无能导致了一系列决策的失准,才是祸根的源起。中兴事业难成是制度的结果,制度又是综合体,不可简单视之。刘仙伦论“谁之过”有为尊者讳之嫌,何况南渡后奸臣如麻,中兴事业面临着不好预料的变数。依据刘仙伦年寿及国家形势判断,此处“奸臣”很可能指史弥远,因为其人是刘仙伦“目遇”过的“眼前人”,秦桧只是记忆中的目标。论危害,史弥远不在秦桧之下。刘仙伦写的“荆楚”“淮堧”“陪京”是眼前景象,表达了“奸臣误国”的亲身感受,而不是对历史作远距离观照。所以,对结论的诠释,应有充分的依据,不能望文演绎。
一
“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一句出自刘仙伦《念奴娇·感怀呈洪守》一词,为词中名句,兹录全词如下,以供观览:
吴山青处,恨长安路断,黄尘如雾。荆楚西来行堑远,北过淮堧严扈。九塞貔貅,三关虎豹,空作陪京固。天高难叫,若为得诉忠语。追念江左英雄,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不见翠华移跸处,枉负吾皇神武。击楫凭谁,问筹无计,何日宽忧顾。倚筇长叹,满怀清泪如雨。
刘仙伦是抗战词派中较为重要的词人,其创作成就虽算不上一流,但唐圭璋先生看中抗战词派的内容成就,于不同版本词选中多录其作。唐圭璋的《唐宋词选注》中录刘仙伦词一首,即为以上词作。刘仙伦此词在传播的广度上,都难见文字所记,这与词以人显的旧日陋习有关,与词的创作未至佳境也有关系,但此词代表南渡广大士人发出要求抗战、恢复失地的呼声,具有高度的爱国情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接受的。词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以词论史,提出著名的“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的论断。我们不得不为这么一位词名、官名以至于人名不甚显赫的人,能够发出如此见解而感到由衷佩服。因此,“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就成了南宋词坛上较为出色的名句。对“追念江左英雄,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句“喊出南渡词人未敢明言之心声”王兆鹏,刘尊明主编,《宋词大辞典》,凤凰出版社,2003年,第430页。的评价,汇聚了时代的当初与当下智者的一致理解,其中的实质,足以启人思索。名句有时又给人们留下思索与想象的空间。要准确理解这一名句,显然不能望文生义。句中的“奸臣”指哪一位或哪一个群体,还是泛指中兴以来的同一类型人物?奸臣误国的结论是否符合当初的历史真实?唐圭璋先生在为此句词作注释时云:“这三句是指中兴名将岳飞被害,韩世忠投闲置散,北伐大计被秦桧等奸臣所阻挠。”唐圭璋,番君昭,曹济平选注,《唐宋词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511页。由“岳飞被害,韩世忠投闲置散”句可以判断出,奸臣即指秦桧及当时的追随者,“等”字不会包含后来阻挠抗战,致使中兴事业成为泡影的系列当道权奸。这个判断是否与词人的初衷符合?这就要求注释者对作者创作的年代加以确切考订,还要对中兴事业的发展过程及人事的变动给以充分梳理。对于词人以词论史的结论也应提出疑问,即中兴事业未果的根本原因在哪里。这个问题对于注释文本的学者来说,可能算不上分内之事,难以看到准确、全面的解说,显然在情理之中。奸臣固然误国,被视为忠臣的人,是否就一点国都不会误?皇帝在中兴事业中的作用有多大?能否说成功了是皇帝的功绩,失败了是奸臣的过错?颂扬抗战派中人的爱国热情无可厚非,表达抗战词人的爱国热情无论在什么样的历史环境中都是进步的,因为他们代表了正义的力量。抗战词人在激情高扬之时,对历史的结论完全有可能作出不符合历史本身的判断。认识到这一点,就等于找回了历史唯物主义。考论的又一任务理当要看清当下决策者出手的根本意图是什么?无疑,一味从相权大于皇权的虚假现象入手,以寻找替罪羊的惯性做事方式,将责任推至一隅,为皇帝避讳,看似忠君爱国,符合儒家倡导的君臣之道,实则偏离了事实运行轨道,显得不太公允,与儒家的中庸之道不相合拍。中兴事业未成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简单地归咎于某些人或某个人,当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二
刘仙伦的具体生活年代与上词创作的大致时间需要确定,这对理解“奸臣”所指具有重要作用。刘仙伦为辛派词人,其生平事迹所记极为少见,生卒年更是不好断定。有人将其视为与辛弃疾同时,和陆游、刘过、陈亮、韩元吉等人列在一起程千帆,吴新雷著,《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72页。。这只是年代的大致梳理,确切的生卒年仍然不好看出。刘毓盘《辑校招山乐章跋》占有大量资料考订刘仙伦为光宗朝与宁宗朝人。宁宗1195年即位,理宗1125年即位,辛弃疾1207年去世,陆游1210年去世。由此可以知道,刘仙伦比之辛弃疾与陆游均是晚辈。刘仙伦与刘过同为江西庐陵郡(一为生长于吉安,一为生于太和,长于吉安)人,时人谓之“庐陵二布衣”“庐陵二刘”“庐陵二士”。两人齐名,作词风格亦近似,被岳珂《桯史》卷六目为“与刘改之为一流人物”。刘过去世于1106年,同样是晚辈。宁宗在位三十年,光宗执政时间很短,刘仙伦不是一个年寿极短之人,应该赶上这三十年的大半,否则“光宁间人”就成了不可成立的虚语。个别书称其人为“淳熙间江湖游士”,在“宋孝宗淳熙年间”活动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两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2823页;缪钺等撰写,《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第1177页。,说明生年当是更早。“游”一定在成人之后,以二十岁成人算起,其生年应在高宗绍兴晚年或孝宗执政初年。可以确信,刘仙伦没有亲眼目睹过秦桧误国造成的灾难。《念奴娇·送张明之赴京西幕》中所云“以言兵为讳”不可能是早期的宋金议和,应指宁宗嘉定元年(1208年)的宋金议和,此年宋复秦桧王爵,与金国的关系改称为伯侄之国,岁币增为三十万两,另给“犒军钱”银三百万两,送韩侂胄首级,以史弥远为右丞相,举国上下不许再谈抗战恢复之事,宋金双方暂时也没有出现大的战事。张明之入京西幕于嘉定四年(1211年),时王居安知襄阳,京西为京西南路,襄阳为府所在地,这个事实史书上有确切记载,不容怀疑。“时平无事”言指和议后的局势,从此也可确认“言兵为讳”的实指事件。刘仙伦与王居安颇有交情,作《贺新郎》词为其祝寿,以“王侍郎简卿”称。王居安为人高寿(1150-1229年),又正直敢言,曾论韩侂胄窃弄威权,宜诛之以谢天下;嘉定十五年(1222年)迁工部侍郎。依此看来,刘仙伦的祝寿之词作年当不可能早于嘉定十五年之前。祝寿之词一定是在高寿时才献给寿主的,不可能在太年轻时献给,又郴州黑风峒李元砺、罗世传聚众起义于嘉定二年(1209年),刘仙伦称王居安“平定群蛮方易镇”(前《贺新郎》)一定在事发以后。另有书记王居安在迁工部侍郎之前还有权工部侍郎经历,时在开禧三年(1207年)后。“侍郎”一称系指何时?前后所云似乎存在时间出入。在无法考订何者为确时,可先置一边不论。可以看出的事实是,刘仙伦至少于王居安平定“峒寇”之后移知襄阳时还在世。刘仙伦还有一首《醉蓬莱·寿七十一九月十八》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词人的年寿。录词如右:
昨长庚入梦,昴宿呈祥,岳神钟秀。降产英贤,信道由天祐。蓂荚飞三,九秋将暮,遇称觞时候。香爇沉檀,曲调金缕,满斟春酒。试纪绛年,六身二首,甲子方延,才经八九。款醉蓬莱,寿与天长久。桂子青春,兰孙方茂,谅箕裘方绍。折桂来秋,成名指日,家毡复旧。